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聞人羲不懂戎族語,但是陸小鳳會,而聞人羲又恰好記住了屋中所有的對話,所以他和陸小鳳一邊喝肉湯,一邊逐字逐句的翻譯他們的對話。
因為是強記下來所有的發音聞人羲的語調並不標準,陸小鳳有不少句子也只能連蒙帶猜的譯出大概。
他們爭吵的內容正是關於白雲山上的黃金,紅帽子的是鬼騎頭領麥蘇,白帽子的是戎族三王子哈亞,他們一個要強攻進白雲山帶走黃金,另一個則堅持按照原來的計畫蠶食白雲山周圍的鎮子,徐徐圖之。
而沒戴帽子的中原人,正是南王的心腹之一楊斌,八月十五那場決戰他運氣好,遠在西北逃過一劫,眼看大勢已去,倉促逃到戎族以求安身。
然而他只知道南王把金子藏在了這裡,卻不知道還需要開啟的鑰匙,只以為白雲山上裝作山賊的那一群便是黃金的守衛。
三千鬼騎想要攻下這座山問題不大,因此哈亞才想著速戰速決,他的父親,戎族現任的王年歲已經很大了,能不能熬過這個冬季都是個問題,他的兄弟們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在這個時刻被派出王庭已是他棋差一招,若不能及時趕回去,他努力了這麼多年極有可能付諸東流。
相反的作為中立派的鬼騎則恨不得把戰線再拖長一點,王庭風雲詭譎,幾個王子爭位爭得你死我活,留在王庭只有被煩死的份,還不如留在外頭,等著風浪平息一些再回去,到時候功勞有了,麻煩也少了,一舉兩得。
不同的意見自然會引發爭吵,楊斌混在兩人中間和稀泥,在還沒掏乾淨他肚子裡的東西前戎族是不會輕易對他動手的,衝著他的才華還得好吃好喝的供養著,好歹曾經也是做到了巡撫的位置,肚子裡的墨水足夠讓他忽悠戎族那一群莽夫了。
陸小鳳的心情很不好,所以他想要讓別人心情變得更加不好,眼下最好的對象就是駐紮在小鎮裡的戎族,周圍那些不成氣候的小勢力都被清得一乾二淨,整件事做得乾淨且悄無聲息,無怪乎駐守北疆的軍隊沒能收到一點風聲。
駐紮的集中,也就意味著好下手,陸小鳳心裡的壞水就像是鍋上的肉湯一樣噗吐噗吐翻騰起來,他要找一個最好的辦法,讓戎族就算不傷筋動骨也要狠狠疼上好久。
陸小鳳想著壞主意的時候,聞人羲攤開紙開始寫信,天寒地凍,還未寫上兩個字墨汁就完全凍在了一起,無奈之下他只好用不停地用內力暖化墨汁,快速寫完要寫的東西。
溫熱的墨汁遇上空氣,徐徐冒出些許白煙,無意中竟是形成了落筆生煙的奇景。
眼瞅著聞人羲寫完了信,用內力烘乾墨跡以防結冰,陸小鳳才慢悠悠的從懷裡摸出一支筆來:「我帶了筆你怎麼不問我要?」
他拿出來的並不是普通的筆,而是北疆軍隊特製的一種筆,中空的筆管灌滿墨汁,以小閥門控制,要用的時候打開閥門就可以直接書寫,優點就是耐凍,再怎麼冷的天裡裡面的墨汁也絕對不會結成冰。
考慮到他們出門在外很有可能會需要書寫,楚明往他們行李裡塞了好幾支——在聞人羲要用的時候居然一支都沒有找到。
聞人羲封好信,說道:「忘了。」
陸小鳳就得意地搖頭晃腦:「美璧微瑕,可惜可惜啊。」
「年紀大了,當然不如你們年輕人記性好。」聞人羲笑笑,伸手把鷹召下來,並不去計較陸小鳳故意把行李裡的筆藏起來的事情。
他心裡不痛快便讓他發洩一下,總好過像前些天一樣悶在心裡,左右也不是什麼大事,他高興就好。
陸小鳳湊上來,附在聞人羲的耳邊小聲說著自己的計畫,潮暖的氣息打在耳邊,聞人羲勾起一個笑,也沒避開。
陸小鳳說著,他攤開又一張信紙,提筆寫起來,間或低聲補充上兩句,陸小鳳就得寸進尺越湊越近,就差貼在聞人羲身上了。
另一邊死皮賴臉的和海東青蹭脖子的鷹不屑的看看他們,小鬍子又和主人黏黏糊糊了,也不害臊。
寫完信,把信分別封好塞進鷹腳上的小竹筒裡,聞人羲一封封囑託它盡快應當送到誰的手裡。白雲山,驛騫,京城,三個地方,三封信。
鷹戀戀不捨地看了一眼海東青,輕鳴一聲。
好捨不得嚶嚶嚶。
海東青動動傷殘的翅膀,眼睛裡略羨慕。
有任務做的日子真好。
陸小鳳坐在一邊看了一會,彈彈鷹的小腦袋:「這麼黏糊啊。」
鷹晃晃頭,堅持不懈的想要再蹭蹭海東青。
此去一別經年,不知何時才能再見,不蹭個夠本怎麼行。
見它這般作態,陸小鳳撕了件衣服,把海東青放在裡頭,打了個結只讓它把腦袋露出來,然後遞給鷹讓它叼著:「這樣就行了吧。」
鷹歡快的點頭,拍拍翅膀高飛而去。
聞人羲撣掉衣袖上落下的白雪,不去看地上衣服的殘骸,毫無疑問,陸小鳳撕的是他的衣服。
「不生氣?」陸小鳳托著下巴,懶洋洋地問道。
聞人羲瞥了他一眼:「隨你高興。」
言語間儘是縱容。
陸小鳳卻皺起眉:「我又不是小孩子。」
他並不喜歡聞人羲的縱容,這並不是他想要的。
聞人羲偏頭,眼神溫和:「汝生之年,吾已近弱冠。」
又來了,這種討厭的,滿滿都是寵溺的語氣,好吧,陸小鳳承認他們的年齡差距是略微大了那麼一點點,但這並不代表他可以坦蕩蕩的面對聞人羲這麼對待他。
越是溫柔寵溺,就越是提醒著他們之間明晃晃的溝壑,近二十年帶來的差距,使得他在面對聞人羲的時候總是處在弱勢地位。
需要保護的,需要照顧的,需要縱容的,唯獨不是可以平等相對的。
他們之間的關係越失控,這樣的感覺就越明顯,明顯到陸小鳳完全不可能忽略。
他嘆氣,盯著聞人曦的眼睛:「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他說得很認真,聞人羲想要笑,卻發覺扯不起嘴角,陸小鳳的眼神太認真,讓他有些不自在的側過頭:「好,不是小孩子。」
陸小鳳板起臉,湊過去硬是把聞人羲的臉扳過來:「不要敷衍我。」
他的態度從未如此強硬過,聞人羲卻又分明從他的眼神裡看到了惶恐,他不曾見過這樣的陸小鳳,也無從知曉為何會變成這樣,這個認知讓他一時有些亂了陣腳:「我……」開口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只能僵在那裡。
一貫的淡然自若被打破,陸小鳳第一次在他的眼裡看見了迷茫無措,無端的顯出幾分可憐。心口鼓著的氣驀地不知散到哪裡去了,他趴在聞人羲的肩頭,把人摟進懷裡,輕輕安撫懷中僵硬的身體。
「沒關係的。」他這麼說著,既是對聞人羲說,也是對自己說,「沒關係的。」
來日方長,他就不信滾上了床之後聞人羲還能把他當孩子看。
聞人羲猶豫的伸手擁住他:「你且……你且讓我想想。」
到底是哪裡出問題了,到底是哪裡戳到了陸小鳳那根神經,讓一直穩定的局面出現了裂痕,他完全一頭霧水,他最清楚的事情,便是陸小鳳那般難過的神情,他不願再看見第二次。
糾結歸糾結,該干的事情還是得好好幹。
他們倆實在是在這雪原呆夠了。
數日後,兩封信就送到了他們手裡,一封來自白雲山,另一封來自驛騫。
這段時間他們把小鎮情況摸得透透的,這周圍也全部走過一遍,除了這個鎮子,白雲山四周的其餘小鎮尚未被佔領。
眼下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聞人羲伸手,空氣中細不可查的氣流緩緩自指間淌過:「快要起風了。」
於是,風就開始吹起來,自小變大,呼呼刮過樹林,帶起鬼哭狼嚎的聲音。
有風無雪,恰是想要的天氣。
風還不大,斗中最後一滴水緩緩漏盡,小鎮裡戎族大多睡得死沉,巡夜的也都搖搖晃晃恨不得有張床能倒一倒,這種情景下,眼角撇到什麼人影閃過,再看看也只當自己眼花,把遠處雪丘看做人影。
陸小鳳打出幾個雪球點了守衛的睡穴,幾個大漢搖搖身子,撲通倒了下去,趁著這個時機,他並掌為刀,劃斷了廣場上綁在戰馬身上的繩子。
訓練良好的戰馬躁動起來,他趕忙小聲呼哨兩聲安撫下來,要不是聞人羲不會這個,這深入敵營的事情也輪不到他來做,這麼想想當初跟著好馬的朋友多學了幾手真是太有先見之明了。
他點穴的力道不強,幾個守衛很快就爬起來,只當自己困過頭了,夜色掩護下他們沒有發現任何異狀,接著晃晃悠悠的到處溜躂巡邏。
餵馬的草料堆在一起,乾燥的草很容易就被點燃。
陸小鳳點燃草料堆,一路順便點燃了不少屋子,在火還不大之時小心翼翼的離開了小鎮。
小鎮裡原本的居民都死在了刀下,他在離這裡不遠的地方找到了埋屍的深坑。
聞人羲站在樹頂,陸小鳳就這麼往敵營裡鑽,要他怎麼放得下心,若不是他這次必須得留在這裡,也輪不到陸小鳳去冒這個險。
遠處暗紅色的光明亮起來,帶著直衝天際的濃煙,聞人羲取出讓楚明送來的玉笛,吹響第一個音。
幽幽的笛聲響起,小鎮裡被火驚到,好不容易安靜下來的戰馬又開始狂躁,嘶鳴著跳起,士兵都忙著救火,主事的兩人聲嘶力竭,守夜的人被罵的狗血淋頭。
直到耳邊傳來馬的長嘶,他們回頭才駭然發現馬群竟是掙開繩索,不要命一樣的衝著小鎮外頭狂奔而去。
小鎮外頭是茫茫雪原,沒了馬鬼騎寸步難行。
「追!快去追!」他們咆哮著,自己也邁開腿想要抓住馬匹。
馬跑得太快了,頭馬在前頭帶著,馬群撒開四蹄,像是一道洪流劃破雪原的寂靜。
士兵只有兩條腿,在後面跟得筋疲力盡,他們又不得不跑,戰馬是他們一半的命,沒了馬他們甚至都沒法回去戎族。
跑過雪原,爬過雪丘,不知道跑了多久,邁著沒知覺的雙腿翻過有一座雪丘,雪丘下面站著的卻是裝備整齊的北疆軍隊,暗夜之下清一色的純黑盔甲,讓人想起傳說中的幽靈兵。
「撤!給我撤!」事已至此頭領怎麼可能不知道是中了計,他張嘴叫著,像是要把靈魂吐出來一樣用力吼叫著。
但是跑到這裡士兵已經沒有力氣了,不少看到雪丘下的軍隊就腿一軟翻滾下來,其餘的又哪有力氣抵抗。
繩索加身的一剎,他們只慶幸還留了一些人在小鎮裡。
還有人留下,就還有希望。
楚明喜笑顏開的讓下屬把俘虜帶走,對著停在軍隊後頭的戰馬笑的見牙不見眼,戎族最精銳的戰馬喲,這麼幾百匹意思意思送上兩匹給皇帝,剩下的都是他的!他的!他的!
最精銳的那幾個小隊總算能鳥槍換炮了!
守在小鎮裡的士兵狀態也不好,白雲山人少,架不住都是白雲城主親手□□出來的精銳,一打三無壓力,沒一會就處理乾淨了剩下的軍隊。
而馬匹跑出鎮子一段時間後,聞人羲就看見一個人從鎮子裡偷偷溜出來,身影極為熟悉,不是楊斌又能是誰。
讓他跑了,這次就算白來一趟,想也不想聞人羲就提氣追了上去。
楊斌是有功夫在身的,畢竟當年乃是武舉出身,全速之下讓聞人羲追了好一段。
身後的火光喊殺漸漸淡了,只能聽見前面狂奔的人呼哧呼哧喘粗氣的聲音。
近了,更近了,聞人羲和楊斌只隔了一個身位的距離,只要一伸手就能把他擊斃當場。
但是突地楊斌停了下來,扭過頭對著聞人羲笑起來,非常奇怪的,帶著得意的笑,聞人羲一驚,身體在大腦反應過來之前早已猛剎,向後倒退,腳尖用力濺起雪幕,擋住眼前人的視線。
不想他退的同時,周圍白雪四濺,幾個白衣人於雪下暴起,每人手中都執著一根兒臂粗的鋼鏈,急速向他捲來。
進無可進,退無可退,聞人羲腳下在鋼鏈上一踩,扶搖而起,白雪紛飛,籠了他一身,雪花從離身不遠處開始凝結,當他落下時手上已多了一把水色長劍。
他腳下鋼鏈盡數碎裂,圍住他的白衣人倒在地上,一劍封喉,乾淨利落。
「好功夫!我便知道這群廢物困不住先生!」楊斌站在不遠處撫掌長笑,言辭間儘是讚賞之意。
聞人羲抬眸:「你不是楊斌。」
「我說我是,誰有敢說不是呢?」楊斌笑著,嗓音已經變了,「這世上除了我還有誰能長著這張臉?」
聞人羲淡淡道:「那群人是你派的。」
那人點頭:「不錯,若是沒有他們,先生又怎麼肯來這苦寒之地,這麼說來我還得謝謝陸小鳳才是。」
聞人羲低頭,夜間微弱的光自劍上劃過,一片雪花落下,瞬間一分為二,消融於空氣。
這天又要開始下雪了。
他不再說話,劍光閃動,直直的攻了上去。
所有的一切都明晰起來,他若是想離開這裡,只有殺掉眼前的人。
那人的臉色變了,變得冷酷,傲慢,自負,手掌用力,地上一蓬雪花濺起,在他指尖化為一柄長劍。
以劍對劍。
聞人羲變得專注,氣息悠長微弱近乎於無,他就是手中的劍,又是漫天的飛雪,沉凝著崑崙之上千年不化的威嚴漠然,長劍狹長,每一劍卻仿若山嶽壓下,重得讓人喘不過氣,逃無可逃。
既是無處可逃,便只有戰!
那人手中的劍一樣狹長,猶如清風流水,無縫不鑽,奇詭陰狠卻又光明磊落。
他的劍快,一息間只見寒光閃爍,數不清他究竟刺出多少劍。聞人羲的劍慢,一劍刺出擋下了所有進攻。
那人眼睛更亮,手中長劍嗡鳴,毒蛇般直咬要害。
那一劍閃爍著無法形容的壯麗,似是天外飛仙的飄渺,又比葉孤城的劍氣多了狠辣,陰險的光明正大。
聞人羲不退反進,迎著那一劍蹂身而上,周身勁氣四溢,那柄劍無助哀鳴,驟然碎成片片白雪。
與此同時,他手中的長劍脫手而出,直擊那人胸口。
那人瞳孔緊縮,仰身躲過,手上一轉碎裂的長劍碎片騰空而起,向著聞人羲戳去。
不是一柄劍,而是百柄,千柄,萬柄,密密麻麻細碎的小劍如同鋼針,破空時尖嘯著,嗡鳴著,一場劍雨衝著聞人羲淋漓而下。
周身勁氣鼓蕩,震碎近身的劍,聞人羲居然硬是頂著這般攻擊衝上來,腳下一踩,雪花揚起,卻是片片如刀罩住那人。
那人低吼一聲,勁氣外放,雪花四濺,隨風飄零落地。
此刻聞人羲和那人已站的極近,兩雙亮如繁星的雙眼對視,甚至能感受到彼此輕緩的呼吸。
「好功夫。」那人讚道,臉頰裂開一道口子,鮮血滲湧而出,他的手臂,染上紅豔一片。
「彼此彼此。」聞人羲答道,他的衣角少了一塊,被劍氣震裂的一塊。
互相試探的一局,終究是聞人羲棋高一著。
「我果然沒看錯人。」那人笑起來,不可一世的味道。
「呵。」聞人羲嘴角都沒挑起來,自喉間滑出一個單音。
第二次交涉破裂。
意識到這一點的剎那,兩人幾乎同一時間動了,指爪拳掌,這一次卻是招招往死裡打的近身戰。
拳與拳相交,指掌相對,身體碰撞帶出的分明是金石交鳴的聲音,每一聲悶響,都震起飛雪四濺,好似有什麼在地下一個接一個的爆炸。
聲音越來越快,雪還未落下就又被濺起,空中被勁氣擊成齏粉,翻捲流動,形成一個雪白的繭狀,伴隨著連綿不絕的碰撞聲,白色越來越厚重,站在中心的兩個人都已看不見身影。
只有繭的旋轉速度不斷加快,快到響起嗖嗖破空之聲,快到齏粉都已無法承擔這樣可怕的速度。
某一剎那,這繭的旋轉停止了,毫無預兆的,沒有任何減速的,頓了下來,下一秒,沉重的悶響自繭的內部爆開,強烈的風從中炸出,雪原彷彿被掀了個個,只有白色,飛揚的白色。
兩道身影縱身而起,於空中極快的交手,沒有落下,如同踩在空氣中如履平地,如果仔細看,才能看到他們每一個動作,都踩著一片細小而輕薄的雪花。
雪飛起,卻還是要落地,兩人隨著雪落地的速度落下,一片雪花落下就踩在另一片飄在上面的雪花之上,從始至終他們的距離都停留在身體相碰的位置,手,腳,膝蓋,肩膀,全身上下的每一個位置都成了攻擊的利器,沒有人和一秒兩人是不動的,狹窄的空間裡輾轉騰挪,快的超乎想像。
直到最後一片雪花落地,兩人腳踩在柔軟的積雪之中,沒有陷下去半寸,腳踏實地的瞬間兩人快速彈開,那片兩人最後拿來落腳的雪花在雪地裡激起一人高的雪浪。
聞人羲低咳,舔掉嘴角溢出的血。
那人笑著,極其興奮地從喉嚨最深處發出那種病態的狂笑,他身前雪地上,大片的殷紅。
第二局,聞人羲依舊技高一籌。
不長的近身戰對他們消耗都很大,一邊調勻氣息,一邊開始第三次對話。
準確的說,只有那人的嘴一刻不停的在動。
「我真是……哈……越來越中意你了……」顫抖著的,扭曲的嗓音挑起了聞人羲一身的寒毛直豎。
聞人羲恍惚覺得,那人看著他的眼神,不是在看一個人,而是一件極精美的,無比和他心意的藝術品,一件無論如何,不擇手段都要得到的東西。
被那種眼神注視的久了,他感覺自己身上屬於人的鮮活氣息竟然當真開始消失。
心頭一凜,他沉默的減緩呼吸,靜默的如同一件死物。
「原來還是太低估你了……」那人啞著嗓子低笑,眼裡泛出些血紅。
聞人羲不言,呼吸逐漸弱下去,逐漸地,彷彿融進這片雪原。
「真的……哈…哈…要把你收藏起來……」那人喘著粗氣,死死盯著聞人羲,「要把你…要把你…」
聞人羲不發一言,白衣,白髮,皮膚都白的通透,他整個人,都白的如同雪原。
「我要把你……」那人笑著,「要把你……放在冰裡…一定很漂亮……」
聞人羲就好像什麼都沒聽到,他的一切,都化為蒼白,當你看見他,就像是看見一片雪原,看不見內涵,看不見外表,入目只有白,寂靜無聲,吞噬萬物的白。
「很漂亮……一定……」那人還在笑,嘴角,眼角,紅色流下,觸目驚心。
滴答,滴答。
溪流一樣地從他的身上,衣袍上流到地上。
那人的笑聲漸漸弱下去。
聞人羲偏過頭,吐出一口血。
無聲無息開始的第三局,險勝。
境界拼境界,以道對道,縱然靠著心境勝了,也耗盡了體力。
看似最輕描淡寫的一局,實則最為吃力。
衣衫被冷汗浸的濕透,此刻能站著已是勉力為之。
他面前的人也不好受,五臟六腑都是重傷,此時還能站在這裡連他都覺得不可思議。
「我的人……」那人嘶著嗓子說道,「我的人至多一刻鐘……就能到……」
停下來喘了一會,他哼笑:「你的陸小雞…估計到現在…還沒發現你不見了吧……」
穩操勝券的緣故,他話更多了:「說起來……還得謝謝你啊……要不是你,我現在……現在估計也摸不到那扇門……第三局…若不是先生落了後手……也不至於落得如此境地吧……」
聞人羲不言,心一點一點沉到了谷底。
雪原之大,他離著小鎮極遠,哪怕陸小鳳長了狗鼻子此時也都找不到他了。
為山九仞,功虧一簣。
第三局被偷襲得手,哪怕勉強勝之,也不得不用掉了最後的底牌。
他扯開一點苦笑。
這一次只怕是當真要和陸小鳳說再見了,這件事沒把他扯進來已是不幸中的萬幸。
牽扯太廣,陰謀太深,他會在陸小鳳捲進來之前給事情寫下結局,然後藏好自己的屍體,要叫陸小鳳一輩子都找不到。
沒想到埋下的那兩罈酒,那麼快就能派上用場。
但是這個時候,為何卻無比瘋狂的想要見到他。
陸小鳳,陸小鳳,陸小鳳。
垂下眼簾遮住眼底的猩紅,他竟不知哪來的力氣,轉身,咬牙邁開了步子。
體內空空如也,每動一下,身體就痛苦的抗議著,哪怕是身中胭脂燙時,他也未曾這般狼狽過。
「跑不了的……」那人在他身後嘲笑著,「不如省點力氣……」
不能停下來,冷汗自額際滲出,一步一個踉蹌,姿態難堪的模樣讓他自己都有點想笑。
陸小鳳,你這個混蛋。
他在心裡罵著,這大概是他說過最粗鄙的話了,他咬著牙,就像咬著陸小鳳的肉,一點一點從身體裡榨出少少的體力,推著自己往前走。
「那麼想見陸小鳳……」那人在笑,「我以後給你抓來便是……何苦為難自己……」
他這一生,再也沒聽過更難聽的笑聲了。
意識開始漸漸遠去,他雙眼渙散,腳下卻仍艱難的往前邁著步子。
混蛋,下流,無恥,滿腦子廢料。
他用盡自己會的髒話形容陸小鳳,心底依舊在每一次想起他時軟成一片,傻乎乎的笑著,傻乎乎的蹦跶著,傻乎乎的玩弄著小心思裝傻,然後沒臉沒皮的賴進他心裡。
眼前什麼都看不清了,冷汗滴滴答答落在雪地裡,燒灼出淺淺的坑,鮮血又開始上湧,可惜這一次他壓不下去了。
眼前的雪地裡開始洇出紅來,不知道是不是從他身體裡流出來的,耳邊轟鳴,卻反覆著儘是陸小雞歡快的「聞人聞人」叫個不停。
聞人聞人的,吵死了。
他動動嘴唇,笑起來。
但是他很喜歡。
身後那人的笑聲似乎停了,算了,無所謂了,還能走多遠,就走多遠吧,
「聞人——」
又來了啊,這個聲音,嘰嘰喳喳的陸小雞啊,就不能讓他消停會嗎。
為什麼還有尖銳的吼叫?
他恍惚抬眼,滿目雪白之中,一點鮮紅格外刺眼。
陸小鳳的紅披風啊,他竟看到陸小雞跑來救他了,大概也算額外福利?
勉強伸出手,燒盡最後一點力氣,也罷,無論真實虛幻,他總也沒辦法拒絕陸小鳳伸過來的手。
然後天旋地轉,他就被扯上了馬,身體撞在馬鞍上的痛感帶來無比的真實感。
「陸小雞啊。」他喃喃,神情是難得的呆愣。
磨蹭著把臉埋在溫暖的披風裡,疲憊的闔上雙眼,掩去眼底的濕意。
陸小鳳裹緊披風,一勒韁繩:「那天皇城之中我答應過你,陸小雞不會讓你死的。」
「你竟當了真。」聞人羲的聲音已低不可聞,帶著點笑意。
「嗯。」陸小鳳抿唇,懷中穩當的溫度讓他狂躁的心落回心窩。
幸好幸好,他趕上了。
……
陸小鳳本來在小鎮看著軍隊清點人頭,心下卻泛著莫名的不安,有什麼很不對勁,呼之慾出卻又想不到。
事實也驗證了他的不安,楊斌不見了。
更讓陸小鳳驚慌的是,笛聲斷了許久,聞人羲也未曾回來。
等的越是久,他的心就越惶惶不安。
一咬牙扯了匹馬縱身而上,聞人羲去了哪裡他半點線索也沒,乾脆跟著直覺打馬狂奔,在心裡無數次祈求自己的直覺千萬要准,要給力一點啊。
如果沒讓鷹回京城就好了,他這樣後悔著,卻只能咬牙,催著馬快一點,再快一點。
可能老天都看他可憐,捨不得剪斷那根細細的紅線,讓他再去禍害別人,跑到他自己都絕望的時候,他看到了紅色。
滿地鮮血。
他從未見過聞人羲這麼狼狽,以至於遠遠只看到一個模糊的身影的剎那就被沖昏了頭。
狂喜,釋然,擔憂,恐懼同時充滿了他的腦袋,他不可控制的喊著聞人羲的名字,開口才發現聲音以近乎哽咽。
要沒事啊,一定要沒事啊。
他握住的手冰涼的毫無溫度,摟在懷裡的身體虛軟的沒有任何力氣,明明才剛剛健康起來沒幾天的身體,又這麼多災多難的耗空了,但是還能窩在他懷裡喊他陸小雞,未來也還能慢慢將養回來,已經足夠了。
陸小鳳抽抽鼻子,發現臉上被淚水糊了一臉,趕忙伸手擦掉。
皇宮裡許下的諾言,我是當了真的,一輩子都當了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