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夜,秋夜。
月,秋月。
秋,殘秋。
光禿的樹上,僅剩的葉子打著旋被捲走,留下刷刷的哀泣聲。
深巷漆黑,寂靜無人,唯有長巷盡頭一盞幽幽亮著的燈,死白色的光,在這種夜裡,無端的讓人想起幽冥地府的引路燈,也無端的帶起三分涼意。
白色的燈籠在蕭瑟的秋風裡搖搖晃晃,斜掛在一個窄門上,門也是破破爛爛,似乎一踹就爛,然而並沒有誰,有那個膽子去碰這道門。
燈籠的下頭,掛著個銀鉤,在昏暗的月光下閃閃發亮,形狀像是普通的魚鉤,銀鉤伴著秋風來回飄動,風穿過尖尖的鉤尖,撕裂般的聲音,就彷彿在嘆息,為何這世間有如此多的人,願意咬上這銀鉤。
夜深,起霧了,深秋的夜裡怎能少了寒霧作陪,乳白色的霧氣悄無聲息地籠罩一切,籠罩了小心推開窄門的兩個身影。
過了窄門,眼前驟然亮起來,暖融融的空氣慇勤的包圍而上,驅走身上的陰冷濕寒。
燈火輝煌的大廳與外面的深巷如同兩個世界。
陸小鳳脫掉自己身上厚重的深色斗篷,看向他身邊的人。
你看到那個人,第一樣注意到的絕對不會是他那件剪裁合身,手工精細,不知花了多少銀子的銀緞子衣裳。
因為他的氣質,比他的衣服更顯眼。
他優雅的伸手拍拍自己袖口上的灰跡,心情很好的樣子。
或者說,有誰來到這裡,心情會不好呢?
佈置的極盡奢華的大廳裡,酒香混著脂粉的香氣,銀錢碰撞的聲響裡雜著歌姬淺吟輕唱的嗓音。
對於一些人而言,這是便是人世間的極樂。
銀鉤賭坊,只求願者上鉤。
門口那彎彎的鉤尖上,釣到的人許是比最老練的漁夫一生釣上的魚還多。
能在這裡的,無不是絕佳的奢侈享受。
能走進這裡的,也無不是奢侈的人。
面若桃花的美嬌娘,陳年的佳釀,精緻的菜餚。
只要拿得出價錢,你想要的一切就會服服帖帖的排著隊送到面前來。
但是這裡最上等的,莫過於一個賭字。
每個人都在賭,每個人的心神都系在那一張小小的賭桌上。
這本就是一間賭坊。
儘管如此,當陸小鳳二人走進大廳,人們還是不由自主的抬起頭,就好像是被磁鐵所吸引的鐵釘一般。
自然的,他們也引起了小小的騷動。
「這兩個年輕人是誰?」一個看上去還頗為年輕,一看便是新手的人問道。
「那個穿銀緞子的,便是這賭坊大老闆的小舅子。」回答他的人已經頗有些年歲,又乾又瘦,兩隻不大的眼睛精光四射。
又是一個在賭場裡消磨了自己的一輩子,已經賭成精的人物。
「你是說,」新手說道,「他便是藍鬍子那新夫人的弟弟?」
「可不是。」賭精一瞪眼,「除了那銀鷂子方玉飛,還有誰敢這麼穿。」
「那他旁邊的那個小鬍子是誰?」
「假如我沒有猜錯,那個小鬍子十有八九便是陸小鳳。」賭精說道。
「陸小鳳!」新手瞪大眼睛,失聲驚呼。
有些人在活著的時候已經成了傳奇,陸小鳳無疑也是其中一個。
聽到陸小鳳的名字,在場的人都扭頭盯在他身上。
人的名樹的影,陸小鳳聽過的人多,見過的人卻少。
只有一個人沒有動。
一個女人。
還是一個很漂亮的女人。
她穿了一件綠色的絲袍,那件衣服又輕又軟,像另一層皮膚一樣貼在她身上,襯托出她飽滿而成熟美妙軀體。
她的臉上不著粉黛,那白皙無暇的肌膚,水汪汪亮晶晶的大眼睛便是最好的裝飾品。
她連眼角都沒有去看陸小鳳,只一心一意的盯著賭桌,就好像那裡開出了一朵豔麗的花,又好像,她能把那裡看出一朵豔麗的花。
陸小鳳看著她,感慨道:「當真佳人。」
但他的眼神也只是在那個女人身上停留片刻,就移開了。
如果是往日,他可能多少會對這麼一個與眾不同的女人產生興趣,期盼上一段風流韻事。
可是男人啊,就是這麼一種奇怪的生物,他們多情起來不能更多情,紅顏知己露水姻緣不知凡幾,而他們專情起來,又是世間難尋的專情,心裡眼裡只看得到那一個人,然後弱水三千就盡數成了庸脂俗粉,再留不住他的視線。
方玉飛也感嘆:「如此佳人,比之家姐也是不逞多讓。」
方玉飛的姐姐,便是藍鬍子的新夫人,那傳說中「比花花解語,比玉玉生香」的絕色尤物方五香。
他卻不知道,此時的陸小鳳,是個專情的男人,他的眼裡,只裝得下聞人羲一個人,所以那女人美則美矣,在他的心裡遠遠比不上聞人羲。
膚白,卻不比聞人羲通透,眼亮,又缺少了幾分淡薄,腰柔身軟,就沒了風骨。
不過是個普通女子罷了。
陸小鳳這麼想著,嘴角又掛上幾分笑意。
慢慢走到那女子的賭桌前,探頭看看,說道:「我若是你,這一局就會壓大。」
那個女人伸手,毫不猶豫的把手上的銀子壓在一個小上。
唉,總有一種女人,你要她往東,她偏要往西。
陸小鳳搖搖頭,離開這個賭桌,比起沒技術含量的壓大小,他還是比較喜歡牌九。
方玉飛見他離開,笑嘻嘻的蹭過來,胳膊肘拐拐他:「怎麼?盯上了?」
陸小鳳也笑:「怎麼?你也盯上了?」
方玉飛還是笑,搖著頭笑:「我可不會去招惹這個女人。」
「哦?」陸小鳳挑起眉毛,頗感興趣。
方玉飛神秘兮兮的說道:「這個女人是個冰山,你若是想去動她,小心手上生凍瘡。」
陸小鳳瞥瞥那站在賭桌前,面無表情的下注的女人:「這冬天快來了,這時節爬冰山我還是敬謝不敏的。」
說著,他自邁著步子往牌九的桌走去。
嗯…….聞人羲還病著,也不知道燒退下去沒有。
他憂心忡忡的想著。
有了中原一點紅和曲無容,陸小鳳就被嫌棄礙手礙腳,被「鳥盡弓藏,兔死狗烹」,好聲好氣的請下了小青山。
聞人羲表示對著陸小鳳,越看心越亂,不適合他這個養病的人。
因此,陸小鳳也就只能自己在心裡猜來猜去的折騰了。
那座冰山,對的,陸小鳳就直接把那個不知姓名的女人叫座冰山,當真如同一尊冰雕,無論是誰湊上去獻慇勤,她都視若無睹,自顧自的把自己手頭的銀子下注,有輸有贏,輸了也不氣惱,贏了也不高興。
陸小鳳的運氣好的很,在賭桌上狠狠地賺了一筆大的,大筆的銀子兌換成銀票,大額的銀票被賭場的下人送上來,很是填充了陸小鳳的口袋。
倒是賭場老闆的小舅子方玉飛這一次馬失前蹄,盡人皆知他是個吃喝嫖賭樣樣俱全的花花公子,別的不說在賭上應當是有些水準的,可惜他這次似乎有些心神不寧,屢屢失誤。
輸了兩局後,方玉飛也就離了賭桌,他只是來找個樂子,回回輸又哪裡來的樂子可言呢?
陸小鳳搖頭晃腦的嘆氣:「你的手氣可真是絕了。」
方玉飛也不太在意,笑道:「不過尋個開心而已,又不是沒那兩個錢。」
陸小鳳豎起大拇指:「灑脫,真灑脫。」
說著他把自己桌上堆得高高的賭資分出一堆,推給方玉飛:「來,轉轉運。」
「灑脫我可比不上你。」方玉飛踢開賭桌邊的人,不客氣的坐到那個人的位置上。
賭之一道說法可大得很,賭徒們手氣好的時候就連個茅廁都不敢上,就怕把自己的運氣給沖走,陸小鳳倒好,大大方方的把自己的好運氣分了一半出去。
陸小鳳大笑:「又不是沒那點子錢,我高興!」
方玉飛撫掌:「就衝你這句話,我今天就捨命陪君子了。」
他一揮手招來下人:「上酒來,最好的酒。」
陸小鳳說道:「知我者,方玉飛也。」
酒是好酒,愛賭的人大多也愛酒,這酒端上來,一路上不知有多少人眼饞。
能盛這般美酒,酒杯怎麼可能會差,西域的上好琉璃盞,在大廳的燈火輝煌下流光溢彩。
方玉飛把酒倒進酒杯,紅色的酒液在琉璃盞裡,只是看著就已是一種享受。
「西域的葡萄酒,剛剛進的新貨。」他把酒遞給陸小鳳。
陸小鳳把酒杯湊到鼻間,輕嗅酒香。
「葡萄美酒夜光杯,當真美酒!」
而當他這麼感慨著的時候,遠在小青山,也有一個人舉著酒杯,陶醉的嘆息:「蘭陵美酒鬱金香,人間樂事!」
而那個人的身邊,坐著陸小鳳心心唸唸的聞人羲。
小廳不大,地龍燒的火熱,屋子裡沒有半分寒意。
幾樣下酒菜早就吃的差不多了,喝酒的人也大多醉的昏昏沉沉。
桌子上有兩個很小的火爐,一個溫著酒,好香的酒,另一個煮著茶,好香的茶。
聞人羲是個病號,喝酒這種事情是沒有他的份的,他能喝的也就只有曲無容給他煮的養生茶。
嗯…….加了紅棗的補血養生茶。
他的身體虧損的太厲害,氣血兩失,這幾天傷風總算是好了,果然陸小鳳不在身邊病就好得快,但是身體終究是傷了底子,即便是在溫暖的室內,他還是套著件毛毛的大鬥篷。
看看除了自己全都是一身單衣的人,聞人羲嘆氣,他覺得自己能夠充分理解玉天寶每年冬天的悲憤心情了。
感慨的那個人,長得頗為秀氣,一雙眼睛就像貓兒一樣,又大又圓,一身簇新的衣服,不知為何讓他有種手腳不自在的感覺。
那人的另一邊,是一個英俊的男人,不是楚留香還能是誰。
嘛,要知道,很多時候,浪子的來訪是不會看時間的。
所以說,他在夜裡的拎著壺好酒,帶著自己最好的兄弟來看看朋友也不是什麼難以接受的事。
幸好他來的時候只是剛剛入夜,不然妥妥的會被打死的節奏。
和他一起來的,那個眼睛和貓兒一樣的青年,便是他的好兄弟胡鐵花。
中原一點紅端著杯酒,面色是少有的柔和,對於他這種人而言,到了最後,能有個容身的地方,有個朋友記掛著你,有人願意在半夜陪著你喝酒,那是一件無比幸運的事。
曲無容在他身邊,拉住他的手。
胡鐵花來,既是訪友,又是賠罪,他砍下了中原一點紅的手,怎麼可能問心無愧。
不過推杯換盞之間,所有的恩怨也就一筆勾銷了。
外面夜已闌珊,秋風吹過樹間竹林,帶起淒厲的哀嚎,秋日裡最後的蟲淒淒的叫著,一片殘月掛在天際,亮的有氣無力。
唯有山間的那一點小屋的燈火,顯得那麼亮,那麼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