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三匹馬慢慢的沿著官道走著,時間已經是大中午了,無論是人還是馬,都開始覺得有點餓了。
已經到了快要入夏的時節,正午的太陽格外的熱,又格外的悶,這種時候哪怕是碼頭干苦力的都會停下來喘口氣。
無論是前方,還是他們來的方向,都沒有任何村鎮,路邊上別說茶寮了,連個稍大些的商隊都沒有路過的。
在這種境況下,本來就有點打蔫的陸小鳳顯得更蔫了。
他抬起手擦了擦頭上的薄汗,有點羨慕的看著身邊一身清爽,白衣連灰塵都沒沾上半分的聞人羲。
要是有馬車該多好啊,至少能遮遮陽。他抬頭看了看沒有半分減弱趨勢的日頭,唉嘆一聲,在心裡暗暗唾棄之前那個沒骨氣的自己。
他們本來是能坐馬車的。
但是你要知道,馬車無論什麼時候都不會是很讓人舒服的交通工具,尤其是路邊上的出租馬車,無論是再怎麼平坦的路上也會顛簸得讓人發暈,如果運氣不好坐到了座位上沒有襯墊的馬車,一路下來會顛的連站都站不起來。
更不要提不知道多少人坐過的位置,留在各處的不明污漬,瀰散在車廂裡有些微妙的氣味。
這就是為什麼聞人羲一口否決了陸小鳳租一輛馬車的提議,寧肯花上多一倍的錢去買三匹好馬。
陸小鳳摸了摸鬍子,縮著脖子老老實實的去付錢了。
他現在都有些後悔自己的一時衝動提出的第一個要求了,原因無他,酒醒之後的聞人羲臉色實在是太過難看了,僵直拉平的嘴角,寒風凜冽的氣勢,足夠把一隻昨天還神氣活現的小鳳凰凍成今天垂頭喪氣的掉毛雞。
所以這一路上陸小鳳都很安分的半個字不多說,趕路的時候就積極的在前面探路,休息的時候就慇勤無比的打水生火,只求那環繞在聞人羲身邊無休止吹拂的寒風快點回暖。
似乎是這一路的小意討好有了效果,在他們上路的第三天聞人羲周圍讓人心驚膽顫的低氣壓終於緩慢的回到了正常水平。
陸小鳳鬆了口氣,開開心心蹦蹦噠噠的拎著桶打水去了,自然也就沒有看到他身後聞人羲和花滿樓交換的頗有深意的微笑。
別玩過頭了。花滿樓張了張嘴,無聲的做了個口型,要是他的神情不是那麼的饒有興致聞人羲大概會相信他是真的在提醒他注意分寸。
以崑崙弟子的涵養怎麼可能因為那種事而發火,聞人羲也就酒剛剛醒的時候胸悶了不到兩息的時間就調整回來了。
左右公孫大娘連半點線索都沒有,他也算不出什麼提示,嘗試了好幾次都是銅錢斷裂自己也被反震的差點內傷,算到最後一次更是銅錢碎成了粉,自己也隱約感受到了一種危機感,那麼跟著陸小鳳出去溜躂溜躂也不是什麼壞事,說不定事情就會有什麼轉機。
——只不過陸小鳳從自己酒醒後就老是偷偷摸摸的瞟一眼,再瞟一眼的表情實在是太過有趣,他沒忍住就稍微的逗弄了一下。
天天看著陸小鳳像個落湯雞似得可憐巴巴的模樣讓他繃住自己的表情都變得有點困難了呢。
不過有句話叫做當局者迷,聰明絕頂的陸小鳳會被聞人羲耍的團團轉,始終在一邊看戲的花滿樓卻對聞人羲那點小小的壞心思一清二楚。
不過作為經常受到陸小鳳麻煩波及的無辜受害者,他好像也沒什麼義務去提醒陸小鳳不是嗎。
看上去光風霽月的花滿樓心裡,偶爾也會冒出一點壞水呢。
等到他們感到萬梅山莊時,時間轉眼就到了四月,萬梅山莊此時還沒有梅花。
此時只有杜鵑和桃花開的漫山遍野,深紅淺紅的在山坡上染了一片。
「和你們在一起,時間總是會過得很快。」面對著滿山的鮮花,聞人羲想起了那棵被他種在崑崙山上從來沒有開過花的桃樹。
一轉眼,他已經下山近五個月了,相比起山上緩慢的近乎凝固的日子,山下的時光快的有些不可思議。
或者說,他總是能遇到把他的時間撥快的人。
花滿樓是看不見這種景色的,但是他能從飄滿了花香的空氣裡感受到那種美麗。他的臉上突然出現了一種光彩,就像是少年人見到了自己初戀的少女時臉上會閃現出的光彩。
「完了,這一次我只怕是拖也拖不走你了。」陸小鳳笑了起來。掉了毛的小雞長出了新羽毛,所以又抖起來了。
花滿樓「看著」眼前的景色,那種景色不是落在他眼裡的,而是落在他心裡的。這一瞬間,在他眼裡,名滿天下的西門吹雪只怕也是比不上他眼前的一朵杜鵑的。他嘆了口氣,說道:「你去找他吧,我在這裡等你。」
誰都知道,西門吹雪天黑就不見客了,即便陸小鳳是他的朋友也不例外。
而現在,日已西斜,已經是黃昏時分了。
花滿樓的語氣就和平常一樣,溫溫和和的,但是誰都知道,像他這種人一旦下了決定,是誰都改不了的。
所以陸小鳳只能選擇和聞人羲一起去見西門吹雪。很明顯這並不是一個讓他很滿意的場景,所以他一直在摸自己的鬍子。
隱隱的飄來了吹笛的聲音,一陣又一陣連綿不斷,看不見吹笛的人,但那聲音卻一直纏著你。
越往山上走,山下濃郁的花香就越淡,慢慢的就變得飄飄渺渺,又從未消失過。
西門吹雪在一間小廳裡招待了他們,他準備了陸小鳳饞得要死的好酒,還有陸小鳳最喜歡的,用長青翅編成的軟椅,可以讓陸小鳳舒舒服服的斜倚和他說話。
世上只有極少數的人可以這麼沒規沒距的面對西門吹雪,陸小鳳是其中一個,誰讓他是西門吹雪的好朋友呢。
這一次,難得的,西門吹雪這個主人忽略了陸小鳳這個好朋友,因為他看到了聞人羲。
——那一頭白毛實在是太顯眼了,一下子就能抓住別人的視線。
「你用劍。」聞人羲沒有佩劍,但是見到他的第一眼,西門吹雪就知道眼前的人必定是一個絕世的劍客。
因為聞人羲的手是一雙握劍的手,聞人羲的眼睛也是劍客才會有的眼睛。
西門吹雪的眼睛變得亮起來,那是棋逢對手時才會有的激動。
他說道:「但求一戰。」
聞人羲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你勝不了我。」他說道,「你用劍,你便勝不了我。」
西門吹雪的眼睛更亮了,他的手已經不由自主的搭在了自己的劍上。
「但求一戰!」他又重複了一遍。
聞人羲不語,他只是從陸小鳳的躺椅上抽了一根絲出來,一根長長的,又細又軟的絲。
他應戰了。
西門吹雪的氣勢已經攀升到了極點,他沒有出劍,但是一旦出劍,必是殺招。他的劍氣激盪,就像是奔湧的河流。
聞人羲很平靜,他輕輕的繞著那根細細的絲,就像是少女羞澀的繞著自己的長發。他在激盪的劍氣裡停的四平八穩,就像是穩佔在河流中心的磐石。
氣氛一時間凝滯了起來。
陸小鳳縮在一邊,連呼吸都不敢大聲。
突的,聞人羲出手了。那根軟趴趴的絲線綳成一條直線,被他看上去很是漫不經心的抬手揮了出去。
去勢並不快,甚至可以說慢的有點可笑了,這樣子的速度下,別說是像西門吹雪這樣的高手,就是一個三歲的孩子也能輕易的躲過去。
西門吹雪沒有躲,他都沒有拔出自己腰間的那把劍。他就那麼眼睜睜的看著那根絲線畫著一個大到荒謬的弧度點在了自己的鼻尖前,他看的很專注,專注的就好像天地之間只有那麼一根細細的絲線值得他注目。
絲線軟了下去,在點到他的鼻尖之前快速的變回了原本綿軟的模樣。
聞人羲一放手,絲線就散成了粉。
不過是用來編制軟椅的絲線,又怎麼可能承受得住內力那般兇猛的灌注而不碎。
西門吹雪看向聞人羲的眼神已經變了,若說剛才他將聞人羲看作一個平級的對手,那現在他眼裡的聞人羲就是一個遙不可及的高峰。
「多謝指教。」西門吹雪說道,他的語氣裡,透出了一些敬佩之意,「只此一劍,我便已輸了。」
聞人羲哪裡會和西門吹雪「一戰」呢,他不過是隨便的揮了一劍,作為一個前輩給了習劍的後輩一些指教罷了。
劍練到了他這種境界,手中又劍沒劍都沒差,不過考慮到他以前教張放時,以指為劍張放老是悟不透,他才找了個和劍比較像的東西。
西門吹雪現在連半個字都不想說,他整個人都浸入了一種明悟的境界裡,滿心滿眼裡都是剛剛的那一劍。
是的,劍,當那根絲線被聞人羲揮動的時候,那澎湃而起的銳氣與寒意,就像是一柄真正經過千錘百煉的絕世名劍。
怎麼會有這樣的劍術,有怎麼會有這樣的劍意!
他的眼裡一遍又一遍的在回放著那慢的有些可笑的一劍,那大的有些扭曲的軌跡,看似隨隨便便就可以躲掉的一招,真正想躲時才發現自己無處可逃,每一條退路,每一個可能的生機,都被那詭異的弧度封的死死的,無論他向何處移動,那把劍都可以輕描淡寫的點在他的咽喉上。
那種鋪面而來的壓力,讓他恍惚間以為自己面對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柄劍,一柄已經在崑崙山上封存了千年,不需出鞘就已帶著無邊的寂寞與透骨的淒寒的上古凶器。
正面面對那股氣勢,他覺得自己已經被徹底的冰封起來,冷的,讓他的手現在還在發寒。
但是除了那股寒意,他還看得到另一種氣魄,一種縱千萬人吾往矣的一往無前,一種無論多少年都不會磨損半分的錚錚傲氣。
他想,那一剎那,自己已然近道。
那裹挾在看似隨意的一劍裡的,已不是劍意,而是劍道,是聞人羲在崑崙上一劍一劍揮出的道。
「我覺得你還是把花滿樓接上來吧,西門莊主估計要在這裡站到明天了。」聞人羲露出一個微笑,滿身的銳氣盡去。
他不是一個表情很多的人,可是在面對陸小鳳的時候,他總是忍不住的想要多笑一笑。
這大概是因為陸小鳳是個很討人喜歡的人吧。
陸小鳳愣愣的點了點頭,一副傻呼呼的樣子。
事情的發展已經遠遠的超乎了他的想像,他知道聞人羲的武功很高,但他從未想過他會是一個劍客,他所認識的劍客,無不是像西門吹雪一般,虔誠的將一切奉獻給了劍,仿若不食人間煙火。
但當他真正看到那仿若神來之筆的一劍時,他又覺得在沒有比聞人羲更標準的劍客了。
他從那一劍裡看到了另一個聞人羲,一個仿若雪山一般寂寞冷清的聞人羲。
除了皚皚白雪,明月寒風,天地間就只剩下自己的寂寞。
他甚至迷茫著,哪個才是真正的聞人羲呢,是將孤獨刻進骨子裡的那個,還是願意為了朋友千里奔襲,會笑著開他玩笑的那個,亦或者,兩個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