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天際漸漸發白,不過冬日裡太陽出得慢,空氣中仍沾染著陰暗的色彩,蘇幕遮靠在花滿樓身上閉起雙眼似乎已沉沉睡去,指尖無意識攥緊花滿樓的衣角,他攥得很用力,用力到指節發白。
花滿樓輕輕嘆了口氣,伸手小心拂過蘇幕遮的臉頰,指尖沾染上些許濡濕的觸感,非常的……熟悉。
手指微微一抖,他恍惚憶起幾個月前,那時尚且是盛夏,蟬鳴得聒噪,屋內熏著很淡的檀香,重傷的青年神志不清地倒在床上,像是受傷的獸一樣無助地蜷縮著,僵硬地伸著手抓住他的衣袖,如同用盡了渾身的力氣,讓他怎麼都拽不出來,然後他聽見了青年小聲地,帶著哭腔地嘶聲嗚咽。
「花滿樓……」嗓音恍若游絲一根,扯在空氣裡搖搖欲墜。
「花滿樓……我害怕……」抓著他的手在顫抖,聲音也在顫抖,青年蜷縮成一團,盛夏的酷暑仍舊像冷得不堪忍耐一般,每一個字上都墜著千斤重擔,在空氣裡無力地往下掉落。
「阿蘇?」花滿樓一驚,旋身去探蘇幕遮的額頭,溫度滾燙,手指劃過眼角時,卻更燙。
從眼角流淌到指尖的是一滴滴的水跡,青年攥著他的手,像握住一根救命稻草,小心翼翼地靠在他的手臂邊上,崩潰一樣顫抖著,喉嚨如同被噎住,張開嘴也只能一遍遍吐出無聲的哀鳴。
淚濕重衫,蘇幕遮抽抽噎噎縮在一起,平日裡冷硬的外殼盡碎,露出柔軟到一戳就會受傷的內裡。
也許就是那一剎那,花滿樓察覺到自己的心跳快了半拍。
記憶裡一切都模糊了,只留下了蟬鳴,滿室檀香,還有那人的淚水滴在自己手心,溫度炙熱到快要被燙傷。
蘇幕遮一直是害怕的,睜開眼一切都變得陌生,記不得過往也摸不到未來,關於曾經只留下道道痛苦寒涼的回憶,形單影隻如同一道幽魂,無數個夜晚他都會懷疑自己是否還活著。
強迫自己去重新認識這個世界,強迫自己去面對一切的變故,不是因為他有多堅強,也不是因為他有多厲害,只是因為他想要活下去。
當他第一次睜開眼睛時見到的那束光,如果能再看到一次,該有多好。
他唯一的,最簡單的,活下去的願望。
蘇幕遮從未沉迷於殺戮,也從未沉迷於酒,他終其一生都在追逐渴盼乃至於無法自拔的,其實不過是溫暖罷了。
能讓他心底最深處,都能感受到的溫暖。
只要一次就好,讓他能夠親手碰到一次,那樣子的溫暖,如同飛蛾撲火,哪怕被那樣的溫暖徹底焚燬,也都是至高無上的的幸福。
花滿樓微笑著攬住蘇幕遮,身邊的男人比他高大不少,但是微蜷著的樣子卻莫名有些像只可憐巴巴的小狗,他撩開蘇幕遮臉側的碎髮,偏頭在他額角留下一個輕吻。
蘇幕遮低低哼了兩聲,緊繃的身體悄然放鬆下來。
完全的依賴,完全的信服,這種感覺對於花滿樓來說十分新奇,家中幼子,身有殘疾,一直以來無論他是否願意,所有人都有意無意將他放在了需要照顧的位置上,還是第一次有人這樣依靠著他,好像把他當做了僅有的支柱,在他離開的下一秒就會絕望崩塌,這讓他不得不去在意,不得不自然而然擔負起這樣一份微妙的責任,直到最後無可奈何地發覺了自己的淪陷。
畢竟那個人,是那樣小心地守在一旁,傾盡了所有能付出的笨拙溫柔。
而又是那樣不安地,拒絕著唾手可得的溫暖。
「下雪了,回房去休息可好?」花滿樓低聲問道,他知道蘇幕遮不會回應他,但是他就是想要這麼問一問。
蘇幕遮動了動,他身上帶著很重的酒氣,還有揮之不去的血腥氣,兩種味道都不是花滿樓喜歡的味道,但是這味道混在一起,沾在蘇幕遮身上,聞起來卻像極了春末的荼蘼,豔麗狷狂中透著盛極而衰的腐敗氣息。
那味道太悲涼,聞過一次,這輩子都不會忘卻。
天上的確已經開始飄起零星的雪花,太陽遲遲不見影蹤,天光發白,混出的卻是一片灰暗的色彩,山莊裡燈火熄滅,一整天裡此時最是寂靜。
花滿樓把蘇幕遮半扶半抱送回房間,給他蓋好被子,出門時突地聽見那人啞著嗓子的聲音。
「今天我喝醉了。」
那聲音裡還能聽出一點幾不可查哭過之後的哽咽嘶啞,僵硬中還有些懊惱的意味,花滿樓嗯了一聲,應道:「宴上的酒烈,我也喝醉了。」
房裡沉默半晌,被縟摩擦的聲響格外明顯,那邊不肯說話,花滿樓也不強求,「醉得那麼厲害,好好休息。」
他知道蘇幕遮心防築得太高,酒後腦袋一熱城門大開把軟肋露了出來,酒醒就要忍不住後悔惶恐,索性他並不著急,來日方長慢慢磨著,總有一日能把閉得緊緊的蚌殼撬開。
比任何人都勇敢,又比任何人都懦弱,所以說,才會讓他漸漸著迷,漸漸地不可自拔。
蘇幕遮睜開眼睛,眼底一片清明,迷茫之色像是從未存在過,他是醉了,不過醉得快,清醒得更快,清醒了發現自己什麼亂七八糟的事情全部倒了出來,又開始不知所措欲蓋彌彰得裝醉。
醉了說過什麼做過什麼都當不得真,酒醒之後全不過幻夢一場。
已經乾澀的眼角,不知為何,又開始泛出水跡。
「真是的……」他摀住眼睛,語調裡有些咬牙切齒的味道,「不要回應我啊……」
……
李尋歡沒有倒下很久,就暈暈乎乎恢復了神智,捂著腦袋跌跌撞撞往自己的房間走,也不管楚留香被他一腳踢到了桌子下頭。
他確實沒什麼心思管,一晚上他少說喝掉了快十罈酒,上好的烈酒,宿醉攪得他頭疼欲裂,腦子裡混亂著根本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走著走著就要一個趔趄差點直接摔在地上。
現在這個時候,就算是個三歲的小孩,怕也是能輕易地殺掉他。
他也的確是碰上了個小孩,龍小雲坐在他房門口,腦袋一點一點明顯是睏倦之極,一身紅通通的小袍子很是顯眼。李尋歡一愣,「小雲?」
遲滯的腦袋還反應不過來這個時候本來應該在屋子裡睡覺的龍小雲為何會出現在自己的房門口,衣服半濕不知坐了多久。
不過腦袋沒反應過來,身體已經自動一個箭步沖上去把孩子抱起來,屋子裡燒著火爐暖和的很,把半濕的外袍脫掉,人塞進厚厚的被子裡,才訓斥道:「你這是作甚?這麼想病一場嗎?!」
他語氣著實嚴厲,龍小雲低著腦袋抖了抖,頭埋在衣袖裡沒說話。
李尋歡揉揉額角控制住快要爆發的脾氣,開門叫下人去熬薑茶,頭疼得要命又撞上這種事,他憋著火坐在桌前,冷茶喝了三杯都沒壓下去。
他冷著臉不說話,龍小雲也縮著裝鵪鶉,一直僵持到薑茶送上來氣氛也沒緩和,反倒因著持久的沉默更加僵硬。
「不想病一場就自己過來喝掉。」李尋歡冷淡道,一甩袖子推開門,心裡的火壓都壓不住他還是出去吹吹風冷靜一下的好。
他門還沒推到一半,身後就傳來龍小雲的抽泣聲。
李尋歡愣住了,龍小雲從來沒在他面前哭過,從來都是乖乖巧巧的模樣,難過的時候也就是垮著小臉垂頭喪氣,沒多久又是笑嘻嘻的可愛樣子。
素來堅強的孩子一哭起來才讓人心疼,最起碼李尋歡一聽到龍小雲哭,一肚子的火比澆了冷水還要快,瞬間就熄得連火星都不剩,那眼淚跟岩漿似的啪嗒啪嗒掉在他心口上,疼得要命,讓他趕緊走回去把人摟緊懷裡,手忙腳亂地哄著。
「舅舅……」龍小雲抽著鼻子,仰起來的小臉滿是淚痕,一雙眼睛又紅又腫,手抓著李尋歡的衣襟,眼淚掉得話都講不清楚。
「我在我在。」李尋歡那叫一個心疼啊,柔著嗓子輕聲哄著恨不得自己替他哭算了。
小孩子被人一哄,那眼淚掉得就更厲害,哇得一聲埋進他懷裡,抽抽嗒嗒不能再可憐。
「我錯了……以後不會再犯了……舅舅不要不理我……我害怕……害怕……」
他哭,李尋歡那是欲哭無淚,孩子一哭那就沒個頭了,千般好話萬般計策都使了出來,不知許了多少條件出去也沒把人哄住,好半天止住了那是龍小雲哭累了睡了過去。
總算安靜了。李尋歡鬆了口氣,就著這個彆扭的姿勢半靠在床頭,心裡反省是不是對龍小雲太過嚴苛了些。
幸好他不知道,龍小雲睡著之前想著的是……
袖子上的薑汁抹得太多,下次得少抹一點才好。
嗯,幸好他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