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慕容復的宴席設在水上, 朱紅的九曲迴廊連著湖心小亭, 輕紗帳幔涼風習習, 湖上小船載了琴娘歌女,不遠不近恰能聽見絲竹之聲。
宴上都是些姑蘇本地的特色菜,慕容復言笑晏晏頗為殷勤, 他雖是存了招攬的心, 但也沒蠢到第二次見面就推心置腹露了老底, 只旁敲側擊問著仲彥秋和蘇夢枕的行程,適當的釋放一定善意。
仲彥秋和蘇夢枕無緣無故也不會挑起事端, 說實話,他們的年紀大慕容復太多,年輕人的小心思一眼就能看得分明, 只不過不說不點破, 維持著面上的和善,一時席間觥籌交錯, 賓主盡歡。
蘇夢枕一邊應付著慕容復,一邊分神關注周圍的環境,他剛剛又感覺到了那個氣息的存在, 但是這次並不存在殺意, 只是單純的監視一樣的存在著。
並不是監視他, 而是監視著燕子塢,或者說,監視著慕容復。
那個人的斂息之術頗為高明,要是不刻意探查的話, 就連他都要被矇蔽過去,普通人輕易根本發現不了其存在,蘇夢枕不著痕跡地偏頭看了看那個方向,看到的是沿著湖邊栽種著的成排楊柳,這個季節柳葉還沒完全長出來,只有零落青嫩的葉子依附在柳條上緩緩擺動,無論是有什麼藏在樹上,定然是要被一眼看見的。
不在樹上,那就是在樹下了,樹下站著的是慕容家的下人,青衣小帽一個個仿佛都是一般模樣,垂手立著等待主人家的吩咐。
擔心慕容復起疑,蘇夢枕也沒有細看,只匆匆瞟了一眼就移開了視線,慕容復對此毫無察覺,笑著敬了蘇夢枕一杯酒。
倒是仲彥秋隱隱感覺到了什麼,面上不動聲色,放在桌下的手五指張開輕輕一勾,無形的“風”四散吹拂,從帳幔的縫隙間流淌而出,別人只覺得一陣微風拂面,甚至還頗有幾分愜意舒爽,沒有任何人懷疑這不知從何而來的風裡有什麼名堂。
風吹過,又吹回來,帳幔晃晃蕩蕩,連著帳幔下綴著的翡翠鈴鐺也叮叮噹當響了起來,應和著船上歌女清越動人的嗓音,輕飄飄的風轉了一圈,飄回仲彥秋的掌心,靈巧彷如生物一樣打了個旋,驟然散了開來。
風裡所夾帶著的信息,一絲不落地落在了仲彥秋手中。
該知道的他都已經知曉,但是不露半點端倪,安安靜靜地坐在那邊看著蘇夢枕和慕容復推杯換盞間的言語交鋒,那一日杏子林中,慕容復是親眼看著馬大元是如何“死而復生”,而後又是親眼看著他是如何化為青煙一縷,再無蹤跡。
心裡頭在意,言談間就難免會露出些來,慕容復拐彎抹角轉著圈的試圖套出些消息來,奈何蘇夢枕慣來是滴水不漏水潑不進,說得再多也沒半句有用的,仲彥秋更是連話都不多說,無論如何搭話也只是嗯嗯啊啊應付兩聲,眼神一轉話頭就遞到了蘇夢枕手上。
不過慕容復的最終目的也不是套話,能知道些關於這二人的消息自然最好,問不出也無傷大雅,只要能與他們保持相對良好的關係,總是有辦法把人拉進自己的陣營裡來的。
他的野心很大,也不是什麼好人,心裡頭轉悠著的手段更加談不上光明正大,他自己也承認這一點,他做不到真小人,因為慕容家一代代先祖復國的夢想還在他身上壓著,他必須要是個君子,要是個品行端方足以服眾的君子。
哪怕他連芯子都已經黑透了。
宴席正酣時,王語嫣方才姍姍來遲,大抵是因為來得匆忙,她的發鬢有些凌亂,雙頰微紅額頭略有些汗,在岸邊略站了站整理了一下儀容,才慢步走了過來。
第一次見面時,仲彥秋就覺得她頗有些面熟,但卻又一時聯繫不起來記憶裡的幾張臉,直到見了李秋水又見了王語嫣,他才猛地反應過來——假使王語嫣穿的衣裙不是鵝黃而是玉白,不是這般笑不露齒大家閨秀做派,梳著男子髮髻昂著下巴打馬過市仿佛天不怕地不怕,那活脫脫就是上個世界十六七歲的李秋水的模樣。
也對,無崖子和李秋水的確是有過一個女兒的,算算年紀,王語嫣大抵是他們的外孫女吧。
“表哥。”王語嫣先是喚了一聲慕容復,又對著仲彥秋和蘇夢枕微微福身,“見過二位先生,因家中諸事未能遠迎,實是失禮,還請先生見諒。”
她生得貌美,嗓音清甜,垂下頭的角度來看那模樣跟李秋水著實是極為相似的,蘇夢枕笑道:“無妨,王姑娘請坐罷。”
王語嫣妙目一掃,笑著應了,坐在了慕容復旁邊,蘇夢枕和仲彥秋對面,他們之間還隔著兩個慕容復找來的陪客,“遲了就是遲了,小女子自罰三杯。”
她倒了杯酒飲了下去,霎時臉就紅了起來,第二杯還未倒蘇夢枕就制止道:“姑娘這般倒是叫我們難做了,下次再來姑蘇,可就不敢登這燕子塢的大門了。”
蘇夢枕開了口,仲彥秋也跟著說了一句,王語嫣放下酒杯,笑道:“若是叫二位先生不敢登門,表哥可是要惱的。”
她說著眼睛看嚮慕容復,眼神是顯而易見的欽慕,她是極喜歡慕容復的,但無論是誰跟她一樣,從小被關在家裡教養,身邊能接觸到的男子除了僕人之外就只有慕容復這個表哥,偏他又玉樹臨風才華出眾,對她頗有幾分與其餘女子不同的關懷,想來總是會忍不住動上幾分心思的吧。
慕容復說道:“今日匆忙準備的簡陋,二位先生以後若是再來姑蘇,復定然要一盡地主之誼。”
不管究竟是真小人還是偽君子,慕容復放下身段來討好人時無疑是很會說話的,王語嫣也會跟著應和兩句,席間兩位慕容復尋來的陪客,一個姓王,一個姓張,都是姑蘇本地人,最是機敏靈巧不過,一張嘴舌燦蓮花從江湖講到朝堂,種種軼事奇聞信手拈來,正適合調節氣氛。
仲彥秋二人是午前來得燕子塢,走時卻已經是好幾個時辰後的事情了,除了吃酒外,燕子塢還有桃林開得正好,晚梅也尚未凋盡,正適合賞景。
慕容復親自把他們二人送到門口,蘇夢枕可以確定那個氣息一直跟著慕容復,不過途中他幾次支開慕容復時那氣息並未跟著離開,而是在暗地裡盯著他們。
仲彥秋也知道蘇夢枕察覺到的那個暗地窺探之人的事情,卻什麼也沒說,只是在臨別的時候看著慕容復說道:“自西域三十六國往西,仍有大片豐饒之地,不知武功為何物。”
慕容復臉色不變,道:“先生這是何意?”
“鮮卑慕容氏,百年前也是皇族。”仲彥秋頓了頓,又道,“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乃是下下之道。”
慕容復笑容僵了一瞬,轉而掩飾了過去,道:“復就不再遠送了,先生多多包保重。”
他知道仲彥秋強調的不是那所謂的皇族,而是百年前,現在的慕容家也只是江南的一個普通世家罷了,早就沒有了過去皇族的榮耀,那代代相傳復國稱帝的夢,說實話,又有幾人不知道那只是一個幾乎不可能實現的夢呢。
只是一切都太沉重了,那些先輩們為了復國,為了恢復慕容家容光所付出的鮮血太沉重了,當他冠上慕容這個姓氏時,那些鮮血,那些黑暗,那些不甘,全部都沉甸甸地壓在了他的身上,哪怕明知不可為,他也只能硬著頭皮不擇手段地往前衝。
總有人要成功,才能讓那些鮮血,那些不甘,宗祠裡那一排排黑漆漆讓人後背發寒的牌位,不至於變成一場笑話。
慕容復是沒有回頭路的。
他笑著拱手送仲彥秋和蘇夢枕離開,轉身時臉色陰沉了下去,也不去管想跟他說話的王語嫣,一甩袖袍轉身進了書房。
王語嫣抿抿脣,也不知為何表哥突然就變了臉色,抬起手想敲敲門,但最後還是放了下來,去尋阿朱阿碧了。
此時的蘇夢枕也在說王語嫣,“她同秋水的確生得像,也難怪你那麼提點慕容復。”
哪怕不是一個世界,多少也有些移情。
“慕容復並非良配。”仲彥秋說道
“大概也不是多麼真心想娶她。”蘇夢枕說道,“她的短處太明顯了。”
王語嫣從小是按照大家閨秀教養到大的,但也僅限於琴棋書畫,沒有人教她主持中饋,沒有人教她人際交往,她所會的一切,除了那些武學之外,並不能在實際上帶給慕容復任何幫助,甚至可能在他謀求大業的路途上拖後腿。
慕容復想要的可不是這些。
只不過目前還沒有更好的選擇,才釣著她罷了。
“……不過她喜歡。”仲彥秋說道。
自己喜歡的話,無論結局如何,也都是自己選的。
沒有什麼好後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