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何事?」聞人羲停了一下,問道。
「我的第二件事。」陸小鳳猶豫片刻後,開口說道,「便是要你以後,不瞞我,不欺我,有事便來找我。」
這話說完,陸小鳳也有些心頭惴惴,他當然知道自己的要求有些過頭,但是他就是想這麼說,他現在就像是剛剛春心萌動的愣頭青一般,傻乎乎的只想把這世間最好的一切都搬到他的心上人面前來,將這世間所有的阻擋污濁都盡數從那人眼前除去。
雖然他知道,聞人羲並不是什麼柔弱的需要保護的人,相反的,他比自己還要強,可這種念頭就像是在他心裡生了根,怎麼也甩不掉。
然而聞人羲的反應卻大大的出乎他的意料,既沒有惱怒於他,也沒有嗤之以鼻,只是似笑非笑的瞥了他一眼,自顧自的端著藥走過,仿若漫不經心的丟下一句:「陸小鳳,你很好。」
陸小鳳扭頭,可是聞人羲已經端著藥轉進了房間裡,只留給他一個背影,看不到半點的神情。他抓抓腦袋,皺起眉,愁眉苦臉的嘆了口氣,這樣子,到底是答應了還是沒答應啊。
聞人的心,海底針,真是猜不透也摸不著啊。
客棧裡的客房,哪怕是城裡最好的客棧,客棧裡最好的小院,也不會好到哪裡去,索性採光也還算好,陽光照的進來,再差的房間也不會顯得太過寒磣。
聞人羲走進來的時候,李尋歡正在看書。
這世間總是有那麼一種人,無論住在哪裡,總能帶著滿室的書香,就彷彿連歲月都在他的眉眼之間緩慢停住,眷戀著不願離去。
即便是這個人手裡拿的不是什麼經史子集,錦繡文章,僅僅不過是路上隨便買來打發時間的志怪話本,也未曾消磨半分這種氣質。
聽得門響,李尋歡才從書裡抬起頭來,展顏一笑:「你的心情很好。」
聞人羲放下藥碗,說道:「既是都聽到了,又何必再問。」
李尋歡把藥端起,一飲而盡,苦的咂咂嘴,聽得聞人羲的話,笑道:「你們偏要在我門前講話,又要我怎麼聽不到呢?」
聞人羲斜睨他一眼,把藥碗放好:「聽到有聽到的法子,聽不到也有聽不到的法子。」
他本是極清冷肅穆的容貌,遠看著也帶上三分寒意,偏生這麼一睨,竟是帶出了些許豔色,即便是李尋歡,也不禁看的一怔。
片刻後,他才嘆道:「佳人若此,也無怪乎陸小鳳會動心。」
聞人羲挑眉:「動心?」
他的語調裡帶了點調侃和隨意的味道。
李尋歡在心裡為陸小鳳哀悼上幾秒,這幾日他的慇勤算是做給瞎子看了,那明顯到讓他這個初識的外人都能看出端倪的小心思,正主居然半點都沒有察覺。
他低低的咳嗽兩聲,裝作沒看到貼在窗戶上那明顯無比的人影:「像那樣的眼神,若說不是動了真心,是不會有的。」
陸小鳳看著聞人羲的眼神,他曾經也看到過,在他的表妹身上,他也看到過那種眼神。
無論是面對如何黑暗的事情,無論心裡藏著多少的無奈,只要看到那個人,就會覺得這個世界都是美好的。
陸小鳳一定不知道,當他在看著聞人羲的時候,他的眼神裡是怎麼藏也藏不住的溫柔眷戀。
聞人羲扯扯嘴角,並不接話,低頭收拾桌上的茶杯。
剛才陸小鳳倒了茶水,走時卻沒有收好,零零散散的放在桌上。
李尋歡又接著說:「你看他的眼神,和看我的,也不一樣。」
聞人羲的手一停,緊接著又恢復自然,把手裡的最後一個杯子放好,可是不自覺的微微抿起的唇悄無聲息地洩露了他不甚平靜的內心。
「那又如何?」他說道,「七情六慾,不乃常事?」
他的語調很平淡,就像是在說一件很尋常的小事。
可李尋歡知道,他這麼說,便已是承認陸小鳳對他而言與眾不同。
趴在窗口偷聽的人影晃動一下,匆匆忙忙的離去,頗有幾分落荒而逃的風範。
「他走了。」李尋歡說道,語氣裡帶了幾分遺憾。
聞人羲看了他一眼:「你倒上心。」
李尋歡長嘆:「你可知俗事千萬,唯有情之一字最牽人肺腑,最傷人心腸。」
聞人羲看著他,突地笑起來:「觀你這般,我倒是沒有做錯。」
李尋歡一愣:「閣下何錯之有?」
聞人羲說道:「那日我救了你,便是改了你的命。」
李尋歡說道:「命數本乃人做出來的,又何來改。」
聞人羲道:「你可知,那日我不救你,你的命數為何?」
李尋歡的神情舒緩:「我不知,也不想知。」
「為何?」
「要是命數好,我難免怨恨,要是不好,我又要心懷僥倖,如此還不如不知。」
聞人羲說道:「胸懷若此,方無愧於天下。」
李尋歡問道:「閣下何意?」
聞人羲說道:「要是有空,可北行一遭,自有機緣相候。」
說完轉身而去,留下李尋歡摸不著頭腦的坐在原地無奈苦笑。
相比起原本的命格,李尋歡現在的命格明朗許多。
至於陸小鳳的事,他還要想想,嗯,好好地想想。
轉眼便入了夜,夜涼如水,入了秋的天氣早就沒了熱氣,吹來的風也是帶著陣陣寒意。
天氣很好,一輪明月高懸,透著些寂寞的氣息。
晚飯時,聞人羲沒有看見陸小鳳,也不知道是跑到哪裡去了。
房間內燭火明亮,時有燈花噼噼啪啪的聲響。
那個奇怪的青年今晚並沒有來,房間裡安靜無聲,只有聞人羲倒茶水時茶水流淌的聲音。
他已經在這裡有一陣子,但是他並不著急,給自己沏上一壺茶,就坐在那裡等著,他並不擔心那個青年會爽約,青年比他更清楚這一場會面的意義,也更清楚爽約所代表的含義。
聞人羲很確定,最後那個等不起的人,一定不是他。
月上中天,城外的佛寺鐘聲敲響,一聲又一聲迴蕩在整個城裡。
鐘聲六響,連綿不絕。
已經是子時了。
整個城都籠罩著黑暗裡,這不過是個普通的小城,住的也都是些安安分分的百姓,守著日出而走,日落而息的規矩,入了夜就變得仿若死寂。
「哆哆」敲門的聲響在這種夜裡顯得格外的清晰,又有些讓人背後發涼的陰森之感。
不能妄動內力,聞人羲只好站起來去開門。
此時他的心裡已經有了些許猜測。
今晚的事,估計是要有上些變故了。
門外如他所料,站著的並不是那個青年,而是一個面容清秀的小姑娘,看年紀不過是十二三歲,一身嫩黃色的裙子,水汪汪的大眼睛,直勾勾的盯著他看。
「可是聞人先生?」她問道。
她的聲音脆生生的,就像是一隻活潑可人的小鳥惹人憐愛。
見聞人羲點點頭,她就笑起來,嘴角還帶著兩個深深的梨渦,「我家公子讓我傳話,說是今日為俗事所絆,難以成行,改日定當登門賠罪。」
一邊說著她一邊拿出兩罈酒:「我家公子還說了,這兩罈酒權當賠罪,還請先生笑納。」
她的語速很快,一張櫻紅色的小嘴開開合合說個不停,張嘴閉嘴句式全都是我家公子說。
聞人羲聽了幾句,也沒有任何關於公孫大娘的消息,皺著眉頭拎起那兩罈酒,把門一關,也不管那個小姑娘還在門外頭站著。
再可愛的鳥兒,若是多嘴的過頭,也只是惹人心煩。
被關在外頭的小姑娘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又看看關的緊緊的門,咬著下唇氣急的跺跺腳,拎著裙子跑了出去。
雖然年紀小,但是她的速度卻很快,月夜下轉眼就沒了蹤影。
這個年紀不大的姑娘,在輕功上,已經勝過不知多少在江湖上蹉跎年歲的人了。
聞人羲剛把酒放在桌上,就聽到外面傳來歌聲。
歌是苗寨那裡阿哥們求愛時會唱的山歌,歌詞自然是奔放熱烈的,只可惜唱的人技術實在是慘不忍睹,好好的一首歌也被唱的七零八落荒腔走板。
聞人羲忍不住勾起唇角,端起那兩罈酒走出去。
外頭那個擾人清淨的傢伙不出他所料,果然是陸小鳳。
此時陸小鳳已經喝得有些醉,靠坐在房頂上,唱著歌往嘴裡倒酒。
八月十五過後,還稍微有點圓的月亮掛在天上,把他酡紅的雙頰照的一清二楚。
酒壺不大,陸小鳳倒了倒,酒壺裡艱難的流下兩滴酒液,就再也沒了動靜。
陸小鳳嚥下自己倒出來的一點酒,迷迷糊糊的覺得有點冷颼颼的,又懶得動,就蜷蜷身子,打算就這麼湊合一夜。
反正他身體好,不擔心生病。
嘴裡懶洋洋的哼唧兩聲歌,睡意朦朧的時候,他就看到一片紅衝著自己砸過來,伸手一擋才發現是自己的大紅披風。
這可真是有了瞌睡送枕頭,陸小鳳美滋滋的把披風往身上一裹,就聽見耳邊有人說:「想睡就回去睡。」
那聲音有點熟悉,陸小鳳扭扭身子,一抬頭就看見聞人羲坐在他身邊,淺笑著看著他。
陸小鳳暈暈乎乎的嘟囔了一聲:「聞人。」
聞人羲沉默半晌之後,應了一聲。
片刻之後,陸小鳳又叫了一聲:「聞人。」
聞人羲低低的「嗯」權當回應。
他手邊是一壇開封的酒,酒色澄清,香氣四溢,勾的陸小鳳半夢半醒的扭到聞人羲的身上,往他的大腿上一躺,徹底睡死過去。
聞人羲失笑,抬起手往嘴裡倒一口酒,靠在屋脊上,抬頭望月。
今天的月色,也很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