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今天少林寺來了兩位客人。
這沒什麼好稀奇的, 作為名剎少林寺從來都不缺來客, 甚至可以說是賓客盈門也不為過。
那幾位客人是不請自來的, 想見的是少林寺的方丈玄慈大師。
青布馬車說不上奢華,拉車的馬也是平平。
馬車上的人名聲不顯,聽都未曾聽說過的名字。
玄慈大師在江湖上德高望重, 又豈是想見就能見得到的, 不過少林寺這般古剎也不至於做出無禮地把客人趕出去的事情, 小沙彌把他們引到偏房,又奉上清茶點心, 只道師兄已去通稟,還請稍候片刻。
客人中的一位先生道:“若是如此,便請將這封信也一併交給玄慈大師吧。”
他遞上來的是一個沒有任何徽記的信封, 小沙彌雙手接過, 俯身道:“二位施主稍後。”
小沙彌的發頂因為生了發碴的緣故顯出一點青色,叫人很是想要上手摸一摸。
不過這些人裡並不包括這幾位客人, 同他說話的那位先生道:“我與貴寶剎的虛竹曾是遇到過的,不知他現在可平安回來了?”
小沙彌答道:“虛竹師兄已經回來好些日子了,施主若是想見, 我這就去通傳。”
“有勞了。”
於是小沙彌把信揣好走了出去, 先是托著熟悉的師兄去叫一聲虛竹師兄過來, 然後匆匆往著玄慈方丈的住處走去。
青石板的小路他是走熟了的,經過藏經閣時被正在掃地的同門前輩叫住,問他是否來了客人,這位前輩在寺裡輩分甚高, 小沙彌合掌行禮,一一回答了他的問話。
問題並不多,只問了一下來了幾位客人之類的事情,不過還是費了些時間,過了藏經閣再走一小段,就到了玄慈大師的居所。
那位大理來的段譽施主也在那裡,一聽他描述那幾位客人的形貌便驚喜道:“那穿青衣的定然是仲先生了,我這就去告訴蕭大哥。”
不過剛抬腳,他又注意到小沙彌手上拿著的信,因而問道:“你手上拿著的是什麼?”
小沙彌道:“這是那位施主讓我轉交給方丈的信。”
段譽聞言對玄慈大師奇道:“他同您當是不認識的才對。”
“我與那位施主,確實是素昧平生。”玄慈大師念了聲佛號,伸手接過小沙彌手上的信。
沒人規定只有認識的人才能互相寫信,不認識的寫封信也很正常,段譽不疑有他,也沒打算看信上寫了什麼,起身道:“我就先告辭了。”
他匆匆跟玄慈大師告辭,臨走前卻也沒忘為那幾位客人說幾句好話,玄慈方丈為人是極慈和的,被這般歪纏也不惱,笑道:“聽你這麼說,就是他們不來我也都想要見一見了。”
段譽抓抓頭髮嘿嘿一笑,腳步輕快地跑了出去,蕭峰正在玄苦大師那裡,離這裡沒有多遠。
年輕人總是跳脫些,玄慈大師笑了笑,低頭看著手上的信,這就是一個很普通的信封,任意一家書坊或者紙坊都能買得到,微黃的紙上是朱紅的邊框,邊框裡頭寫著“玄慈方丈親啟”等字樣,筆跡遒勁有力,布局端方,可見寫字之人定不會是什麼心思詭狡之輩。
信封的封口並未封起,他打開信封,裡面只有一張薄薄的信紙,一樣是隨處可以買到的信紙,沒有花紋沒有熏香,只白紙黑字乾乾淨淨利落清爽,幾行墨跡將事情交代得清清楚楚,一眼就能掃完。
玄慈大師的臉色變了,他本是拿了杯茶準備喝的,此時卻手一抖茶杯扎紮實實在地上摔了個粉碎,■當一聲嚇了小沙彌一跳,“方丈!您沒事吧?”
“無事。”玄慈大師擺擺手,“你去請那兩位施主過來罷。”
他的臉色可以說是很難看了,小沙彌不放心地看了好幾眼,心裡頭猜測著信上究竟寫著什麼,竟然讓方丈這般失態。
不過玄慈大師也沒再說什麼,只伸手重新倒了杯茶,頓了頓,喊住走到門口的小沙彌,“你不必請了,我自己過去好了。”
他說著站起身往外走去,步履匆匆是小沙彌從未見過的焦急,還沒等說話就只看到方丈的身影消失在了門外。
“這可真是奇了怪了。”小沙彌撓撓自己青瓜皮一樣的腦袋,一頭霧水。
玄慈大師也知道自己這樣子跟平時比有多麼奇怪,但是他依舊控制不住地快步往著待客的偏房走,他的速度甚至已經比得上小跑了,要不是腦子裡還記著自己在寺裡,一眾小輩都看著,怕是他現在已經運起輕功了。
從他的住處到待客的偏房並不遠,但是走起來又覺得無比漫長,直到瞧見了偏房的門他才松了口氣,整整衣衫準備推門——
他又頓住了,心裡頭是一種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的情緒蔓延,那情緒太過複雜,讓他久違的產生了幾分遲疑畏懼。
不等他收拾好心情,就聽見裡面有人道:“方丈請進。”
玄慈方丈握了握拳頭,推開了門。
屋裡坐著三個人,左邊是一個神色淺淡的青年,腰間配著一柄刀,刀刃被布條纏起,刀柄也很簡單,泛著被長期摩挲使用才會有的光澤。
他邊上是寺裡的弟子,玄慈大師記得應該是叫做虛竹的,是個勤懇踏實的好孩子。
玄慈大師又看向右邊,那裡坐著的則是一個披著厚厚黑袍的人,那黑袍如同一個袋子把他整個人都裝了進去,不辨男女也看不見容貌,垂著頭一言不發,當玄慈大師走進門時整個人都繃了起來,如臨大敵。
玄慈大師反身關上門,眼睛死死盯著那黑袍人,看不見容貌,但是那身形他卻是熟悉的,習武之人對於人體都極為了解,一看那身形,就和記憶中的某個人對上了號。
某個應當已經作古多年的人。
“……慕容……慕容兄?”他覺得自己仿佛做了一個荒誕無稽的夢,這個夢荒誕到讓他伸出的手都在發抖,抖得就像他這個年紀普通老人的模樣一樣,掀了好幾次才把那個人的袍子掀開,袍子下面,是一張雖然因為歲月而變老了不少,但也決不至於讓他認不出的面容。
“為什麼……”玄慈大師搖搖晃晃,眼前發黑。
眼前的,分明就是慕容家過世幾十年的家主慕容博,也是當年告訴他遼人即將大舉進犯,促使他聯絡各方高手在亂石谷外截擊的人。
玄慈大師一輩子只做過兩件虧心事,一件是同葉二娘私通,還有一件便是那亂石谷一戰,因為他沒有查探清楚就輕舉妄動,害得那遼人家破人亡,好幾位朋友慘死關外。
那些朋友都是相信了他的話才去的,他又是那般相信慕容博,相信到接到消息也未曾多加探查便信以為真,釀成大錯。
只是這事情說出去終究難聽,即便他豁出去擔了這罪責,同他一起去倖存的幾位好友卻是無辜的,再加上之後慕容博憂思成疾,最後重病而亡,這樁事情也就成了誰也不願再說出去的秘密。
他和當時的丐幫幫主汪劍通收留了遼人留下來的那個孩子,將其送到了嵩山下一戶普通人家撫養,明裡暗裡照顧著,他讓師弟玄苦教導那孩子習文練武,稍大一些後汪劍通收了那孩子做弟子,甚至於最後將丐幫幫主的位置也傳給了他。
這之中他不可否認有著愧疚的成分,時至今日他想起時還會夜不能寐,腦子裡轉悠著那遼人漢子抱著妻子的屍體悲憤絕望的眼神,被自己的良心一遍遍拷問。
這都是他的錯,玄慈大師一直都是這麼想著的,但是現在,他那憂思成疾病重而亡的“老朋友”就這麼活生生在他面前坐著,他不是傻子,看著慕容博的眼睛,他艱難開口問道:“當年之事,你是故意的,對不對?”
慕容博也看著他,片刻之後揚起嘴角,露出了一個輕蔑的笑容,“你們這些和尚,可不都是念佛念傻了的。”
聞言玄慈大師眼前一黑,喉嚨腥甜,竟是生生吐了口血出來。
“方丈……”虛竹手足無措地扶住玄慈大師,“我去叫大夫來。”
“不……”玄慈大師拉住虛竹的袖子,啞著嗓子道,“你去叫蕭施主來,快去。”
冤有頭債有主,他在得知蕭峰迴到中原,不,應該說他從知道蕭峰的生父未死之時,就已經預見到了這一天的到來。
慕容博知道自己大勢已去,也不想說什麼,只冷笑一聲,閉上眼睛。
虛竹一步三回頭的走了出去,玄慈扶著桌子坐下,對著另一邊的青年歉意道:“讓仲施主見笑了。”
仲彥秋搖了搖頭,沒提慕容博,卻道:“你們父子長得一點也不像。”似乎是怕人誤會,他還特意添了一句,“你和虛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