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風雪雖大,也終有過去的一天,在僅剩的食物消耗殆盡之前,門外呼嘯不止的風雪開始緩緩停歇。
一夕之間,所有陰暗盡去,極北的夜晚,滿天繁星照得一片光彩。
陸小鳳喜歡躺在屋頂上看星星,就算他根本認不得幾個,只是這麼靜靜躺著,也都覺得無比美好。
他看星星純粹看熱鬧,聞人羲看星星卻是看門道,對著天上的繁星掐算半晌,確定了天氣真正完全晴好的時間。
今天雖然無雪無風,但絕不是出行的好時間。
果不其然,天才剛剛好了半個時辰不到,風漸起,轉眼飛雪漫天,暴風之下凜冽如刀。
小小的柴房沒有任何事情能幹,鎮日蹲在裡頭陸小鳳覺得自己骨頭都快要爛掉了。
聞人羲用水凝了把小冰刀,撿了塊大些的柴火,有一搭沒一搭的削起木頭來。
黢黑的外殼削乾淨,小刀翻轉之下逐漸能看出一個人的雛形。
濃眉大眼,肩寬體闊,一身樸素的短打,看樣子是個江湖人,陸小鳳卻對其沒有任何印象。
「你朋友?」他問道,「看著挺英俊的嘛。」
聞人羲吹掉木頭表面的粉塵,說道:「多年前的故友。」
他說的平淡,但是手卻不由自主的收緊,咔嚓一聲,剛成型的小雕像就碎成了幾塊。
「聞人……」陸小鳳記得,聞人羲有個死在公孫大娘手下的朋友,他這哪壺不開提哪壺的,沒事幹嘛要多嘴問上那一句呢。
「無事。」聞人羲握拳,碎塊在掌心化作粉末,自指間滑落在地。
陸小鳳趕緊打了個哈哈轉移掉話題:「不知道葉城主現在如何,幾個月未見劍術只怕又要更上一層樓了。」
聞人羲道:「若其劍心不改,有生之年必能觸得門徑。」
「看起來西門這輩子都要有這麼個對手嘍!」陸小鳳可沒忘,當時聞人羲對西門吹雪的評價也很高,和葉孤城不相上下的高。
聞人羲嘴角勾起一個微笑:「高處不勝寒,得一知己誠乃幸事。」
陸小鳳嘆息:「我只盼他們倆千萬不要真來一場決戰,不然我可就要愁死了。」
聞人羲笑,看在陸小鳳這麼愁眉苦臉的份上沒有把實話說出來打擊他。西門吹雪和葉孤城命中定然有這麼一戰,要是一廂情願的阻止,反而會適得其反,甚至釀成更慘重的災禍。
最後他說道:「順其自然即可。」
陸小鳳點頭,忽的又想起來那三枚被他沒收的銅錢,上面篆刻的據說是聞人羲名字的古體,又問道:「你名字的古體,緣何是四個字?」
聞人羲一怔,不答反問道:「你竟是還沒猜出來?」
陸小鳳傻乎乎地瞪著聞人羲:「我什麼都不知道,你要我怎麼猜。」
他這樣子還真是半點精明氣都沒有,聞人羲摸摸他的頭髮,問道:「南王世子名何?」
陸小鳳回憶了一下,回答道:「好像是……朱元輝。」
「皇帝呢?」
「嗯……朱元燁。」
聞人羲看著他,笑著問道:「這般還猜不出?」
陸小鳳皺著眉想了一會,說道:「聞人你曾說過,你有字景元對吧。」
聞人羲笑著點頭。
陸小鳳又念叨幾句,皺著臉努力思索,聞人羲見他想得入神,也沒去打擾他,又撿了塊比較粗壯的柴火,運著指尖冰刀削砍起來、
大概是因為氣候原因,這裡的柴火都泛著一層淡淡的紅色,不僅在表皮上有,一直到最裡面都是一種淺淺的,肉白透著胭脂紅的色澤。
同樣的料子,運出了這裡就是寸寸按金子賣的寶物,留在這裡,就是拿來生火砍柴的尋常東西。
「聞人啊……」陸小鳳長嘆一聲,「你就直接告訴我吧,這個實在是太難猜了。」
聞人羲視線仍停留在手上慢慢出了形狀的柴火上:「要是我什麼都告訴你,你豈不又要嫌棄我破壞你的樂趣了。」
陸小鳳盤著腿,不安分地動來動去,眼看沒希望從聞人羲嘴裡掏出答案來,他就只好自力更生,運用他那顆聰明絕頂的腦袋瓜來解決問題。
聞人羲一邊雕琢木頭,一邊偶爾瞄一眼陸小鳳齜牙咧嘴的樣子,覺得時間也變得好打發的多。
眼下糧食雖剩的不多,但是拿來喂狗的依舊管夠,幾條狗到了時間就自覺排隊跑到聞人羲面前,乖巧地蹲下,此起彼伏有規律得發出求食的嗚咽聲。
狗的生物鐘可比人準得多。
喂完兩次狗,他回頭一看,陸小鳳正躺在油布上滾動,一副被真相折磨的狠的樣子。
「聞人~」陸小鳳開始沒臉沒皮的撒起嬌來,作為一個大混蛋,他最得意的東西之一就是自己臉皮的厚度,「你就告訴我嘛~」
此時掐著嗓子發起嗲來真是半點壓力都沒有。
聞人羲端著瓷碗的手一抖,險些把手裡的碗摔碎,多虧此時幾條狗眼疾腿快衝上來,爭先恐後的咬住瓷碗的邊,像過年一樣撒著歡叼著瓷碗跑到一邊擠做一堆玩去了。
「告訴你也行。」聞人羲還是很喜歡這時候陸小鳳一下亮堂起來的雙眼的。
……
過年祭祖,皇家大事,提前好幾個月皇宮裡就忙碌起來。
加上今年又發生了南王謀逆這等大事,將其除去宗籍亦須開宗祭祀。
不過再怎麼忙碌,也總是忙不到皇帝面前來的,再怎麼慌亂的步伐,靠近宮室之時也會變得輕緩,小心翼翼唯恐得罪了貴人。
皇帝在御書房裡批摺子,高高一摞請安摺子他看得極快,翻幾眼便提筆批註,朱紅的筆跡輕快瀟灑,反映出主人的好心情。
禮部奏上來的祭祖準備,樁樁件件有條不紊,快過年了,皇帝剛剛擼下去一大批人,沒誰想在這時候找皇帝的不痛快,老實的不老實的這個時候都乖乖縮著腦袋裝鵪鶉,往年什麼以次充好,剋扣偷拿今年都銷聲匿跡。
皇帝心情頗好,唯一遺憾的便是聞人羲沒辦法趕回來,但是趕回來他也進不得宗廟,在宗籍上前太子兩歲不到便夭折了,為了江山穩固他這輩子都恢復不了身份。
宗籍上南王一系前一頁便是皇室,老皇帝親手把太子記進族譜,他們這一輩行元,從火旁,皆以光為名,從的便是太子的例。
羲明太子,老皇帝挑了三天挑出來的封號,只用了一年又三個月,就被先帝廢掉,再無人提起。
幼而早夭,當不得那般福氣,言辭錚錚,聽得人心寒。
族譜之上,太子名諱之前的封號,被墨跡塗黑,老皇帝顫著手寫上的字跡,只留了一個孤零零的姓名。
如此刻薄寡恩之人,也活該葬了太子之後足足十六年才又有子嗣降誕。
嘲諷的笑笑,皇帝批掉最後一份奏摺,喚來內侍問道:「北邊可有消息?」
……
「輝者,光也,燁者,光也。」聞人羲說道,「燝者,火景相交,為火者,為光也。」
他在地上寫下一個燝字,又擦去左側火旁:「太子諱元燝,元燝,景元,顛倒而無火,離群而無歸。」
「聞人暗喻顯貴之人,羲為人皇。」他淡定道,「當年給我取名之人,是生怕我猜不出自己的身份。」
頓了一會,他接著道:「我銅錢上的名字,並非聞人羲。而是聞人元燝。」
陸小鳳眨眨眼,大著膽子湊上去把人抱在懷裡,伸手摸摸聞人羲的頭。
雖然聞人看上去很淡然,一副看開的樣子,不過根據直覺來講此刻這麼抱一抱應該能刷高好感度……吧?
聞人羲有些哭笑不得,陸小鳳本來就比他矮,此時把他抱住姿勢不能更彆扭,他不得不微微傾著身子好讓陸小鳳抬手就能摸到自己的頭頂。
更何況他此刻也不需要安慰,這種事情早就看淡了,不然也不會這麼隨意的跟人提起,相對來說,他身邊的人反倒是比他更在意這件事,平時和他聊起來也是七拐八繞生怕戳了什麼他傷口的架勢。
話是這麼說,不過陸小鳳這種擔心的姿態他還是很受用的,看起來出發之前可以多給他一些甜頭嘗嘗。
那晚陸小鳳吃到了什麼甜頭我們暫且不論,反正第二日出發的時候他整個人都容光煥發,半點也看不出在柴房裡被悶了好幾天的跡象。
外面天朗氣清,惠風和暢,放眼望去只有大片的雪白映入眼簾,寂靜廣闊的雪原,呼吸間清澈冷冽的空氣,和狹窄的柴房如同兩個世界。
雪橇在雪地上拖出長長的轍痕,陸小鳳脖子上多了一個淺紅色的平安符,聞人羲無聊的時候削出來的,後來就拴了根繩子掛在了陸小鳳的脖子上。
關外的紅拂木,刻上祈求平安,驅邪避災的符?,背著陸小鳳祭了些血,以他這種麻煩多多的體質,帶著總歸聊勝於無。
脖頸上還有些刺痛發癢,聞人羲伸手揉了兩下,昨日裡還是孟浪了些,陸小鳳這一動情就咬人的毛病再不改改他還不得給咬得不能見人。
天空中掠過飛鳥,鷹鳴呼嘯帶著悠長的尾音,緩緩落在行李上頭支起來的木架上。
聞人羲回頭,眯起眼,一隻是他養的鷹,另一隻是皇帝送來的海東青,比上一次見面兩隻瘦了不少,海東青本來就比鷹體型小,一瘦下來就更顯得可憐。
特別是往瘦了一點但還是膘肥體壯的鷹身邊一站。
海東青站在木架上,目光炯炯直視前方,鷹啾啾叫了好多聲,直到被它忍無可忍的一翅膀扇到臉上才停下,拍拍翅膀又飛遠了。
這隻鷹,實在是不能更煩!
遇見暴雪天就僵得不能動彈好意思說自己是雪山上下來的嗎!又嬌氣又膽小一看就是被寵壞了的典範,為了不讓皇帝的心頭寶餓死嚇死在藏身的山洞裡,它經常得冒著暴雪出去捕獵,天知道它根本就不是雪原的生物好不好,它祖籍草原!大草原!
體力消耗過大又吃不飽,它成功在短短幾天內虛弱到差點飛不起來。
等到我回了皇宮,一定死也不跟這隻鷹打交道了。
聞人羲站起身,探身把架子上的海東青抱下來,果然已經是強弩之末,就連拍打著抵抗自己的動作都沒甚力氣。
「怎麼了?」陸小鳳分了點心出來,瞄瞄被聞人羲放在膝上的鳥兒。
鷹快接近他的腰了,這只海東青看上去才將將比他小腿高一些,聞人羲身上要溫暖不少,它蹭了蹭柔軟的布料,疲憊地閉上眼。
好累,好餓,好困,真想就這麼睡過去。
風雪中還能保持清醒,周圍一暖起來就完全無法控制自己了。
「可能是傷了。」聞人羲一手壓住它的翅根,另一手從頭頸開始仔細往下摸索,看它飛行的姿勢那麼彆扭,身上的傷估計不輕。
昏昏沉沉正要睡過去,一直隱隱作痛的翅膀突然疼到極點,但是又沒力氣掙脫,海東青低低哀鳴兩聲,受傷的翅膀努力拍動。
疼死了,別碰。
手下的觸感明顯不對,估計是飛行的時候撞到了什麼,撞斷了左翅的骨頭。
「沒事吧?」陸小鳳聽到海東青的聲音,問道。
「無事,好生養著很快就能好。」聞人羲摁住撲騰不停的海東青,又摸了摸傷處,萬幸傷的時日不長,骨頭也還沒開始癒合,否則就得把長歪的骨頭打斷再重新接合。
從行李裡拿出些藥,他仔細塗在海東青的翅膀上,撕了一件衣服,扯成長條狀,把翅膀和從木架上拆下來的木板固定在一定,正好骨頭,牢牢地纏了一圈又一圈。
翅膀塗了藥就沒那麼疼了,海東青試著拍拍翅膀,沮喪地發現自己完全無法保持平衡,更不要說飛起來了。
要不是為了給那隻麻煩的鷹找吃的,它就不會在暴雪出去,也就不會被大風吹到山壁上,更不會撞得翅膀疼了好久,現在連飛都飛不起來,這樣子它要怎麼回京城,回去了也是被丟出來的命。
悲傷地低頭啄啄肚子上的羽毛,海東青掙紮著想要跳下雪橇。
聞人羲無奈地試圖安撫變得躁動不安的鳥兒,可惜並沒有什麼用,他越是壓制,鳥兒就掙動得越是厲害,若不是因為實在沒力氣,甚至還想回頭啄他一下。
這又不是他從小養大的鷹,一個動作他都能猜出想要干啥,一邊壓著一邊還擔心碰到剛包好的傷,一時間他頗有些手忙腳亂。
這個時候,罪魁禍首.始作俑者.鷹終於姍姍來遲,叼著一隻胖胖的雪兔飛了回來。
聞人羲把海東青放在架子上,還是讓這兩個鳥兒自己交流去吧。
木架子上有個食盆,鷹把兔子丟進食盆裡,回身看見海東青在架子上站得搖搖晃晃,被綁了一隻翅膀,完全找不到平衡感啊。
鷹歡快地伸出一隻翅膀攬住海東青,親暱地低頭給它梳理腦袋上亂糟糟的羽毛。
在山洞裡困了那麼久,它經常給帥氣的小夥伴梳理羽毛,眼下已經完全是熟練工了。
海東青懨懨地轉身,對著這個傻白甜它完全生不起氣來,真是對自己絕望了。
鷹迷茫地叫了兩聲,將它的反常歸因於受了傷之後心情不好,於是更慇勤的湊了上去。
沒事噠,我以前經常受傷,包好過幾天就不疼啦。
海東青回頭看他一眼,低低叫了兩聲。
真的假的啊。
鷹啄啄它的後背,當然是真噠!
考慮到自己應該照顧病號,它撕下一塊獵物的肉,送到了海東青嘴邊。
小夥伴幫自己抓了那麼多天好吃的,要多吃一點補一補。
送到嘴邊的肉焉有不吃的道理,海東青咬住嘴裡的肉,想著要是鷹敢騙它的話就一定要把它揍一頓,狠狠地。
聞人羲側身,躲過鷹甩出來的幾滴獵物的血,開始思考要不要把它送去好好培訓一下。
和海東青一點血都不往外濺的吃法比起來實在是太沒教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