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月圓之夜, 紫禁之巔, 一劍西來, 天外飛仙。
萬梅山莊莊主西門吹雪。
白雲城城主葉孤城。
這二人一紙約戰,像是一瓢冷水潑進了滾油裡,霎時間霹裡啪啦炸得這江湖不得安寧。
仲彥秋自京城的街巷穿行而過, 灌了一耳朵西門莊主如何如何, 葉城主如何如何, 一個個分明連人的面都沒見過,說起來卻是頭頭是道, 仿佛成了對方肚子裡的蛔蟲。
他手上拎著合芳齋的糕點,剛剛出爐還是熱乎乎的,京城裡到了中秋天就有些涼了起來, 剛出爐的熱點心搶手得很。
油紙包上頭蓋著紅紙, 紅紙上鐵畫銀鉤寫著合芳齋的“合”字標誌,糕點的香氣從油紙的縫裡鑽出來, 似乎連那紅紙黑字都被染得多了幾分香甜氣。
徑直穿過兩個小巷子,眼前霎時就暗了下來,兩側高高的院墻遮住了日光, 往來的人也少, 只有幾個婦人坐在家門口一邊做著針線活一邊聊天, 枯葉落在腳邊,被風吹著打了個旋,在巷子盡頭腳步一轉,就走到了一條極為繁華的大街上。
正對著巷子口的是一幢檐角高翹的二層樓房, 大門上掛著牌匾,春華樓三個字漆著金粉,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春華樓的生意一向很好,尤其最近這些日子涌進京城的人尤其多,客棧和酒樓的生意就更加的好了。
仲彥秋要了春華樓最富盛名的佛跳墻帶走。
春華樓本是不做外帶的買賣的,尤其這佛跳墻工序複雜用料考究,每天做多少份都是有數的,賣出去一份便少一份,京城裡的不少老饕可是願意為了這個多花幾倍的銀子的。
但是春華樓的掌櫃略略一掃仲彥秋,臉上就堆滿了熱情的笑意,扭頭催著小二去後廚送一份佛跳墻上來。
仲彥秋的腰間掛著一把刀,刀身比之一般的刀略短,略彎,如同女子婀娜的纖腰,刀鞘是淡淡的水紅琉璃,不像是凶器,更像是一個精美的裝飾品。
掌櫃曾經見過這把刀出鞘的樣子,執刀的人叫做蘇夢枕,這把刀喚作紅袖刀。
他的態度更熱情了。
店小二把佛跳墻裝進食盒裡方便仲彥秋提著,掌櫃的還在食盒裡額外塞了一小壇春華樓最好的酒,仲彥秋拎著食盒走出門時,忽地聞到了一股香味。
像是檀香與花香的交雜,濃郁得幾乎可以掩蓋其他的一切味道。
他順著香氣飄來的方向看去,六個烏發垂肩,白衣如雪的少女正提著滿藍鮮艷的花朵灑在地上,鋪成一條鮮花地毯,一個人踩著鮮花緩緩走來,白衣黑髮,一雙眼眸亮如寒星,有風吹起他的衣帶,讓他看上去不像是從遠處走來,而像是從天上落下來的一般。
仲彥秋走出春華樓,這人正要走進去。
一進,一出,兩人正打了個照面,眼神交錯了一瞬,微微頷首,擦肩而過。
蘇夢枕正在書房裡看書,他本是想要去院子裡的,然而秋日裡風涼,他吹了些風就要開始咳嗽。
其實倒不是真的多麼想要到院子裡去,畢竟掉光了葉子的樹和枯敗的花沒什麼好看的,只不過是在屋子裡悶久了想透透氣罷了。
聽見門響,蘇夢枕頭也不抬的問道:“買回來了?”
“合芳齋的菊花酥餅,春華樓的佛跳墻。”仲彥秋把手上的食盒放下,“還有松鶴樓的白灼蝦,南城門攤子上的餛飩。”
病人,尤其是病得快要死掉的病人總是有幾分特權的,難得見蘇夢枕念叨著要吃點什麼,仲彥秋自然得不辭辛勞地跑遍京城給他去買。
“還有西城酒肆的……”蘇夢枕還沒說完,就被仲彥秋截了話頭。
“你現在不能喝酒。”
特權背後限制也少不了。
索性蘇夢枕也不是非要喝酒不可,拿著勺子攪著碗裡的餛飩,像是有些怕燙的小口吹著氣。
仲彥秋坐在他對面剝著蝦,一個個丟進小碗蘸料裡。
“我碰到葉孤城了。”仲彥秋說道,語氣平淡地就像在說自己出門碰上了隔壁鄰居家的王二麻子。
“怎麼樣?”蘇夢枕問道,夾起仲彥秋剝好的蝦一個個送進嘴裡。
“我本來是想殺了他的。”仲彥秋仍是那副波瀾不驚的冷淡模樣,“他死了南王還能再安分一段時間。”
相應的,蘇夢枕也能多活一段時間。
“然後?”蘇夢枕挑了挑眉梢。
“就算他死了也沒用。”仲彥秋淡淡道,“南王已經鐵了心要中秋動手。”
上趕著找死,他又能有什麼辦法。
“你要去看嗎?”仲彥秋又問道。
“月圓之夜,紫禁之巔,此等江湖盛事又怎能錯過。”蘇夢枕一邊說一邊抿著茶杯裡的參茶,想了想又道,“此等快事,當浮一大白。”
仲彥秋不語,只利索地用蝦堵住了蘇夢枕還想再說什麼的嘴。
越是沒什麼,就越是想什麼,明明一喝酒就要咳嗽胃痛,但蘇夢枕還是頗為懷念酒的滋味的,時不時就要提上兩句,倒頗有些越活越回去了的架勢。
不過中秋那天,仲彥秋還是提了兩壺酒,和蘇夢枕去了皇宮。
他們沒遮掩身份,見著他們的人不少,少不得要有幾個相熟的來見禮,今天人來得倒是全,陸小鳳身邊站著花滿樓,楚留香環著手同胡鐵花不知在說什麼,李尋歡一偏頭,邊上站著的是阿飛,白飛飛還特意飄過來跟仲彥秋嫌棄了幾句李尋歡。
大抵都是陸小鳳找來的幫手。
仲彥秋還看到了易容的宮九——九公子的易容術的確天衣無縫,但他身後跟著的太平王妃可沒法易容,看著白飛飛和太平王妃一見如故親親熱熱的模樣,仲彥秋突然覺得有些胃疼。
於是他和蘇夢枕換了個地方坐著。
月亮很圓,圓到有些凄寒入骨,他們坐著的地方離太和殿很遠,遠到只能看見太和殿上兩個模糊的白色人影,因而周圍一個人也沒有。
只有他們兩個。
還有幾個飄在附近的鬼靈,實時向他們直播太和殿那邊的動靜。
其實鬼靈們不說他們也能猜出來——
陸小鳳為葉孤城來向蘇夢枕討了個人情,葉孤城本來就算是被南王脅迫的,又有蘇夢枕開口,皇帝也就高高舉起輕輕放下了,即便葉孤城是前朝皇裔,白雲城左右不過海上一孤島,又能翻得起什麼風浪。
沒了葉孤城相助,南王和南王世子活不過今晚的。
對這個時不時就要來噁心自己一下還死死把持著東南一帶的叔叔,皇帝早就不準備讓他活下去了。
唯一還能稱得上有些懸念的,大概就只有西門吹雪和葉孤城這場決戰,究竟誰生誰死。
或許在仲彥秋眼裡,這也算不上什麼懸念。
“我記得……西門吹雪也算是你的徒弟吧。”蘇夢枕說道,他的臉色蒼白如紙,就算說他下一秒就會死掉也是有人信的,“你不擔心?”
“求道之人,自然要有以身殉道的覺悟。”仲彥秋說道。
“你也有?”蘇夢枕眯著眼笑起來,他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在不斷地衰弱下去,身體仿佛陷入泥沼,一點一點下沉。
“我要是沒有,就不會站在這裡了。”仲彥秋答道,揉搓著蘇夢枕的發尾,黑髮之中夾雜著幾縷銀絲,他忽然道,“我後悔了。”
“嗯……?”蘇夢枕已經有些意識模糊,含混應了一句,卻是根本沒反應過來仲彥秋究竟說了些什麼。
“本來想要尊重你的選擇的……”仲彥秋輕輕地笑出聲來,任由指間的發絲落下,他一直以來並不是個非常固執的人,所以被蘇夢枕說服過太多太多次,但就是這種人,一旦固執起來,那即便十頭牛也拉不回來。
蘇夢枕覺得此生圓滿就此死掉也沒有任何後悔的,蘇夢枕覺得用未來換取現在非常值得,反正轉世之後一切皆空,跟就此消失又有什麼區別。
他一點也不後悔自己的選擇。
“但是我後悔了。”
“靈媒的夢都是有指向性的。”仲彥秋抽出掛在腰間的刀,刀身漾著淺淺的水紅,倒映出的圓月也沾染上了紅色。
紅袖刀。
被主人所珍視的器物是靈魂最好的載體。
他的血,蘇夢枕的血,仲彥秋下刀又快又穩毫無痛苦,懷中本來還在斷斷續續呼吸著的身體失去了生機。
同一時間,他被限制的能力也回來了。
然後……
跑。
仲彥秋卷著蘇夢枕的靈魂,毫不猶豫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九天之上陰雲密布雷光閃動,驚雷如雨落了整夜。
蘇夢枕聽得到仲彥秋的聲音,也聽得見雷聲滾滾,但是他卻無法分辨其中的含義,就像是落盡了深潭之中,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腦子裡一片混沌,意識漸漸遠去。
自己快要死了。
他想著,心態平和,沒有半點負面情緒,甚至於還有些“終於來了”了如釋重負。
在那種混沌之中他根本感受不到任何痛苦,有什麼東西撕裂了皮膚,插進了心臟,靈魂像是被什麼拉扯著向上升起,一切感官都變得極為模糊,如同一場甜美的夢境。
一覺醒來,春光明媚,鳥語花香。
他起身,卻踩不到地面,輕飄飄地浮了起來,陽光穿過他的身體,地上沒有半分陰影。
“醒了?”仲彥秋端著碗走進來,順手把快要飄到房頂上的蘇夢枕扯下來。
剛剛做鬼的人都得花點時間學會怎麼正確的飄著。
蘇夢枕的注意力卻在別的地方,“你怎麼……?”
“反悔總要付出點代價的。”
看起來最多只有五歲的小豆丁版仲彥秋墊著腳尖把碗放在桌子上,滿臉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