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深秋,清晨,霧氣薄薄的,三分寒意直直的透骨而來。
守在城門口的小兵哈出一口白氣,努力抵抗襲上來的睏意。
天邊已經隱隱的發白,太陽還懶洋洋的躲著,指望著多休息上一會。
小兵的手握著槍,又忍不住的想往袖子管裡縮,這麼冷的天,他的手早就凍得通紅,估麼著今年的寒冬又是要滿手凍瘡的過了。
這時候的小城還冷清的很,只有幾個做著早飯生意的小攤子,才有老闆早早的搬著椅子凳子,帶著自己的傢伙什出門做準備。
沒幾個人的街面上就連片落葉都沒有,寂靜的就好像時間凝固在了這裡。
今天不知道為什麼,往日和他一起守門的那個並沒有準時的出現,小兵在心裡暗暗地揣測著原因,不知是因為昨天肚子裡灌多了黃湯起不來,還是因為老婆孩子熱炕頭的不願意起呢。
想著家裡暖和的被窩,小兵又忍不住張大嘴打了個呵欠,偏生此時風大,冰涼的空氣灌進嘴裡,嗆得他咳嗽了半晌。
太陽慢吞吞的升起來,該出門幹活的人家也都陸陸續續的走出了門,空氣裡隨之飄散出溫暖的氣息。
小兵抽抽鼻子,是了,還有一股香的不行的早飯味道。
而此時,一個穿著兵甲,拎著長槍的人終於慢悠悠的出現在了他的視線裡——這個人中等身材,看著倒是頗為結實,臉上鬍子拉碴,生的一般,丟進人堆裡都找不出的長相。
小兵並不認識這個人,但是那人就這麼隨隨便便的往他對面一站,很明顯,是要頂他往日搭檔的班。
也不知他是出什麼事情了。小兵默默地想著,盤算著站完班就去看看他。
那人雖然是站著,卻站的一點也不認真,一會動動手一會動動腳,吊兒郎當的樣子看的小兵心頭火起,偏偏他又知道此人定是有些背景的,不好招惹,只能一個人生悶氣。
深秋的日子裡,出城的人並不多,一上午也沒有幾個,轉眼就到了中午。
太陽到了正午最是烈,小兵一身厚重的盔甲熱出了一身的汗。
此時也快要到交班的時間,小兵的心裡有些焦急,在心裡數著時間,等著回去吃上一頓熱氣騰騰的午飯。
從街的那頭駛來了一輛馬車,青色的遮布擋的嚴嚴實實,不過是客棧外頭隨處可見的那種拉客的馬車。
駕車的是個很年輕的後生,看著頗有些眼熟,一身藍布小褂破舊了些,卻打理的乾乾淨淨。
馬車到了城門,馬伕熟練地停下車,湊上來打招呼:「王哥今兒的當值啊。」
小兵姓王,資歷還很淺,後生一句話說的他心裡很是熨帖,面上自然也就帶出幾分來。
後生一回頭,對著那個人也笑著打招呼:「這位兵爺眼生,敢問貴姓?」
那人也沒理他,皺著眉問:「這個時節,出城作甚?」
他的語氣很沖,頗有幾分質疑的味道。
後生也不惱,依舊賠笑道:「還不是為了多賺幾個錢,養家餬口的不容易,還請您通融通融。」
這小城裡的規矩,向來是到了午就不能出城,後生挑的這個時間,還真是不太好。
那人板著張臉,說道:「裡頭是什麼人?」
後生往車裡看看,壓低聲音說道:「城東頭王木匠的婆娘,這不鬧騰著要回娘家呢。」
車裡似乎是等得有些急了,乒乒乓乓的敲著車壁。
那人聽了,說道:「空口無憑的,我得看看。」說著就要上前去掀車簾。
因為天氣冷了的緣故,本來薄薄的車簾被換成了厚厚的被子遮著,裡面是一點也看不清。
「別介啊。」後生趕緊湊過去攔著,「您看這男女有別的,不太方便吧…….」
那人張張嘴,還欲糾纏。
小兵見狀,開口說道:「大家討個生活也不容易,就讓他過去吧。」
那人一瞪眼:「萬一這車裡帶的是什麼重犯,出了事誰擔著啊!」
小兵吶吶,那後生一臉驚嚇:「兵爺我可是個正經人,這屎盆子不帶這麼亂扣的。」
似乎是因為他們在這門口糾纏的有些久了,小攤子上的人都不住的往他們這裡看。
那人冷笑一聲,還沒來得及說些什麼,就看見馬車的厚簾子被一把拉開,一個中年婦女探出頭來,張嘴就罵:「沒長眼睛還是沒長腦子啊!老娘出去,快點讓開,不然揍死你!」
大圓臉,小眼睛,一張大嘴塗得通紅,腦袋上還紮著好幾個簪子,五顏六色的在腦袋上招搖。如此扮相,不是城東頭木匠王家裡那個潑辣的婆娘還能是誰。
那人看看車裡,還是讓開了路:「快走。」
「算你識相!」那女人頗為得意的嘟囔一句,又縮回車裡。
那後生舔著臉對著他們賠笑:「莫見怪莫見怪啊。」一邊說一邊摸出幾個銅板往他們手裡塞,「請兵爺們喝個酒,見諒見諒。」
小兵看看他,把銅錢塞進衣服,收了也就是讓他安個心,都是出來討口飯吃,也不容易的,沒必要為難他。
後生見他們都收了錢,才滿臉尷尬的爬上馬車,一甩馬鞭,吆喝一聲,出城門而去。
車輪吱呀吱呀的轉動,沿著官道一路往前,等到小兵他們換完班,早就看不到蹤跡了。
那馬車一路兜兜轉轉,走了一下午,轉眼日已西斜,晌午時還熱著的天,也涼了下來,一陣涼風呼嘯而過,駕車的後生就哆嗦兩下,鼻子努力吸了又吸,最後還是憋不住,狠狠地打出個打噴嚏。
這種天出門最是折磨人,幸而目的地並不很遠,好歹的趁著天色尚明的把人送到了地方。
車上的女人慢吞吞的扭著腰下來,手裡提著個小包袱,站定之後,才摸出一吊銅板扔給後生,自顧自的走了。
後生在原地愣了半晌,直到聽見身邊的動靜,才猛地回過神,面色變得愁苦起來。
天色這麼晚,借他三個膽子他也不敢回去啊,可是要是住上一夜,這單生意和白做有什麼區別,指不定他還得倒貼點錢進去。
撥弄著懷裡少少的銅板,後生嘆氣,只能自認倒霉的轉身去找家小客棧暫且棲身。
誰知道一轉頭他就被嚇了一大跳,一個人就站在他身後,好吧,現在是面前,近的他的鼻尖都能感受到那人衣服的觸感。
眼睛左右一瞟,看到那個人腰間的長劍,後生默默地吞下到嘴的怒罵,江湖人惹不起啊,還是息事寧人吧。
只可惜他想的美好,那個人偏偏不放過他。
「去錦城。」他冷淡的說道。
「這個……」後生猶豫一下,臉上堆著笑,「您看著山高路遠的……」
他話還沒說完,就看見那個人摸出一錠銀子,放在他手上,「定金。」
後生的臉色瞬間就變了,一手飛快的把銀子塞進衣襟,一手伸出做指引狀:「您這邊請。」
離他不遠處,兩個坐在麵攤上吃麵的人對視一眼,其中一個站起來,拐進小巷子裡,另一個坐在原地,不動聲色的看著他們。
才停了沒多久的馬車又一次噠噠噠的出發了,這一次後生的待遇好了不少,那搭他車的雖然看上去很難相處,不過卻對他不錯,眼看著夜深天涼,還丟給了他一件大披風。
趁著天還有些亮度,馬車加緊的趕著路,只可惜一直到天黑透,也沒能到下一個村鎮,只得露宿官道旁。
後生蹲在地上,往升起的火堆裡添柴火,那個江湖人早就跑進了林子裡,不知道幹什麼去。
今天的月亮白慘慘的,周圍雲霧籠繞,少少的光也是有氣無力。
幾個大土豆被丟進火堆裡,說起來土豆也是個新鮮玩意,這幾年才慢慢的推廣種下來,若不是因為產量大,後生還不一定吃得起。
待到空氣中慢慢的瀰漫出一股焦香的時候,他終於回來了。
一襲白衣纖塵不染,腰間的長劍未出鞘也透著三分銳氣,不是西門吹雪,又能是誰。
他環視一圈,坐在車轅上,看著後生拿著樹枝捅土豆。
後生沒說話,他也沒說話。
唯一的聲音,就是柴火斷裂的劈啪聲。
而在這個時候,小青山上,聞人羲正專心致志的查看他的藥材庫房。
養身體的日子不是一般的無聊,左右這些天他的身子也有些好轉,眼看著天要冷下去了,出於養生的考慮他還是得多動動為好。
再一想反正也沒事,他乾脆就跑到山下的村子去開義診,馬馬虎虎的算作打發時間。
為了方便考慮,他還是得檢查一遍藥材備的夠不夠,各種要用的東西有沒有缺漏的。
跟在他後面舉蠟燭的中原一點紅表示心情頗為複雜,立場從殺人的變成救人的,變得太快他措手不及,只希望明天開義診的時候千萬別遇到認識自己的人,尤其是熟人。
小青山上的蠟燭吹滅時,官道邊的火堆還在頑強的燒著,後生滾出一個土豆,等到涼下來之後,一掰兩半埋頭啃起來。
西門吹雪坐在一邊,說道:「你是玉天寶。」
他的語氣很篤定,篤定到一種不可思議的地步。
後生的動作停了,又是沉默,仿若死寂的沉默。
西門吹雪又道:「你也是賈寶玉。」
依舊是那麼篤定的語氣,篤定的讓人牙根直癢癢。
「你既然都知道了。」後生,不,應該說是玉天寶說道,「還想聽我說什麼?」
說的雖然是疑問句,但是他的語氣裡頗有一種老子就這樣了你愛咋地咋地的破罐子破摔的感覺。
又是無言。
他很清楚,玉羅剎去找過西門吹雪,雖然不知道具體說了些什麼,不過能說的,以玉羅剎的性子,估計都說了。
因此,他自認為作為狸貓換太子這處大戲裡的狸貓,還是只用假身份騙取正牌珍貴友誼的狸貓,沒被太子當場一劍捅的透心涼已是運氣極好,再不快點識相的溜那就是真傻了。
靜默良久之後,他聽見西門吹雪淡淡的嘆了口氣,可是他竟是分辨不出半分情感,只覺得那一聲嘆息狠狠地壓在他心裡,沉甸甸的讓他喘不過氣,無端的又帶著幾分連他自己都沒察覺到的委屈。
你以為他樂意說這個謊嗎,你以為他樂意幹這個活嗎,若是能選,他寧願在那個西域的小城裡,去他娘的見鬼的魔教,去他娘的見鬼的玉羅剎,哪怕會活的艱難些,清苦些,也好過現在這一團亂麻的破日子。
他正腹誹之時,就聽見西門吹雪開口說道:「我想知道,玉教主為何會對我說……」
西門吹雪難得的結巴一下,臉上浮起怪異的表情。
「為何會說……他已選好吉時,讓我們倆擇日……」他又梗了一下,艱難的說完最後,「擇日成親。」
玉天寶捏碎手裡的土豆,不知道現在不認這個養父,還來不來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