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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知》第8章
第08章

  可事實上,十五不知怎的,越躲越遠。

  陣雨急急,將盛夏的酷熱捲成一地泥濘。秦府的池里蛙聲片片,荷葉都被壓低了頭。暴雨阻了出行,只有在府里呆著,聽雷霆震震。秦府的屋子有些年頭了,磚瓦在一年復一年的夏雨中潤滿了水意,有那麼些許江南梅雨的味道。今年制秋衣的師傅提前來了府里,冒著雨,先為堂少爺量體裁衣。秦遠量完了,回頭喚十五過來,再轉頭道:「為這小廝也制幾套衣。」

  師傅愣了下,笑臉解釋:「堂少爺有所不知,下人們的衣裳,都是最後一塊量的。」

  「就在這量吧。」秦遠低手攏了攏袖口,漫不經心道,「拿我帶來的那雲錦,也給他作幾套。」

  師傅怎敢忤逆,依言將這清瘦少年各處量了,打著招呼便退下了。

  十五站在原地,頗有些手足無措,僵硬地說:「謝少爺恩賞。」

  秦遠看了看他,笑著說:「不用謝我。」

  秦遠跟十五說了無數遍,比如見了他不用跪、比如不用喚他為少爺,但十五聽的時候應了,到頭來還是按照原樣做。秦遠拿他無可奈何,又覺得十五越來越疏遠,更不敢硬逼,只好隨他去了。

  雨方停了沒幾日,晚上又是狂風驟雨。電閃雷鳴,打在窗紗上,是一道道裂紋般飛速閃現又消逝的影子。木窗架微微顫動,隱有風聲。十五睡不著,他趴在寬了不少的床榻上,聽表少爺在內間平穩的呼吸聲,一雙黑眼睛安靜地在昏暗中慢慢眨著眼。

  那呼吸聲突然停頓了一下,十五微微側過頭去,聽那邊細細索索,秦遠坐起來了,並沒穿鞋,而是赤著腳緩慢地朝外走。

  「少爺,」十五也坐起來,他的聲音有些沙啞,「起夜麼?」

  秦遠嚇了一跳,扶著雕花門站直了,透著些許窗外的光亮看十五,沙沙雨聲與昏暗的白光里,那少年孤零零的坐在榻上,一雙黑亮如黑曜石的眸子與他對視。

  「被我吵起來了?」秦遠問,「還不睡,怎麼長個。」

  十五含糊地唔了一聲,下榻端了夜壺來。

  秦遠:「又不是大冬天的……哎哎哎!!」

  十五在黑暗中跪下,將秦遠的腰帶已解了一半,冰涼涼的手已探入褲中。秦遠強硬地將小廝拉起來,怒道:「作什麼呢!」

  十五的手腕在秦遠溫熱的掌心裡是極纖瘦的冰涼涼一圈,他有些茫然地看著秦遠。

  秦遠盡力溫柔道:「不是跟你說過了,不要隨便就跪麼?有些事用不著你做。」

  十五靜了一會,他下意識地想跪下,又忍住了。他低聲說:「我知錯了,求少爺責罰。」

  秦遠在昏暗與雨聲中看著眼前的少年,感覺心臟都被人用力攥緊了。他說不清自己在想什麼,他沒道理怨人,又不甘心怨己。他最終嘆了口氣:「你不該是這樣的……」

  十五的眼睛垂下去,他的面上並沒有什麼表情。

  秦遠將十五的手放開,提起腰帶便摸著黑往外走。十五站在原地,聽見雨聲漸緩,但因屋頂鋪的新瓦,仍發出清脆的滴滴答答聲。又聽見秦遠驚動了朱紅,朱紅起來的聲音,秦遠赤著腳出去,又赤著腳回來的聲音。這些聲音在困倦的水汽中慢慢暈染開來,細細碎碎。十五慢慢爬上榻,趴下身。

  秦遠緩慢地走來,他身上尚有雨水的濕氣。他將薄被給十五拉上邊點,十五一動也不敢動,只閉著眼感到那人給自己提了提被子,便往內間睡去了。

  待連綿夏雨徹底褪下,天還是熱著的,但又沒前段日子那麼熱了。十五早就重新開始乾活,但仍然沒多少人理他。府里多年的人,全是人精。他們看十五再乾活了,心裡不知竄出什麼猜測,只想著靜觀其變。倒是之前的旺兒反而來帶著十五,有什麼活,便將他叫上。有次旺兒語焉不詳地安慰他:「主子麼,他們想著什麼便是什麼。你我都是受人吩咐的,莫要難過了。」

  十五茫茫然:「難過什麼?」

  「至少堂少爺還是對你好的。」旺兒說,「從沒罵你一句呢。」

  十五想,可他一點都不需要別人對他好。

  給他一口飯吃,他便能活。於他而言,像堂少爺那樣對他格外優待,還不如像太太嬤嬤那樣不是打便是罵,反而能讓他明白自己到底該幹什麼。秦遠的脾性太讓人難以捉摸,他的喜怒毫無常理。秦遠賜予的一些暫且的令人無處安放的溫存,讓他覺得自己彷彿是個偷了東西的賊,贓物放在身上,燙得他兜不住。近日來秦遠慢慢不再像從前那樣,他乾個活都管東管西了,正讓他心裡松了口氣。他一無所有,那便乾脆多乾點活,當做給表少爺的還恩。

  天氣放晴,公子哥兒們的大聚小聚大宴小宴再次打響鑼鼓。

  秦遠初來乍到,卻沒多久就隱隱成了這一圈人里的頭兒。他年紀在其中不算大,但相比之下最為成熟,與眾人都玩得開。他明明從未來過京城,但在京城各處游走卻彷彿十分熟稔。錢二背了秦林秦川二兄弟,偷偷領著秦遠去了那深巷閨院裡。那是少數人知的銷金窟溫柔鄉,裡邊種種規矩特殊,只接熟客,秦遠卻表現得極其平常。只有如花似玉的姑娘坐於他身畔了,他才笑著搖搖首,示意他無需人作陪。

  錢二奇道:「怎麼,這樣的你都看不上眼?」

  秦遠以酒敬他,沈黑的雙眼漫不經心地瞥過鶯鶯燕燕,毫不為所動。

  「我明白了,」錢二笑了笑,「這些再怎樣,也是俗的,不比你那十五。他今兒怎麼沒跟來?」

  秦遠獨自飲酒,說:「放他在府里,他更自在。」

  錢二神色微動,不知作什麼想法。明眼人都看的出來這秦表少爺對那小廝不一般,他不想奪人心頭好,卻總想嘗個鮮,這也算是人之常情。

  秦遠彷彿毫無所覺,只待時辰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辭。跟著出來的旺兒卻覺得,表少爺自上了回府的轎,便始終面沈如水,隱有薄怒。他是不敢多嘴的,這表少爺看起來為人溫和,不隨意打罵欺侮下人,但總讓人覺得不可小覷。

  十五呢,十五還在乾活。

  今兒少爺出去了,他沒得飯吃。跟著旺兒回了原處與小廝們吃飯,眾人亦沒什麼特殊的反應。廚娘炒了兩盤肉絲兒,細得跟她心眼一樣小,只有最會搶菜的吉祥才能一筷子捲起三五根,也就夠舌頭上沾個肉味的。十五連肉湯都沒得澆,撿了兩塊絲瓜,垂著眼含含糊糊吃完一大碗飯。吃完後,他將眾人的碗洗了——也沒什麼好洗,半點油光都沒有,過一下水便成。饒是如此,他還是用手捏著碗底,用水瓢舀了水沖洗,不肯讓自己碰到陶碗的內壁。

  「少爺毛病。」吉祥最後一個吃完,將碗放進桶里,見他如此,嗤笑一聲,「怎沒個少爺命呢?」

  十五充耳不聞,繼續舀了水倒上去。這只碗沒吃乾淨,留了飯粒,他拿了雙筷子,高高捏住,一點點掃進泔水里。

  吉祥伸了伸腳,想踢一腳,又像是突然想起什麼,慢慢收回,懶洋洋地回身走了。

  十五端了眾人的碗送入東廚,王廚娘一見了他,拎著他的耳朵便將他往里扯。

  「要死!」王廚娘怨聲道,「你小子,怎麼得罪堂少爺了?」

  十五輕輕皺著眉,整個人被拉扯得搖搖晃晃。廚娘松了手,白淨的耳根被揪得通紅。她回頭看了眼廚里為預備下午點心而忙活的眾人,又喊了幾句莫看莫看,又推著十五出去了。在井邊,十五蹲著將搬來的碗筷放下,廚娘在旁毫不留情地踢了他一腳:「蠢腦殼,你說說,你若是聽我的,好好伺候堂少爺,你現在還用得著乾活?」

  十五被踢歪了身子,隨即站起來,沈默著撲了撲下擺的灰。

  「我前日子聽人說,你開始忙了,我就覺得不好。」王廚娘聲音振振,讓人腦袋嗡嗡作響,「你仔細跟王姨講,你是怎的?」

  十五低聲說:「沒怎的,堂少爺人很好。」

  廚娘看了他半晌,連阿彌陀佛都念不出來,只嘆了口氣,頗有些怒其不爭的味道。她抬了抬手,想摸摸十五的額頭,但她還是將粗糙的手放下了。她一生孤寡,從沒安慰過孩子,也不懂該怎麼安慰。更何況在她心裡,十五這麼大了,早就不需要人安慰了。她緩了緩,小聲說:「晚上悄聲背著人來,給你留了燉肉呢。」

  十五:「謝謝姨,我走了。」

  十五獨自去了外院。他想起來堂少爺送的一錦袋金元寶還留在他的櫃里,他想取出來,拿回去還給少爺。這賞他本就收得沒有道理不明不白,早該還回去。是他動貪念了,才讓那堆亮閃閃的金玩意兒留了那麼久。

  蟬聲消了不少,盛夏進入了尾聲。下人房裡照例是空著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去處,這房子不過是個晚上歇腳的地方。

  十五在自己的床鋪前跪下,打開床下的小櫃門。櫃里散髮出一陣日久經年的霉味與潮濕氣息,從冬到夏的衣物也不過只有幾疊。

  衣物上面,一個敞了口的錦袋乾癟地躺著。

  十五的瞳孔縮了縮,他修長而細瘦的手指輕輕將其撥拉開,那袋子里空空蕩蕩,什麼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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