第三十五章
中秋節那天, 驚雷如雨響了一夜, 太和殿上西門吹雪和葉孤城還沒來得及拔劍就險些被雷劈了個正著, 決鬥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想要再這麼約戰一次,就得要等到西門吹雪打發掉聞訊而來準備把他綁回去繼承西方魔教的玉羅剎,葉孤城安排好白雲城的種種事物後才能考慮了。
換句話說, 便是遙遙無期了。
而蘇夢枕和仲彥秋在中秋之後也都失去了蹤跡, 本以為他們是提前離開了, 但是當陸小鳳幾人跑去金風細雨樓的時候,楊無邪一人分別給了他們一個錦囊。
錦囊裡是一張字條, 落著仲彥秋的名字。
“交友當寧缺毋濫……”陸小鳳打開錦囊念道。
“我是……別得罪瞎子?”楚留香迷茫地看了一眼陸小鳳身邊的花滿樓,他沒事得罪花滿樓作甚?
李尋歡看著手中“等閒變卻故人心”的字條,安慰地拍了拍捏著“越漂亮的女人越會騙人”字條滿臉茫然的阿飛。
大家都不是傻子, 看得出這字條裡隱約帶著幾分交代後事一樣的意味在裡面, 雖說現在他們對著這隱晦不明的字條摸不著頭腦,以後的事實總能證明, 仲先生從不信口開河。
京城因著蘇夢枕的失蹤少不得亂了兩天,不過蘇夢枕早在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的時候就開始布置後手,想著渾水摸魚的人也沒落著什麼好處。
當然, 這些事情都不是隔著個世界的仲彥秋和蘇夢枕所關注的了。
蘇夢枕正忙於練習著如何正確地飄來飄去而不會一個勁地往天上竄或者栽進地裡出不來, 仲彥秋則拖著自己的小身板蹲在火堆前烤魚。
魚還沒熟, 散髮出一股子淡淡的腥味。
“我現在是……”蘇夢枕開口問道,雖說從十幾年前仲彥秋用那種神神叨叨的方法讓他活下去之後他就已經把子不語怪力亂神那一套丟在了腦後,但是眼下這種境況,也著實大大出乎了他的預料。
“怎麼說呢……”仲彥秋的嗓音還帶著點奶味, 軟綿綿的半點聽不出以後會變成那般清冷的調子,“我賴賬了。”
卷了原本說好的蘇夢枕的靈魂跑路,他這賴賬的本事不比那些老賴好看多少,也無怪乎把世界意識氣得打了一整夜的雷。
賴賬可不是什麼光榮的事情,然而仲彥秋的語氣實在是太過理直氣壯以至於蘇夢枕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沉默許久,蘇夢枕輕嘆道:“你本不必如此。”
他面對自己必死的命運半點也不後悔,但是說實話能活下來沒人會想死,仲彥秋變成這副樣子是怎麼回事他一看便大概心裡有數,多半是因著自己的緣故,從認識開始他不知承了對方多少恩情,如此下來反倒讓他更加覺得不知如何是好。
“你不會真以為我那句後悔是說說的吧。”仲彥秋懶洋洋地扯起嘴角,他小時候臉頰上還有兩個小小的酒窩,笑起來甜得要人命。
蘇夢枕無言,他還真的以為仲彥秋那句話就是說著玩玩的,畢竟這生死之事本就莫測,哪能當真由著性子胡來的呢,“我記得那時候,我還猜過你是什麼仙神妖鬼之流,才有這般本事。”他那段時間閑下來還特意去翻了不少宗教典籍,想看看有沒有能跟仲彥秋對上的角色。
“仙神妖鬼嗎……”仲彥秋歪著腦袋想了想,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
頓了頓他補充道:“我從有記憶開始就知道很多東西,但是並不包括我到底是什麼。”
他也許算是生而知之的那種,從記憶的最開始就知曉該如何控制如何運用自己的能力,知曉如何應對不同的境況,知曉自己註定是要流離在不同的世界裡的,唯獨不知道的就是自己究竟是什麼。
人類大抵是不會像他這樣遊蕩在不同的世界還有著這等能力的,至於其他的存在,他沒見過,也就無從論及其與自己究竟是什麼關係。
通過記憶他模糊知道也許無盡的世界裡還有與自己相同處境的同類,可惜自己至今也沒有碰到過任何一個。
偶爾他能撞見一兩個從一個世界意外落進另一個世界的,但卻從沒有和自己一樣行走在不同的世界之中的存在。
“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算是什麼。”仲彥秋這麼說著,面無表情。
蘇夢枕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仲彥秋的頭髮,鬼靈是摸不到東西的,仲彥秋也只覺得頭上微微一涼,這是一種帶有濃重安撫意味的動作,也許是因為心理年齡跟著身體稍微縮水了一些,他抬頭輕輕蹭了蹭,竟覺得心口柔軟一片。
“所以說我現在一點也不後悔。”他所要付出的代價都是暫時的,而他有幾乎無盡的時間用來消磨。
蘇夢枕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沒等開口就看見仲彥秋叫著“魚要焦了”試圖輓救快要烤過頭的魚。
魚很小,仲彥秋現在的小身板也抓不到更大的,幸好他本來現在也不大,加上些野菜野果子勉強也能填飽肚子。
“起風了。”仲彥秋捧著烤好的魚小口小口吃著,他現在的皮相還是相當具有欺騙性的,長大後那清■疏冷的外貌一旦縮了水卻是十成十的可愛,眼睛微圓眼尾上挑,睫毛長得像是兩把小扇子,明亮的黑色瞳仁和白嫩像是豆腐一樣的皮膚形成了鮮明對比,更是顯得十萬分的好看。
林子裡當然不會有小孩子穿的衣服,他就把自己穿來的衣服撕了撕輓了輓在身上裹著,紅袖刀被他綁在腰間隨時能拿到的地方。
“嗯?”蘇夢枕沒反應過來他所謂的“起風了”是什麼意思,下一秒就看見仲彥秋身後那棵足足有十餘米高的大樹便發出了令人牙酸的嘎吱嘎吱聲,向著仲彥秋的方向轟然倒下。
反悔總是要付出些代價的,雖然上個世界沒法跑到這個世界來跟仲彥秋討債,也在他身上留下了足夠形成“風”的印記。
在“風期”他的能力會被壓製到最低,表現於外就是身體外貌的縮小,同時運氣也會變得極其差,比如在整個林子裡正巧坐在了唯一被蛀空的樹下,而那棵樹又正好在他坐下的時候倒了下來。
不過麻煩歸麻煩,倒也還不至於讓他丟掉性命。
仲彥秋習以為常地把吃完的魚骨頭丟在地上,踢了兩腳土把火堆熄滅,身形一閃跳出了大樹的攻擊範圍,只不過少不得被揚起的土灰糊了一臉,不得不跑去附近的小溪邊洗臉。
這時候就格外顯出了作為鬼靈的好處,蘇夢枕慢悠悠地從倒下的樹裡冒出頭來,他還沒學會如何讓自己這輕飄飄慢悠悠的身子做到反應迅疾,往往都是腦子已經反應了過來,身子還在不緊不慢地飄著,直直被樹砸了個正著——反正砸到了也跟沒砸到一樣。
他分辨了一下方向,向著溪水的方向飄過去。
仲彥秋在溪水邊洗乾淨自己的手臉,又把身上的衣服泡在水裡洗了洗,他穿來的衣服足夠撕做好幾份用,換洗是足夠了。
蘇夢枕飄過來的時候,仲彥秋已經把身上收拾乾淨,坐在石頭上削木頭做陷阱為第二天的口糧做準備——他五歲時候的身體可不怎麼抗餓,一天起碼要吃個三頓的。
削木頭的道具是仲彥秋身上唯一鋒利的工具,蘇夢枕這個前主人就這麼放任著他用紅袖刀削木頭,“你很熟練。”蘇夢枕說道。
“我也不是每次都能運氣好掉進人堆裡的。”仲彥秋嫻熟地把削尖的木頭綁在一起,因為力氣不夠的緣故不得不整個人壓上去施力,“有好幾次我都是掉在荒郊野外,還有一次是掉在了沙漠裡頭。”
只不過以前是被動遠離人群,這次是主動,他現在的能力只有五歲的水準,也就意味著他還沒有辦法掌握自由掌控“開關”,一旦人多起來,龐大的信息量衝擊會直接超出負荷讓他當場昏厥。
即便是現在,他也在拼命克制著不要去“看”蘇夢枕那三歲哭鼻子五歲離家出走之類的消息。
雖說能力被壓製了還時不時就會被厄運襲擊,今天大樹倒了明天進了老虎窩,上一秒出門下一秒大雨傾盆,但是對於仲彥秋來說在林子裡活下去還是不成問題的,他在一點點把內力撿起來,天生對於動物的親和力也讓他避免了很大一部分的野獸襲擊。
晚上仲彥秋睡在了獵人小屋裡,這種給獵戶稍作休憩的屋子極為簡陋,但好歹也有片瓦遮身,總好過露宿荒野。
鬼靈是不需要休息的,蘇夢枕遵循著活著的時候的習慣閉上眼睛好一會也沒醞釀出半點困意,只好睜開眼睛在周圍隨意飄蕩著,每當他飄到一定距離時就能感受到微妙的束縛感,仿佛有什麼東西在背後拉扯著他,讓他無法往更遠的地方飄走。
夜晚的林子是和白日裡截然不同的陰森可怖,夜晚覓食的動物要比白天多得多,野獸的眼睛宛如星星點點詭異的燈光,無聲在黑暗裡閃爍。
蘇夢枕有一種感覺,那些野獸是看得到他的,在他飄過時“燈光”會跟隨著他的動作微微晃動,他一旦靠近,“燈光”就突然滅了,野獸似乎察覺到了某種危險一般,小心潛伏了起來。
他在周邊晃了一圈,被獵人小屋的燈火吸引過來的野獸漸漸散去,一二在晃蕩著不願走遠的,也在清晨到來時心不甘情不願地離開了。
一夜無事。
一天就這麼過去了。
山中無日月,尤其是不必操心生存的情況下,就更加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了。
早上爬起來從樹上摸點果子吃,晚上布下的陷阱通常會有不錯的收穫,仲彥秋還拿多餘吃不下的肉投喂了一隻懷孕又受了傷奄奄一息的老虎,久而久之那老虎甚至默許了仲彥秋鑽進它的洞穴常住。
當然,其中有多少是看在仲彥秋的親和力和每天的投喂,又有多少是畏懼仲彥秋身後飄著的蘇夢枕,就有待商榷了。
至於獵人小屋在仲彥秋住著的第不知道多少天還是沒能抵抗住“風”的力量轟然倒塌,差點把仲彥秋埋在了廢墟裡。
冬天快過去的時候老虎產下了一隻虎崽,軟趴趴連毛也沒長,像是老鼠一樣的小東西,在冬去春來時飛速地長成了小貓大小,奶聲奶氣地叫喚著。
不是對著母親,而是對著仲彥秋,老虎在小虎崽斷奶之後獵了兩頭鹿放在洞穴口,轉身跑得無影無蹤。
“它已經太老了,沒辦法把虎崽養大。”蘇夢枕撥弄著小老虎的毛髮,雖然他什麼都摸不到,但小老虎明顯是能夠感覺到有什麼涼涼的東西在摸它的,哀哀向著另一邊在石頭上削木頭的仲彥秋求救。
仲彥秋抬頭看了看,“你又欺負它。”
顯然蘇夢枕不是第一次幹這種事情了。
“你不也經常這麼摸它的嗎,怎麼到我就是欺負了?”蘇夢枕笑了笑。
山野無人,只有禽鳥走獸,明月清風,這般境況最是叫人心境開闊,又沒了那麼多要他勞心勞力的家國大事,他整個人的狀態都變得極為放鬆。
那些爾虞我詐,勾心鬥角,都仿佛是上輩子的事情一般。
蘇夢枕這般想著,再低頭看看自己,啞然失笑。
可不就是上輩子的事情了。
仲彥秋從石頭上跳下來,撈起哀哀叫著可憐巴巴的小虎崽揉了揉,下巴上的軟肉捏捏,肚子上的肉揉揉,那模樣與其說是在養老虎,倒還不如說是在養奶貓。
小老虎呼嚕呼嚕舒服得眯起眼睛,大大的爪子搭在仲彥秋手上,尾巴纏著仲彥秋的手臂,半點沒有百獸之王的氣派。
事實上天涼下來之後仲彥秋和小老虎都是抱在一起睡的,誰讓仲彥秋這具只有五歲的身子耐不得寒,不然就要到處生凍瘡。
軟綿綿的孩子抱著軟綿綿的小老虎,蘇夢枕閒暇時看了一眼,忽然覺得就這麼一直在山林裡生活下去也是可以的。
蘇樓主此時還沒有意識到,有的事情是不能隨便說的,而仲彥秋眯眼看了看遠處,復又低頭揉了揉小老虎的毛。
要起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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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給仲彥秋帶來了一個師傅。
不要問他拜師的過程,他一點也不想回憶被人杵在門口說“此子與吾有緣”硬是要收他為徒的羞恥感,哪怕對方的確是他迄今為止唯一見到的來自於其他世界並且超脫出凡人境界的人類,證據就是對方看得見蘇夢枕還能與其交流。
就當關懷臨終老人好了。
他這個師傅的確是快死了,仲彥秋隔著老遠都能感受到他身上不斷衰敗的生命力。
“賜汝號為……逍遙子……”老人蒼白枯瘦的手落在仲彥秋的頭上,抖得厲害,“為我逍遙派……下一任掌門,汝當傳我,我逍遙派之道,道統,不墮先人名號。”
老人的手冷得仿佛一塊冰,傳進來的氣息卻是滾燙的,他已經沒有時間去教導這個好不容易找到可以傳道統的弟子了,只能選擇用最為簡單粗暴的方式把一切全部塞進這個徒弟的腦子裡。
醫卜星相,琴棋書畫,機械雜工,貿遷種植,鬥酒唱曲,行令猜謎,五行八卦、奇門遁甲、農田水利、經濟兵略,他逍遙派門人該會的,全部塞了進去,同時塞進去的還有他那一身功力。
醍醐灌頂,蘇夢枕飄在附近,看仲彥秋和那老人的氣勢變化就能推斷出他們在做什麼,仲彥秋周身的氣勢越來越強盛,也越來越不可捉摸,而老人則肉眼可見地衰敗了下去,起初還有些血色的臉現在已經是慘白一片,身體以一種可怕的速度消瘦下去。
當仲彥秋的氣勢逐漸到達巔峰的時候,他就像是一塊已經不知道放了多少年的朽木,風一吹,就化為了地上的塵土,只留下了一枚指環。
“風”停了。
雖然外表看起來沒什麼變化,但仲彥秋確確實實地感受到了身體內部的改變。
“傳逍遙派之道統,不墮先人名號。”仲彥秋喃喃念叨著。
“嗚嗚——”小老虎咬著指環扒拉他的衣服,一副可憐巴巴的模樣。
仲彥秋把小老虎抱起來,看向蘇夢枕,“你對醫卜星象什麼的有研究嗎?”
要傳道統,他這個新任掌門自己得先搞明白那填鴨式塞進來的一堆東西究竟是什麼才行啊。
蘇夢枕極為矜持地笑了起來:“略有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