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月上中天,溫度漸漸降下來了些,風吹得樹葉沙沙作響,繁星滿天,明日定會是個天朗日清的好天氣。
蘇幕遮在屋頂上坐了大半夜,一直到花滿樓屋中燈火熄滅,才慢悠悠地起身躍下,腳步輕盈踩進房中。
「回來了?」房裡一片昏暗,花滿樓坐在桌前,一杯茶在桌上,水霧裊裊,尚且溫熱。
花滿樓笑得溫和,但是蘇幕遮就是一瞬間覺得後背發麻,下意識頓了頓腳步,低聲應道:「嗯。」
「那就好好休息吧。」花滿樓說道,「一路舟車勞頓也累了。」
「……好。」蘇幕遮道。
「我就在隔壁,有什麼事情叫我。」花滿樓又道。
蘇幕遮輕輕嗯了一聲,送走花滿樓,關好了房門。
他的胸口微微鼓出一塊,凸起動啊動折騰一會,貓兒的小腦袋從他衣襟裡探出,瞪著一雙藍眼睛左右瞄瞄,細細軟軟叫了一聲。
蘇幕遮扯扯衣襟把貓兒放出來,就眼見著雪白的小身影戰都沒站穩就撲向了床,飛速佔據床鋪上最為柔軟的一部分,伸著爪子踩了踩,舒舒服服臥進去,眼睛眯起大有穩如泰山的架勢。
「懶東西。」蘇幕遮也不在意,隨手捋了一把貓兒的腦袋,翻身上床,繞過它睡到了裡面去——這樣清晨貓兒若是要離去,也不會吵醒他。
側躺在床上,面朝牆面,他盯著牆看了半晌,伸手敲了敲,發出篤篤的聲響。
花滿樓……就在這面牆對面……
蘇幕遮靜靜抱著被子發了會呆,身邊的貓兒睡得熟,呼嚕呼嚕不知做著什麼美夢。他翻了個身,報復性的把貓兒揉進懷裡,一身柔順的毛被他搓成亂麻。
貓兒半睜開眼看了看他,不耐煩地伸出小爪子糊在他臉上,身體靈活地從他手裡扭出來,往他衣襟裡一縮,滿意地又睡過去。
「篤篤。」蘇幕遮一僵,也不去管貓兒了,湊到牆邊豎著耳朵仔細聽起來。
牆那邊細微的聲音響了兩下就沒了動靜,就像剛剛是他的幻聽。
蘇幕遮遲疑片刻,又一次伸手在牆上敲了敲。
夜晚寂靜,只聽得見窗外蟬鳴,樹葉交織,窸窣作響,一陣靜默後,他清晰地聽見,從牆的那一邊傳來了敲擊聲。
隔著層厚厚的牆,聲響悶悶聽不真切,還不及風吹竹林的聲響,然而每一聲響在蘇幕遮耳朵裡,都是震耳發聵,聲聲敲在心間。
他貼在牆邊,如同一個找到新奇玩具的孩子,在牆上敲一敲,再敲一敲,充滿期待地等待著那一邊的聲音響起。
輕巧溫柔的聲響一直持續著,直到蘇幕遮抵抗不住睡意,倦倦睜不開眼,指節意猶未盡地在牆上蹭蹭,他固執地半邊臉貼在牆上,閉上眼睛。
牆的那邊,細微的敲擊聲響了一下,兩下,停了片刻,又響了一下,兩下。
反覆許久,才沒了動靜。
蟬鳴陣陣,竹林被風吹動,月光影影綽綽,穿過竹林,透過窗戶,投下一片光亮。
一夜無夢。
……
第二日便是花如令六十大壽,天公作美,豔陽高照,卻不怎麼悶熱,還有微風吹拂。
蘇幕遮站在人群後頭聽花如令講話,神情怠倦,貓兒蜷在他外袍裡睡得昏天黑地,昨日他也不知是什麼時候睡著的,整夜都覺得胸口悶滯,醒來才發現貓兒正正趴在他胸口,一條尾巴有節奏地敲著他肚子,被他揣進外袍都沒醒。
站在他身邊的大漢一身酒臭,說起話口沫橫飛,蘇幕遮瞥了他一眼,默默後退了幾步,幾乎要被擠出人群,但是他的角度又正好能夠看到站在最前面的花滿樓。
花滿樓今天穿了身淺黃色的衣衫,長身玉立,陽光穿過罩衫,淺淺暈開一層暖色。
蘇幕遮忍不住勾起一個笑,指尖劃過貓兒柔軟的長毛,只覺得自己從身到心,都被那陽光照耀的溫暖柔和。
無端的,他就想起了某個冬日的雪夜,他用小火煮了一鍋熱水,又用熱水溫了一壺梅酒,大漠裡零星落了幾點雪,清甜酸澀的酒混著雪,酒中映著明月無瑕,未飲先醉。
花滿樓似有所覺,趁著所有人都看著花如令,悄悄離開了人群,走到蘇幕遮身邊。
「可是倦了?」他溫聲問道。
「沒。」蘇幕遮手指微蜷,在空中敲了幾下,耳根漫起一層粉紅。
「他這是丟人害羞了啊!」陸小鳳大大咧咧抱著手,笑得沒心沒肺,「七童你是不知道,早上看到他那副樣子,我可真是連肚皮都要笑破了。」
「阿蘇你又幹了點什麼,叫陸小鳳笑成那樣?」花滿樓笑著問道。
「沒什麼。」蘇幕遮警告地看了陸小鳳一眼,答道。
可是我們要知道,這世上就是有種人,他不做死就渾身難受,陸小鳳得意洋洋地挑眉,「七童我跟你講啊,今天早上阿蘇一起床,整整半張臉全都是牆灰,糊了一臉白哈哈哈哈哈。」
「牆灰……」花滿樓意味深長地重複道,「阿蘇的睡相可不太好啊。」
蘇幕遮尷尬的咳嗽兩聲,耳根的紅色大有向著臉頰蔓延的趨勢。
「就是就是,阿蘇你這睡相堪稱鬼斧神工哈哈哈哈。」陸小鳳想像了一下要如何半張臉睡滿牆灰,大概就只能大半個身子趴在牆上才行,再聯繫一下蘇幕遮那張漂亮的臉蛋,想保持不笑都挺困難的。
蘇幕遮淡定地,淡定地,一腳踹在陸小鳳小腿上,把他踢進人群裡,用不大不小恰能被周圍人聽見的聲音說道:「啊是陸小鳳陸大俠!」話音未落就快速扯著花滿樓跑得沒了蹤影,把陸小鳳一個人丟在熱情的人群裡。
嘖,果然還是要找時間把陸小鳳揍一頓。
花滿樓笑眯眯地任他拉著,一路跑到後花園才停下。
夏日裡後花園鬱鬱蔥蔥,即便是沒了春日裡繁花滿園,也仍有為數不少的鮮花盛開,滿池荷香四溢,大大小小的紅鯉暢遊其中,看得人手癢癢。
蘇幕遮又想抓魚了。
而他懷裡的小傢伙比他還要激動,一聞到荷花香氣就迫不及待扒拉著他的衣襟探出腦袋,對著不遠處的荷花池喵喵叫個不停。
花滿樓有些驚訝:「阿荼?」
貓兒這才注意到花滿樓,意思意思地應了一嗓子,就扭頭專心致志騷擾蘇幕遮去了。
荷花池!大鯉魚!
蘇幕遮不得不一手摁住快竄出去的貓兒,問道:「你養的?」
花滿樓搖搖頭:「不是我,是我娘養的。」
「那你給伯母帶回去吧。」蘇幕遮拎著貓兒的後頸遞給花滿樓,貓兒自是不依,張牙舞爪險些給了蘇幕遮一爪子,又轉頭衝著花滿樓齜牙示威。
雖說這個男人也很溫柔啦,不過果然還是帶點血腥味的更舒服w「他脾氣可暴得很。」花滿樓低笑,「輕易從不讓人近身的。」別說他,就連他娘想抱抱還得看貓心情,心情好了可能願意給摸摸蹭蹭,心情不好就直接拿屁股對著你,正眼都不帶給的。
「嘖。」蘇幕遮皺眉,手一鬆,貓兒嗚嚥著掉在地上,打了個滾爬起來,甩著尾巴又跑來他腳邊磨蹭。
蘇幕遮沒說話,嫌棄地踢踢它,「蠢東西。」
貓兒見磨他沒效果,又去磨花滿樓,喵喵叫得可甜,大大蓬鬆的尾巴掃過花滿樓的小腿,他彎腰把貓兒抱進懷裡,笑道:「你和它置什麼氣?」
蘇幕遮撇撇嘴,說道:「見風使舵的蠢東西。」
貓兒被花滿樓摸得舒服,但還是貪心不足懷念那個有點血味的懷抱,軟著嗓子叫個不停,一個勁想往蘇幕遮那裡撲。
「它可聰明得很。」花滿樓摟著懷裡亂動的貓兒,把它放在蘇幕遮手上,「你看,它這不就得逞了?」
蘇幕遮低頭看看貓兒,貓兒睜著雙眼無辜回望他,爪子尖尖勾著他的衣襟,躍躍欲試著準備鑽回去——在這睡了一晚上它就食髓知味,根本捨不得離開這個天堂一樣的懷抱。
手上除了毛髮的觸感,還留了些花滿樓手指拂過的餘溫,他抿抿唇,勉為其難把貓塞回懷裡,摁著腦袋狠狠揉搓兩下,道:「名字起得那麼雅緻作甚,就是只蠢東西。」
花滿樓不動聲色,仍是笑道:「你若是喜歡,這般叫它也無妨。」這隻貓兒有多霸道他可是深有體會,說是橫行桃花堡也不為過,現下能這麼老實被人摁在懷裡折騰,想來應當也是不在意被強行改個名字的。
蘇幕遮這才滿意的哼笑一聲,順手把衣襟裡又竄出來的小腦袋摁回去。
「父親那裡要開席了,我們也該回去了。」花滿樓說道,向著宴廳走去。
懷裡的貓兒小心翼翼蹭蹭蘇幕遮的胸口,帶著倒刺的舌頭舔舔他的脖頸,惹得蘇幕遮一僵,面不改色地把貓兒塞回去,他低頭警告道:「不老實就把你丟出去,懂了嗎?」
貓兒縮在他的衣襟裡,努力瞪大眼,滿臉都是你看我真誠的雙眼多真誠的表情。
「哼,蠢東西。」蘇幕遮念叨一句,貓兒立即像聽懂一樣,仰著腦袋喵喵回應。
眼睛湛藍,一碧如洗。
此時宴廳的氣氛已然高漲,花滿樓和蘇幕遮一前一後悄然歸席沒有引起任何注意,坐在他們邊上的陸小鳳朝著他們笑笑,也沒說什麼,轉頭喝了一大口酒。
看他外袍凌亂的程度,估摸著得花了不少功夫才從熱情的人群中溜出來。
宴上滿是好酒好菜,蘇幕遮倒了杯酒,入鼻儘是濃郁的香料味道,叫他忍不住蹙起眉頭,把酒杯又放了回去。
好好的酒配上香料,酒香沒了,香料的異香也跑偏了,聞著怪異,喝起來就更不用說,定然早已沒了原本的風味。
「香料味這般重,我就知道你是喝不進去的。」花滿樓側身道,「暫且先忍忍,晚些時候我再取好酒給你。」
蘇幕遮眼睛微不可查亮了一瞬,又暗了下去:「不用……我釀了好酒,回去拿給你喝。」說到後面,語氣裡不可自抑地多了些自得。
他們正說著,就聽見外面傳來悠揚的樂聲,帶著獨特的異域風情。
一個穿著西域衣衫的男子大跨步走進來,深深行了個禮。
「鄙人恭賀花老爺大壽。」
他說話的腔調古裡古怪,長得高鼻深目,不似中原人長相。
蘇幕遮微微眯起眼,挑起些許的唇角落了回去,還往下撇了撇。
這個衣著……瀚海國嗎……
真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