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石橋河岸此事是何等光景,燈火通明煥彩生輝亦形容不了其萬分之一的絢爛,可當那燈火將蘇幕遮的面容映出之時,再奪目的燈火竟也在那極盛的容貌之下黯然失色。
沒有人會錯認他的性別,未披斗篷的青年一身黑色勁裝,緊緊裹著每一寸肌肉,並非誇張地虯結拱起,流暢的線條看起來賞心悅目,上身不過一件短窄的小衫,無袖緊繃,衣襟大敞,寸寸起伏精美到如同工匠畢生心血雕琢而出。
但是沒有人敢於生出任何褻瀆的心思,青年生得漂亮,但殺氣愈重,那張臉就會愈發豔麗,眼睛就會愈發乾淨,彼時石觀音最愛的就是屍山血海裡走出來的少年,踩著屍骨連天披著血雨腥風,刀尖尚滴滴答答落著血,偏偏那人只淡淡站在那裡,漫不經心一眼掃過來,極濁的泥水土地裡霎時綻開一朵極清的花。
那種眼神,那種風骨,彷彿多看一眼都是玷污,飄渺虛幻到讓人下意識屏住呼吸,生怕疏忽讓其碎了去。他應當是一場長得讓你不願醒來的幻夢,不忍碰觸不敢靠近,只頂禮膜拜跪伏於他,遠遠看著,看著,看到了絕望都不願離去,因為心知此後無論多少次回味,記憶裡留下的只會是一抹追溯不及的殘影。
蘇幕遮淺淺勾起個笑,他一笑,臉頰就會凹出兩個酒窩,那兩個小小的淺窩裡似是盛滿瓊漿玉液,叫你來不及反應那笑的含義,就已先醺然欲醉飄飄然直欲登仙。
「周幽烽火戲諸侯博美人一笑,若那美人是阿蘇,只怕諸侯恨不得多跑幾次才好。」陸小鳳輕嘆,「我以後可得記住,千萬莫要讓阿蘇動殺念,不然他還沒動手,這人就先被自己給憋死了。」
金九齡淡定地背對蘇幕遮,低著頭捂著眼,語氣平緩,「貪看美人捨不得喘氣,就算憋死了也是活該。」他已經看開了,完全看開了,當年書信來往聽死小鬼形容過蘇幕遮生得有多好看,就用了一句話——那瘋子殺人的時候千萬別看,不然你不是被殺掉的,而是被自己給憋死的。
陸小鳳瞥了金九齡一眼,駭道:「金兄你可還好?」
「我好得很。」金九齡回答道,臉上緩緩展開一個寶相莊嚴,空靈聖潔的微笑,和藹慈祥地拍拍陸小鳳的肩膀,「世間種種皆為虛妄,萬物歸一天不絕人,是我著相了。」
「金兄……」陸小鳳心驚膽顫喊了一聲,金九齡這種狀態下他居然好像能看到佛光普照,簡直比苦瓜大師還要像那寺院裡慈眉善目的佛陀。
「陸小雞啊,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不過紅顏白骨……」金九齡臉上的笑一滯,轉而咬牙道,「現在花滿樓一定悔得腸子都青了。」讓你們沒事隨便溜躂,讓你們沒事跑來攪局,今年不讓美人榜多加個人他的姓就倒過來寫!
事實上花滿樓確實是少有的感受到了一點點後悔之意,那些他看不著都能感受到的驚豔讚歎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從未想過蘇幕遮殺意攀升到頂點的同時也會豔麗到頂點,完全不同於平素的淡漠安靜,不招人眼。就如同打算小心收藏的珍寶,自己還沒能見得其真容便一時不慎教人偷窺了幾分奪人光輝去,下意識便覺得有三分不耐三分不悅三分不安,再加上那一分惱怒,足足混成了十分的不舒服,恨不得把那人從頭到腳包得嚴嚴實實藏起來讓旁人再窺不得半分才好。
情愛之中的微妙獨佔欲,花滿樓此刻才有了些許體會。
花滿樓不怎麼高興,蘇幕遮的心情也不怎麼好,圍觀的眼神他十萬分的不喜歡,若是跟往日一樣,圍著的都是將死之人,他也不太介意讓他們臨死之前多快活些,不過他答應了花滿樓不殺人,被這麼圍著可就不是什麼讓他心情美麗的事情了。
心裡後悔著出門偷懶沒帶上面具,蘇幕遮咂嘴嘖了一聲,挑眉看向河上圓台:「你說……想要個曲名?」
圓台之上歐陽情一張俏臉比衣服還白,今天本應是她最輝煌最得意的時刻,卻在最高點被硬生生打落,沒有哪個女人能容忍自己的魅力被這麼踐踏,但是她又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失敗,她都沒有勇氣張開嘴回話,一如皓月之於螢火,生怕靠著月亮太近,她那可憐的光輝會像是風中殘燭,熄得不見蹤影。
蘇幕遮也不需要她的回話,他懶洋洋舉起刀,嘴角弧度加大,「你覺得雲鬢斂如何?」
歐陽情臉上最後一分血色也不見了,這支曲當然不是她做得,而是她偶然所得又無人知曉,當時殘破曲譜之上的曲名,便是雲鬢斂,巨大的恐懼侵襲著她,不過她到底是個聰明的女人,敏銳地判斷眼前的態勢之後,她果斷地晃了晃,身子嬌怯弱不勝衣,「公子取的名……自是……自是……」音調微弱斷續吐出幾個字,她身形一軟倒在了台上。
這種境況下,裝暈通常都是最好的逃避手段。
更何況歐陽情精明地在倒下的同時調整了自己的位置,即使是蘇幕遮要痛下殺手,她也能以最快的速度從台上逃進河裡,最壞的結局也不過是改換身份從頭開始罷了,以歐陽情的聰明從不會擔心自己會泯然眾人。
她的演技不錯,卻是瞞不過金九齡幾人,搖頭感慨這女子果決狡詐的同時,他們也頗為擔心蘇幕遮會被這小手段激到失去理智,橋上近百人大多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富商,蘇幕遮殺起來還不如切瓜砍菜一樣容易。
但是意外的,蘇幕遮很冷靜,他看著浮台上倒下的女人,眼神裡多了些興味,啞著嗓子低低笑了起來,這樣子還有些意思,太過無趣的對手總是讓人有些暴躁。
他笑得張狂放肆,卻不帶半分暖意,只有冰冷的殺氣,像是貓戲老鼠之前慢悠悠磨爪子時的笑一樣,殘忍又惡毒。
但是即便如此,卻仍是叫人著迷的,甚至於更加的讓人沉迷,冷淡抿唇的青年似梅,風霜做骨冷得不沾煙火,淺笑的青年如春末時滿山的荼蘼,豔得奪去了你的呼吸,此時放肆大笑的青年卻如……是了,是罌粟,甜美到幾近腐敗,花瓣下埋著數不盡的屍骨,瑰麗到了極致的危險,哪怕是死在其下,也是心甘情願。
伴隨著青年狂放笑聲的,是一道璀璨到讓人睜不開眼睛的刺目刀光。
刀光劈開河面,斬開燈火,一時間眼前只有那白光似練,帶到刀光止息,眼睛還沒有從那光芒中反應過來時,就聽到耳邊一聲巨響,扭頭看去,才發現河上那足以供三四人站立,精巧華美巧奪天工的浮台已然裂做兩半,刀勢激起的水轟然落下,霎時將那浮台淹沒,僅有那薄紗花瓣露著些許鑲金畫銀的尖尖。
至於那浮台上的美人,更是不見蹤影。
但見那燈火輝映的河面上,漸漸浮起猩紅的血色。
「殺殺……殺人啦……殺人啦!」離得近些的書生腳下一軟坐倒在地上,失聲驚叫。
蘇幕遮不耐地撇過眼,視線在人群之中一掃而過,在某個相貌普通面色驚恐的中年漢子身上略停一下便移開,把花滿樓扯起飛身而去。
後續事宜相信右護法手底下那群最會看人眼色見風使舵的屬下會妥善辦妥的,不過那傢伙居然在這裡都有暗樁,還真是變態到了一定境界的掌控欲啊。
金九齡深吸一口氣,看開看開要看開,世間種種不過是幻夢一場,冷靜冷靜不急躁,不急躁不急躁不急躁個頭啊摔!
一個猛子扎進水裡去救歐陽情,他在心裡發誓要是讓蘇幕遮好過了他的姓就倒過來寫!上下倒過來!
出了這種大亂子,這花魁自然也就選不下去了,主辦者強撐了說了幾句草草收場,藏在人群裡的魔教中人一半忙著恩威並施大筆銀錢開道封口,另一半沿河岸守著隨時準備跳進河裡把金九齡撈上來——這姑娘死活無所謂,金捕頭要是掉了根頭髮絲兒右護法能活剝了他們的皮。
再後來沒過多久怡情院就換了主子,歐陽情留下的曲譜被盡數焚燬,那驚豔四座的雲鬢斂不過曇花一現,時過境遷就再無人提起。
但是那都是後話,現下蘇幕遮扯著花滿樓進了客棧,楚留香和李尋歡正坐在堂中飲酒,見得他們倆進來,楚留香笑道:「你們倆方才好大的動靜,我們這兒都聽得一清二楚。」
「處理了點小事,當不得你們費心。」蘇幕遮淡淡道,拉著花滿樓的衣袖徑直上樓,他身上的殺氣已經消得一乾二淨,仍是那般眼眉但面色淺淡氣勢內斂,雖依舊讓人忍不住驚豔於面容的精緻瑰麗,但他氣息飄忽身上如同罩了層霧氣,教人不自覺便將目光從他身上略過,一不注意便將他徹底忽略。
楚留香眼神在花滿樓頸側停了一下,意味深長地摸摸下巴,用手肘捅了捅李尋歡,使了個眼色,李尋歡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臉上也不禁露出幾分充滿深意的微笑。
孩子長大了啊。
雖然他也就比花滿樓大了沒幾歲。
但是這事還是先瞞著花滿庭好了,某些時候說不定還能起到些出奇制勝的作用。
心裡這麼思量著,光風霽月春風化雨的吏部侍郎李尋歡面上溫和的笑了笑,輕輕哄著趴在他腿上已睡得昏天黑地的龍小雲。
想想要是將來小雲討媳婦了,他說不得也要和花滿庭一樣心酸一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