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台上的女子貌美嬌柔,一身素白衣裳,長發綰了飛仙髻,跪坐於地微垂臻首,看不清面容,只一低頭便是萬種風情,恰如水蓮花被風拂過的嬌羞。
風姿便已是萬中無一的美。
她懷裡抱著的琵琶不似中原一帶的直頸琵琶,而是自西域流傳而來的曲頸琵琶,演奏時也不是直抱在懷中,而是置於膝上斜抱著彈奏,素手勾弦鏘鏘作響,紅唇輕啟合著琴聲悠然歌唱,曲調帶著西域的異國風情,又裹挾著江南絲竹的悠揚溫婉,單這編曲已堪稱一絕。
詞倒不是什麼新詞,前朝學士的舊詞譜了新曲也有了幾分新意,那姑娘嗓音甜美圓潤,同她的身姿容貌一般弱不禁風地美麗,揚至高音如那游絲一線,聽得人心顫,啞著嗓子低吟又如杜鵑啼血,閨怨思郎的詞譜在這曲中原本的愁緒更增一籌,讓人心頭沉重要跟著落下淚來。
但是這曲子蘇幕遮聽得卻是身體僵硬指尖發白,如墜冰窖般遍體生寒,車廂裡火爐燒得正旺,他的臉上不見半分血色,手不知何時已摁在了刀柄之上,出鞘半寸的寒光照在他臉上,悄無聲息蔓延在車廂裡的,是身上蓬勃而出的殺氣。
扣在刀柄上的手卻已經用力到爆出青筋,他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他要殺了外面那個女人。
她怎麼可以,在這種地方,用和母親一樣的嗓音,唱一樣的曲子……
他剛剛給花滿樓哼過的……童年裡唯一給過他些快樂的曲子……
這是侮辱……
種種念頭在腦中閃過,紮根,一遍又一遍喊得他雙目赤紅,可是他不能在這裡動手,花滿樓還在,他要忍耐,忍耐。
「阿蘇?」花滿樓昏沉著被驚醒,擔心地起身摸索著攬住蘇幕遮。
「七童你可還好?」陸小鳳在車外也感受到了殺氣,忍不住敲敲車廂小聲問道。
突如其來的殺氣太強烈,激得馬車周圍一圈人被嚇得退了好幾步,寧肯擠作一團也不願意再靠近馬車,生生在馬車周圍圍出一個真空帶。
事實上別說那些書生,他跟金九齡撞上這氣勢都後背發毛,差點因為應激反應躥出去。
「無事。」花滿樓應了一句,輕柔地拍拍蘇幕遮,手下的軀體蓄滿力,像是一根緊緊繃起的弦,會在鬆手的剎那驟然崩斷。
蘇幕遮艱難地擠出個笑,推開花滿樓慢慢退坐到車廂角落,「我沒事……」他說道。
花滿樓擔憂地靠近,伸手搭在蘇幕遮肩上:「你……」
溫柔的觸碰卻讓蘇幕遮像被針扎一樣跳了起來,一把打開花滿樓的手,低吼道:「說了我沒事!」
「我知道我知道。」花滿樓也不在意,鬆鬆環住蘇幕遮輕聲哄著,蘇幕遮現在如同一隻被戳到了舊傷痕,痛到炸毛的野獸,躁動不安到輕輕一碰就讓他張牙舞爪想也不想一口咬在了花滿樓頸側。
他咬得毫不留情,雙手扣在花滿樓兩臂,用力握緊,緊到能聽見骨頭不堪負荷的聲音,花滿樓吃痛地皺眉,但他沒有做任何反抗,只低下頭磨蹭蘇幕遮的頭頂,雙手在蘇幕遮背上撫摸滑過,一點點讓緊繃的肌肉放鬆,「沒事的……阿蘇沒事的……」他呢喃著反覆重複,安撫蘇幕遮不穩的情緒,頸側分明感覺到濡濕的水跡,一滴一滴淚水從蘇幕遮眼中滑落。
蘇幕遮嘴裡漸漸嘗到了血腥味,苦澀腥甜的味道喚回了他的理智,意識到自己幹了點什麼,他整個人都僵硬了。
「抱歉……」他不知所措地僵在那裡,又想要沒出息地蜷起來冷靜一下了,「對不起……」
「回去上點藥就好了。」花滿樓捧著蘇幕遮的臉頰親了親他的額頭,把懷裡老實下來的青年抱緊,有節奏地拍打著他的背部,「阿蘇沒事就好。」
歉疚地盯著花滿樓頸側的傷口看了一會,深紅的傷口在白皙的皮膚上格外顯眼,看得蘇幕遮又心虛又心疼,他猶豫著湊上去,探出舌尖舔舐著傷口,幸而他咬得不算很深,也沒怎麼出血,不過嘴裡的血腥味,哪怕就只有一點點,都已經讓他滿心不安,「抱歉……」
一遍一遍自我告誡過那麼多遍,絕對絕對不可以傷害花滿樓,他沒能保護好母親,親手殺掉了石觀音,現在又沒有控制住自己,傷到了花滿樓,也許當時的離開才是最正確的決定,畢竟他再怎麼努力,都只會給人帶來傷害。
他舔著舔著,又忍不住沮喪到想要掉眼淚了。
花滿樓的頸側本來就敏感,青年像條小狗一樣舔來舔去,濡濕酥麻的感覺讓他禁不住縮了縮脖子,意外地並不討厭,揉揉他微亂的長發,花滿樓溫聲道:「又不是什麼大傷……」
他沒有問蘇幕遮為何突然地失控,蘇幕遮也什麼都沒說,安靜地趴在花滿樓懷裡,閉著眼從他身上汲取些許溫暖,鼓噪的心平息,殺意收斂,甚至沮喪到谷底的情緒都回升一些。
外面琵琶聲聲,女子嫵媚的歌聲陣陣傳來。
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舊詞新曲,別具一格。
「你聽過這曲子嗎?」蘇幕遮突然開口問道。
「這曲子?」花滿樓側耳,過了一會後答道,「聽著頗像西域傳來的渾脫舞曲。」
「還混著揚州小調對吧……這個我娘以前經常唱給我聽。」蘇幕遮把腦袋抵在花滿樓胸口,悶聲道,「她每次唱這首曲子心情都會很好……」所以那個時候他可以偷偷蹭到母親膝邊小小的撒個嬌,喊聲娘親也不會挨打,「她死之前,也給我唱了這首曲子呢……」
明明流了那麼多的血,卻還斷斷續續地在那裡哼著曲子,母親細瘦的手指摸著他的頭髮,眼睛是前所未有的清明,她說對不起,讓他吃了好多好多苦,眸子裡流露出溫柔的母性與深深的歉意,軀體一點點變冷變僵,瞪大的眼睛直直地看向遠方。
若是其餘的曲子也就算了,唯獨這首曲子,是他輕易不敢碰觸的禁地。
蘇幕遮說得輕描淡寫,但是花滿樓的心卻驟然疼痛起來,懷裡的青年至多也不過比他年長一兩歲,卻吃過比他多千百倍的苦頭。
是不是還在蹣跚學步,就已經拚命地掙紮著想要活下去;是不是早早就學會了適應糟糕透頂的生活,知道世間從沒有公平可言,是不是……比任何人都清醒的認識到,愛和溫暖是世上最遙不可及的奢侈品。
「抱歉……」花滿樓苦笑,「該說對不起的,是我才對啊……」在心口疼痛的同時,他意識到了自己的殘忍。
青年受過的傷太多,陳舊的傷痕一旦暴露在天光之下就會疼痛,所以他只能給自己造了一層厚厚的殼子,陰暗堅固,不見天日,舊傷在這種環境裡腐朽潰爛,年歲愈久就愈痛,因此心裡再怎麼渴望喜歡,青年都只敢一點一點把傷口拿出來曬曬太陽,不敢太多,不敢太久,小心翼翼地隔著防禦來和自己接觸,而自己的每一次逗弄,就是硬生生扯開他的殼,打亂他的步調,毫無安全感的青年惶急無措,傷痕疼痛著挑起所有不堪的回憶,唯一能做的只有蜷縮起來拚命抵禦。
那人適應的從來不是他的親近,而是每一次被挑起的疼痛,一遍遍痛著,傷痕被強迫式的暴露出來,在劇烈的疼痛裡緩慢長好。
他挑選了一種最痛苦的方式去治癒蘇幕遮,幸好他發現的還不算太晚,所有做錯的事情,還可以彌補。
「你又沒做錯事……道什麼歉……」蘇幕遮眯起眼睛蹭蹭,把花滿樓摟住,音調柔和低啞,帶著滿滿的溫存。
花滿樓沒說話,安安靜靜和蘇幕遮抱在一起,青年的傷太久太多,以至於他早就已經對那些痛苦麻木,傷口在痛,他卻意識不到那是痛苦,蜷縮著悲泣,但是心裡在茫然自己為何會如此。
正是因為這樣,花滿樓才會更加覺得愧疚。
……
外面的樂聲停了,那姑娘裊裊婷婷站起,抬首見禮,細腰不盈一握,素衣飄飄婀娜多姿,一張巴掌小臉白生生,眸子亮若點星,沒說話臉上就先帶起三分笑意,一左一右兩個梨渦,弱柳扶風中平添三分見之可親可愛的嬌憨。
「奴家歐陽情,給諸位見禮。」她說話時帶了些軟糯腔調,尋常的話說出來也要帶上三分媚意,眼波一掃,不知多少人就已忍不住軟了腿。
此等女人,已可稱尤物。
「看起來今年,怡情院更勝一籌啊。」陸小鳳笑道,怡情院花牌上的第一個就是歐陽情,瀟。湘館的頭牌比起她相差甚遠。
金九齡道:「我方才在人群裡見著了百曉生,想來這美人榜上少不得要多一位佳人了。」
陸小鳳奇道:「這美人榜三年一換,怎的百曉生現在就忙活起來了?」
金九齡搖頭晃腦好一會,才慢悠悠道:「這個嘛……天機不可洩露!」
此時一個小丫鬟跑上浮台,湊到歐陽情耳邊說了些什麼,歐陽情面上一亮,轉轉眼珠快速向前行了幾步,揚聲道:「奴家聽聞花家七公子也屈尊到此,私心想著奴家新譜的曲尚未有個名字,若能得您賜名定然是極好的,不知您可願意?」
她這麼一說,整座橋上的人都把眼光投向了橋中心的馬車,那上頭花家的徽記當真是閃得人眼瞎。
「她還真是敢說啊……」陸小鳳頭疼地看著周圍議論紛紛的人群,心念電轉該怎麼給自己的好朋友打圓場。
花滿樓從來不會沾這種事情,尋常花娘連他的面都見不著,更別提近身了,要是教花家那幾個哥哥知道了今天的事,不管自己佔不佔理肯定先把自己削一頓再說別的。
「她如果成功了,身價可得往上翻幾番,樓子裡的姑娘為了提身價,什麼都做得出。」金九齡盯著嚴嚴實實的布簾,心裡默默祈禱裡頭的兩個夠淡定,尤其是蘇幕遮可千萬別出來。
馬車裡頭蘇幕遮緊握雙刀,臉色猙獰到有些扭曲,「她既然那麼想要,我就給她個名字好了。」
「阿蘇。」花滿樓扯住蘇幕遮的衣袖,「別那麼著急,她既是誠心誠意你也總不能衣衫不整不是?要不豈非失禮?」伸手給蘇幕遮理好微亂的頭髮,把刀鞘放回原位,他才松開手讓蘇幕遮出去。
「我不會殺了她的。」蘇幕遮丟下這麼一句,翻身跳下馬車。
花滿樓一愣,眉眼舒展露出個笑來,起身掀開門簾走了出去,往車轅上一坐一副看戲的模樣。
金九齡摀住臉遮住自己太過扭曲絕望的表情,恨不得時光倒流,他就算祭出六扇門總捕頭的身份也要清開橋上的路讓馬車過去。
他足足計畫了大半年才打壓下去其他姑娘讓歐陽情這麼豔壓群芳一次,但是蘇幕遮那張臉一出來,誰還看得見歐陽情,尤其是眼前這個殺氣十足的狀態,歐陽情不死也得缺只胳膊斷條腿,這也就意味著,他緊接在後頭的那一長串計畫全他媽得跟著改!
而且花滿樓往那一坐那是什麼,那就是□□裸的撐腰啊,明晃晃告訴所有人今天不管蘇幕遮幹出點什麼事情來,哪怕捅破了天去這一位也全兜著,江南地界裡誰會沒腦子到為了個花娘跟他作對,估計為了討好他能搶著弄死歐陽情。
媽了個蛋的大半年的計畫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的狀態出這種幺蛾子,他真是死的心都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