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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鬼升天錄》第43章
  

  第43章 竹馬來(三)

  在桃林中順著蜿蜒小路穿行數百步,靠近溪水上游處,有一座古觀,因眾道俱往無塵觀前籌備祭天儀式,此時古觀前便只有兩名年過花甲的老僕人看守。這古觀佔地約莫兩畝地方圓,古舊石牆上青苔斑駁,遍生雜草,前殿裡供著大司命,再往後便是數間空蕩蕩的大房,其中安置無數木架,其上放置的乃是無數亡者靈位。

  大晉戰亂不斷,百姓命如土賤,將軍百戰死,尚能馬革裹屍還,榮歸故里、入土為安。尋常百姓若是捲入戰亂、亦或遭遇山賊流寇,卻通常連屍首也尋不回來。故而百姓也能尋個變通之法,為尋不回屍首、無法安葬的親眷刻一塊石頭靈位,供奉在大司命殿中,企求這上古司掌生死之神,能對這些不幸殞命的無辜百姓多加庇護。

  這同謝瑢幼時,將詩書供奉在送子娘娘廟中倒有異曲同工之處,只不過謝瑢拜錯神佛,才引來無窮後患。大司命乃楚人歷代拜祭的古神,應天而生,出身自然不容置疑,拜祭習俗延續至今,倒不必擔憂其墮化為妖魔。

  祭天祭鬼,各有定時,故而如今大司命殿中空蕩蕩並無旁人,顯得分外清幽。陸升不過順著林中小徑信馬由韁,不覺間行經此地,索性便進殿參拜。

  不料卻又想起謝瑢來。

  陸升緊握住腰間新換的佩劍,不覺有些失神。

  通往後殿的門卻在這時,突然吱呀一聲打開,自其中走出個身形高挑的男子來。

  那男子穿一身便於行動的玄色窄袖獵裝,足踏鹿皮靴,束髮以暗銀冠固定,乍看固然樸實利落,細看卻件件俱是精品,厚重精緻、非王孫貴族不能穿著。再配上此人風儀出眾的容色行止,有如傳奇當中描述的俠客一般,英偉不凡、殺氣凜然。雖然手提著水桶,卻好似配著羽弓長劍,恍然間就有些「流星白羽腰間插,劍花秋蓮光出匣。天兵照雪出玉關,虜箭如沙射金甲。」的氣勢。

  提個桶也能提出氣拔山河的凜凜威風,這世間除了謝瑢,只怕也尋不出旁人了。

  陸升不免歎道:「……當真是冤家路窄。」

  謝瑢提著木桶,身姿挺拔,也是露出少許意外神色,隨即卻沉下臉來,「你來做什麼?」

  陸升見他神色不愉,愈發惱怒,遂信口開河道:「我乃司民功曹,京城內外俱是我巡邏衛戍之地,今日祭天,自然要提防宵小作亂。卻不知謝大公子簡衣裝提木桶,到這寒門庶族聚集之地來做什麼?」

  謝瑢只當聽不出他暗諷,將自己當做宵小對待,只提著桶往正殿之外的水井處邁步行去,隨意回道:「……今日是我娘的忌日。」

  謝瑢身為渭南侯嫡長子,其母自然是渭南侯正妻,縱使英年早逝,也理當葬在謝氏祖墳中,靈位供奉於謝氏祠堂配享香火才是。為何卻淪落到大司命殿中來,同流離失所的無辜難民共處一處?

  陸升難掩好奇心,他自然打聽過,只是謝府秘辛,亦不足為外人道,故而只是徒勞無功。他也曾向師父衛蘇請教,不料衛蘇卻道:「此事乃是當年一樁慘案,謝氏族人自然諱莫如深。你既然同謝瑢交好,謝瑢何時親口同你說了,便是何時將你引為至交。你要聽為師講,還是等謝瑢講?」

  陸升自然不願聽師父講。

  如今縱然他惱怒謝瑢,好奇心卻半點不少,謝瑢吞吞吐吐只提這一句,更令他好似百爪撓心一般,若非二人先前曾有過芥蒂,陸升只怕早就追了上去。

  謝瑢卻在門口停了下來,轉頭道:「抱陽,你可願隨我見見我娘?」

  陸升囁嚅道:「這……」

  謝瑢輕笑道:「大司命殿難有訪客,想來我娘也會欣喜。」

  陸升聽他語調意興闌珊,不免又心軟了,只暗自忖道,這兒子乖戾桀驁,卻怨不得早逝的娘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他便隨同拜祭,也是人之常情。

  遂板起臉道:「就隨你……見一見令堂。」

  謝瑢但笑不語,二人各自提了一桶水,穿過後殿,來到庭院中。

  後院廣闊,青磚墳塋整齊排列,謝瑢在前頭引路,抵達了一處以白石堆砌的墳塋前,周圍松柏環繞,灌木整潔。二人往返數次,將前前後後的草木俱都細細澆灌一遍,方才供上香燭,肅容拜祭一番。

  這墳塋建得分外整潔闊大,墓碑上銘刻的卻是:河下村白氏熙珍之墓。

  陸升對河下村自然有所耳聞,河下村在尋陽郡,距離京城不足兩百里。約莫十八年前,山賊襲擊河下村,燒殺搶掠,更屠盡村人,其後尋陽郡守發書求助朝廷,是衛蘇奉旨,率領羽林衛前往討伐,圍剿罪魁禍首天風寨,殺一百八十六人,活捉三百餘人,為尋陽郡方圓數百里百姓消去了心頭大患。

  隨後衛蘇連年征戰,接連破去數十個賊寇山寨,令大晉百姓少受流寇山賊侵擾,威名遠播,而後以一介寒門之身扶搖直上,躋身朝堂之中。

  故而他訝然道:「令堂是尋陽郡人士?」

  謝瑢卻道:「我娘是河下村白氏族學裡,一位教書先生的獨女。」

  陸升心頭突然一跳,憶起衛蘇同他提過的話來:「謝瑢何時親口同你說了,便是何時將你引為至交。」

  謝瑢轉頭看他神色激動,面色不變,卻溫柔笑道:「抱陽,陪我飲杯酒可好?」

  此時此刻,陸升自然不能說不好,便隨謝瑢出了古觀,往桃林深處行去,沿著溪流轉彎處,一片平緩草地上,不知何人修了間懸空的竹屋,以藥物浸泡青竹,便能維持竹屋青翠之色,數年不變,十分風雅。

  若霜若雨正在竹屋外,守著紅泥小火爐溫酒。

  二人拾階而上,進了竹屋,坐在榻上,謝瑢一路至今,便同陸升細細說起了自己的身世。

  此事卻要追溯到二十九年前一樁謀逆篡位的大案。

  朝堂波譎雲詭,紛繁複雜,不必贅述,只是牽連到了彼時仍是渭南侯世子的謝瑢之父,謝宜。

  謝宜早同王家小姐定下婚約,成親之前,奉父命前往荊州處置家中事,途經尋陽郡時遭歹人伏擊,九死一生逃出來,被河下村的白先生所救。只是他卻因頭部受了重擊,將前塵盡忘,又逃得匆忙,全身上下連一件信物也不曾留下。

  白先生見他生得器宇不凡,想來並非尋常百姓,好心將他收留在家中,只等著其親眷前來尋人,這一等,竟等了三年也沒有動靜。

  卻是因彼時渭南侯捲入朝廷紛爭,各房又對這世襲罔替的侯爵之位虎視眈眈,他竟無力顧及嫡長子失蹤一事。

  謝宜前事忘盡,在河下村蹉跎三年,以授課為生,他倒也豁達,便下了在村中終老的決心。而後竟同白先生的獨女白熙珍漸生情愫,二人暗通款曲,遂向白先生求親。

  白先生固然擔憂愛女,同這身份不清不楚的公子成親,只怕隱患頗多,然而這二人彼此愛重,深情厚誼,非彼此不娶不嫁,白先生無法,只得允了。

  謝宜同白氏成親之後,過得恩愛情深,一年後白先生病逝,彼時白氏已有身孕,八個月後謝瑢出生。

  然而好景不長,謝瑢六個月時,渭南侯的親信終於尋到了河下村來。

  若是就此一家三口返回侯府,倒也是佳話一樁。然而同謝宜定親的那位王小姐王姝,卻是個極有主見的女子,自六年前謝宜生死不明時,王姝父母便有意為愛女退親,王姝卻道她此生非謝宜不嫁,如今謝宜下落不明,活要見人、死要見屍,若是謝宜死了,她便拆了釵環,終生為謝宜守節。

  王姝父母見她堅決若此,也無可奈何,只得任由她去。只是彼時京城眾人提起來,卻每每歎息得多、誇讚得少。大晉民風開明,並不崇尚女子節烈,王姝也是因年幼時就對謝宜情根深種,方才立誓,生生世世要做謝宜的妻子。她愛深情重,固然是一樁美聞,卻白白耗費了六年昭華,好在謝宜竟安然無恙返回京城,於王姝而言,卻是守得雲開見月明的幸事。

  謝宜同妻兒一道被接回渭南侯府,老侯爺延請名醫為他診治,他終究也漸漸憶起了年輕時的舊事,更憶起了同他青梅竹馬、海誓山盟的未婚妻來。

  然而如此一來,白氏的身份卻愈發微妙了。

  謝宜對王姝、對白氏皆是真心實意,更何況男子娶妻納妾,本屬尋常,自然願意將二人一道留下。

  白氏乃是謝宜在河下村明媒正娶的結髮正妻,如今更為謝宜生下嫡長子謝瑢。然而王姝堂堂王氏貴女,教養得猶若公主一般,如何肯同人做妾?更何況她原本就同謝宜有婚約在先,若不是命運捉弄,如何輪得到白氏一個鄉野村婦嫁給渭南侯世子?

  故而王謝兩家幾番協同商議,便要白氏讓出正妻之位,謝宜娶王姝為妻,納白熙珍為妾,謝瑢自然成了庶長子。在眾人眼中,鄉野村婦以名分換一生榮華富貴,自然是合算的買賣。

  只是王姝心高氣傲,白氏卻也不是個弱女子,她只要謝宜將兒子記入族譜,確立其嫡長子的身份,而後同謝宜和離。待謝瑢滿月後,白氏信守承諾,孤身一人返回河下村。

  五年之後,便發生了河下村遭山賊屠村的慘劇,彼時謝瑢不過六歲。

  嫡長子,庶長子,雖然一字之差,其後隱藏的卻是白氏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高潔性情,更有一顆為謝瑢全盤打算的拳拳母愛之心。

  謝瑢縱使被冠以羅睺孽子之名、縱使備受冷落疏離、縱使被剝奪侯位繼承權,他仍然是渭南侯的嫡長子,不必屈居人下,他生母仍是渭南侯曾經的結髮妻子,舉案齊眉、相濡以沫,而絕非以色侍人、任憑主母處置的姬妾物件。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

  若霜悄無聲息進出竹屋,已為二人送了四壺梨花白。

  陸升卻突然放下酒杯,潸然淚下,晶瑩淚光猶若琉璃寶珠,一顆顆滴落在手背上。

  謝瑢臉色就又有些冷。

  他鼓足勇氣,對陸升敞開心懷,訴說舊事,卻並不是為了換得陸升幾顆憐憫之淚的。

  ——單單如此想一想,便只覺心腑之中,有怒火燒灼起來。

  故而謝瑢也不肯去安撫他,只生硬道:「不必為我可憐……」

  「可憐?誰可憐?」陸升卻眨了眨眼,眼神中醉意迷濛,鼻頭、眼圈卻水潤通紅,他抬手笨拙擦了擦眼睛,反倒將兩隻眼擦得愈發通紅,跟上林苑中飼養的雪白兔子一般。

  謝瑢一時語塞,只得歎氣起身,重又坐在陸升身邊,將他攬入懷中,低聲道:「那你哭什麼?」

  陸升順勢靠著謝瑢,將臉埋進他衣襟間,悶聲道:「我想我娘了……」

  謝瑢垂目望著懷裡人,只覺胸臆間柔情漸生,滿溢而出,就連對他那優柔寡斷、軟弱無能的父親的怨恨也要容不下了。

  他輕輕撫摸陸升後腦,柔聲道:「堂堂羽林衛,怎好動不動就哭?」

  陸升哼一聲,只道:「率性而行謂之道,得其天性謂之德。小爺是有道有德的羽林衛。」

  謝瑢失笑,見他醉得愈發迷糊,索性抱了起來,放到一旁竹床上,親手為他脫下鞋襪、脫掉外裳。又命若竹前去為陸遠夫婦傳口訊,只道陸升另有要事,遲些再返家。

  他才坐在床頭,陸升便如同尋到熱源一般,自發滾進懷中,許是因不必面對面之故,陸升話也多了,膽子也大了,抓著謝瑢腰間的衣衫,低聲道:「阿瑢,你肯同我推心置腹,我好生歡喜。」

  謝瑢卻不語,陸升又道:「只是……你送懸壺給我,當真是要害我?」

  等了許久,才聽謝瑢道:「以後不會了。」

  以後不會,以前卻是會的。

  陸升一時間不知心中什麼滋味,酸辛苦澀,俱都湧了上來,謝瑢卻輕撫他後背,又道:「抱陽,我曾經……錯了。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抱陽,你就原諒我一次。」

  陸升斜眼看他,仗著幾分酒意冷笑起來:「謝大公子竟也有道歉的一日……為何先前那般嘴硬?」

  謝瑢苦笑,垂目道:「……怕說了,你不肯原諒我。」

  陸升皺眉道:「如今為何不怕了?」

  謝瑢道:「如今知道,你是肯原諒我的。」

  陸升不知為何,突然窘迫得面紅耳赤,翻身縮到竹床一角去了。

  謝瑢莞爾,俯身再去摟他,陸升卻突然睜開眼睛瞪著他,正色道:「阿瑢,我視你為知己,今後也願同你做至交。至於分桃斷袖,我卻半點興致也沒有。」

  謝瑢收回手,面色卻仍是如常,只道:「至交好友同榻而眠,倒也尋常。你且安心休息,酒醒之後,我再送你回去。」

  他未曾聽見陸升回話,以為這青年仍在赧然,又道:「抱陽且寬心,我不會再強迫你了。」

  陸升仍不開口,謝瑢俯身看去,卻發現這青年竟然已徑直睡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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