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蘇幕遮這一路行得快,待他快出了江南地界,日頭也不過將將入秋,葉只徐徐落了幾片,花尙看得見凋前的殘紅,秋風一起,鱸魚便快速變得肥美,行至江寧之時,已然肉質肥嫩,此時全天下不知有多少老饕都要在此時動身往著松江府趕去,想著要大啖一尾秀野橋下的鱸魚。
天底下唯有秀野橋下的鱸魚是四鰓的,而這四鰓的鱸魚肉質最為鮮美,叫人回味無窮,對於任何一個愛吃之人都是無法抵禦的誘惑,但也唯有這四鰓的鱸魚生得極慢,其餘的鱸魚都早早胖得不成樣子,這鱸魚卻要等到秋末才緩緩長成,冬至前後方能品到肉質鮮甜的回味。
此刻動身,時間正好。
只可惜蘇幕遮不是什麼深諳吃之一道的客人,就秀野橋下的四鰓鱸魚被他捉了好些來吃,也不過架在火上隨便烤了烤,還因為忘了去苦膽留下了終生難忘的印象。
秀野橋下的鱸魚,真是前所未有的難吃。
過了長江,復行數日,轉眼天就冷了起來,北方的葉子落得精光,一根根光禿禿的樹枝孤兀的往天上伸,把天空分成黑白交錯的幾片,樹枝間一團團鳥兒留下的巢空空如也,不過運氣好的話,也能偶爾摸出幾個被父母遺棄的鳥蛋。
煮來吃極好。
蘇幕遮本打算接著往北方走,走到北方第一場雪落下,再回大漠看看,只是在過江之時,他接了一樁生意,打亂了自己的計畫。
那是一艘去往北方的客船,風急浪大,顛簸不定,晃晃悠悠行了一天,這種天氣坐船的人不多,只有一些有急事的人,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裹著厚棉襖瑟瑟發抖。
蘇幕遮坐在桅杆上,手裡拎著個酒壺,這是他今天喝的第三壺酒,也是他身上的最後一壺酒,五日前他身上已分文不剩,喝完了這一壺,很長一段日子裡他可能都要沒有酒喝了。
他並不在意此刻的天氣,卻更在意自己手中將盡的酒壺,明明已是儘可能儉省著喝,卻仍這般快的不見了蹤影。
倘若情也能同酒一般,尚未察覺便已然消失,該有多好。
「要喝酒嗎?」一個女人踩著桅杆坐在了他的身邊,這條船上,只他二人獨身而行,沒有旅伴相隨。
那女人生得美,卻不是極美,眉眼不夠明豔,嵌著冷硬倔強,少了幾分嬌柔,她的美太冷,不夠顛倒眾生,但她又是美的,一眼望去,是驚豔,十年二十年望去,仍是驚豔,那一身氣質似雪如霜,柔弱楚楚,淺淡動人。
女人手裡拿了幾個酒罈,裡面的酒水晃蕩,稱不上好酒,卻也比蘇幕遮手中的劣質酒好了不少。
「我可沒錢。」蘇幕遮把手中酒壺裡的最後幾滴酒倒進嘴裡,他雖嗜酒,卻並不沉迷,他所貪戀的,只是烈酒入喉帶來的溫暖。
「我請你喝,管你有沒有錢。」女人把酒丟給他,自己拍開一壇,和容貌不同的豪氣潑辣,「也就想找個人陪我喝酒而已。」
蘇幕遮笑起來:「不如這樣,你請我喝酒,我幫你殺個人,也算錢貨兩清?」
女人一怔,突地大笑:「你還真是……不過我倒沒什麼想殺的人,真要說起來,也就那麼一個人,讓我捨不得他死,卻又忍不住讓他不好過。」
「你的情人?」蘇幕遮挑眉問道。
「與其說是情人,還不如說是冤家。」女人回答道,「讓他死了我不甘心,看他過得好我更不甘心。」
「你喝醉了。」蘇幕遮淡淡說道,女人身上飄著酒氣,許是在坐在他身邊之前就已經喝了不少,若非如此,她又怎麼會說出這種話。
「也許吧。」女人晃著酒罈,低低笑著,「這人啊,一喝酒,話就忍不住多了,平時說不出的話啊,也就都說出來了……」
「但是喝醉了,煩心事也就忘了……」蘇幕遮說道,「想起他來,也就不痛了……」
「哈哈,你也醉了啊……」女人拍拍蘇幕遮,「酒醉了,想起誰來,都是不會痛的。」
「但是醉倒了底,夢到他,反倒會痛徹心扉。」蘇幕遮嘆氣,「這世間若情字如酒,喝過就忘,該有多好。」
「倘若情字當真如酒……」女人道,「那人就會像最美的酒,喝過之後,叫你魂牽夢縈,夙夜難寐……」她神情恍惚半晌,輕輕嘆息,「就像赤手握住薔薇花,花那麼美,花刺有那麼疼,你捨不得放開,又疼得不知所措……」
「但是卻甘之如飴。」沉默半晌,她緩緩補上一句,又拍開一罈酒,女人手指細膩修長,像她的臉龐一樣美好的毫無瑕疵。
「你是個醉鬼,我也是個醉鬼,我們兩個醉鬼卻偏要在這裡討論聰明人都討論不清楚的事情,倒還真是可笑。」蘇幕遮大笑,一罈酒已然喝掉一半。
「有的時候,醉鬼可是這世間最聰明的人!」女人昂然道,「我醒著的時候,一想起戚少商這三個字就要頭疼,恨得咬牙切齒,但是現在喝醉了,反而想起來他幾分好,又要來掛唸著他。」
「但是酒醉的人,還是會做些賠本生意的,也算不上什麼聰明。」蘇幕遮縱身而下,落盡滾滾波濤之中,女人一驚,酒也醒了三分,探身看去,但見波濤之間一個白影,幾乎同那翻湧的泡沫融為一體,踏著江河間的落葉殘枝,幾個翻騰落在岸邊。
一葦渡江,這般輕功已是堪稱當世罕見。
桅杆上,一個空酒罈穩穩立著。
女人拍著桅杆大笑起來,笑得眼淚都快下來了,莫名的她就是知道這個男人去幹什麼,萍水相逢,甚至連姓名都未通,兩個醉得快要人事不清的醉鬼,一個要跋涉千里去幫另一個出出氣。
女人擦掉眼角的淚水,一雙眼眸如秋水漣漣,哪有半分醉色。
「下次見面,要告訴他我叫息紅淚才是……」
滾滾長江洶湧,疾風颳過,天地染著陰鬱的色彩,幾不可聞的喃喃自語轉瞬被風颳走,船已漸漸靠岸,江岸上哪還見得著那恍如幽魂的白影。
桅杆上,也不見那美麗的女人。
這單生意著實算得上蘇幕遮人生中最虧本的買賣,但他還是做了。
兩個未醉仍要強裝喝醉的醉鬼,酒後戲言也都做了真。
千里跋涉跑到漠西,風霜撲面塵土飛揚,風又冷又幹,一路上只見乾涸龜裂的土地,潦草撒了些沙礫,腳踩在上面硬邦邦冷颼颼,再厚的靴子也抵不住寒意往上竄。
他拉低兜帽,腳步不停。
在此之前,他已經在這塊土地上走了三天三夜。
這是第四天。
眼下已是快要落日的時間,一輪紅日在地平線上掙扎再掙扎,撒了些光輝在褪色的招牌上,旗亭酒肆四個大字在布幡上張揚飄搖,可以聞到空氣中飄蕩著的飯菜香氣,酒香,柴火香,只聞著就能自動幻想出滿桌的珍饈玉饌,一整壺上等美酒,屋子裡一定柴火燒得旺盛,溫暖得讓人恨不得就此睡過去,半點也看不出門外的淒風冷雨。
蘇幕遮輕輕鬆了口氣,步伐頓住,推開了酒肆的大門。
「如果我是你,就不會進去。」陌生又有些熟悉的聲音自背後響起,蘇幕遮勾起個淺笑,問道:「為何?」
「因為這是家黑店。」那聲音回答道。
「在漠西,我想住在哪都是我的自由。」蘇幕遮關上開了一半的門,轉身說道,「就算他是家黑店,也不敢黑到我頭上來的。」
「這我自然知道。」那人笑,「只是你到了這裡卻要住黑店,不就要算是我的失禮了。」
「我跟你還沒那麼熟吧。」蘇幕遮挑眉。
眼前之人一襲青衣,寬袍廣袖,眉眼清癯,氣度雍雅恍惚如魏晉名士,同這風沙滿地的漠北格格不入,正是顧惜朝。
「好歹花滿樓也喊我一聲顧兄,我不好好招待你,回去可是要被花滿庭剋扣俸祿的。」顧惜朝笑道。
雖然考慮到他那可憐兮兮的俸祿,花滿樓從來不在花滿庭面前這麼喊他。
蘇幕遮蹙眉,心口因著花滿樓三個字猛然抽痛,面上卻仍強作無事,說道:「你看著比前些日子圓和不少,怎麼,被人馴服了?」
「馴服?!」顧惜朝嗤笑,「誰馴服誰還不一定呢,別把我當成你。」
「那他可真是可憐。」蘇幕遮嘆道。
「可不可憐,你不如親眼看看。」顧惜朝說道,「九現神龍戚少商勉強倒能算得上這裡的名產了。」
「脾氣收斂了,怎麼一張嘴還是這般毒。」蘇幕遮薄唇微勾,「正好,我也找他有點事。」
「有事?」顧惜朝皺眉,探究地看了他一會,突地展眉一笑:「這邊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