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故事的開場大抵是在秦淮河上的畫舫,燈火通明混作團團流光,記不分明,只記得伶人彈著琵琶淺吟低唱,嗓音清甜身姿曼妙。
葉上初陽干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
風荷沒有,倒是從水裡拎出來個人。
宴席上便滿堂大笑,有人隨口為他定下了名字。
蘇幕遮。
那人又說,上了船便是客人,焉有不好好招待的道理。
於是樂聲再起,自己被拖到一邊,意識不清被人圍作一團。
高髻雲裳宮樣妝,春風一曲杜韋娘。
花娘嬌笑著往他身邊倚,甜膩的香粉氣讓人頭暈,綵衣華飾在燈火映照下亮得只看得見一個輪廓。
喝一杯,再喝一杯嘛~~
熱酒三錢,一醉方休啊!
您若不喝,奴家便要不依啦~~
濕漉漉像條死魚一樣從秦淮河裡被撈出來,被灌了一杯又一杯的酒,劣質的酒氣灌進肚腸,衝進大腦,昏昏沉沉未得清醒,直到樂停燈熄,再次被扔進河裡,冰冷的河水淹沒頭頂,拚命往他身體裡鑽,肺裡灌進酒氣,又灌進污濁的河水,洶洶湧湧起起伏伏,裹挾著他尚未來得及憶起的過去一同沉進河底。
冷……好冷……喘不過氣……好痛苦……
大抵……快要死去了吧……
喘著粗氣清醒過來,蘇幕遮才意識到自己又睡過去了,摩挲著臉上兩道縱橫的傷痕,卻找不到任何相關的記憶。
奄奄一息地在河岸醒轉之時,他空空如也的腦袋裡只留下了兩件事情,一是殺人,一是釀酒,其餘諸事,皆是空白。
「小哥!再來二兩酒!」客人高聲喊著,蘇幕遮應了一聲,悶頭打了二兩酒送上去,粗陶的大酒碗中,澄清的酒香得讓人心醉。
也罷也罷,前塵種種何必留,還能活著已是多少人都求而不得的幸事。
蟬鳴陣陣,夏風悶熱,已是半夜時分,他這逼仄的小酒肆中客人也漸漸離去,僅剩少少幾個還坐著閒談。
清雅的香氣襲來,蘇幕遮抬臉,可見頭頂鮮花滿樓,伴著夏風馥郁動人。
此處是江南地界,百花樓下。
今日百花樓的燈火半夜仍為熄滅,定然是主人有客來訪,欣然之下秉燭夜談,可惜這客雖是好客,卻頗有幾分心不在焉。
連著兩三句話都不見回應,花滿樓笑道:「你這模樣,難道是坐到了釘板上不成?」
陸小鳳恍然回神,長長嘆氣:「若是釘板指不定我還能好好坐著,但這好酒當前我才是當真坐不住喲!」這麼說著他又忍不住抻著脖子往窗外瞧,恨不得能隔空把樓下的美酒吸上來。
陸小鳳為什麼坐立不安花滿樓當然清楚,他雖不嗜酒,卻有個醉死酒罈的好朋友,樓下這酒攤一開張他就知道必定能引來酒鬼無數——這般香的酒,滋味定然也是極好。
話是這麼說,他和樓下的老闆卻無甚交流,他種他的花,他賣他的酒,互不干涉也相安無事。
樓下的酒著實是香,香得陸小鳳心裡那是百爪撓心瘙癢難耐,眼見著樓下客人漸少,老闆吹熄燭火準備打烊,他還是按捺不住,自窗戶翻身而下,「店家等等!我還要買酒!」
花滿樓搖頭笑起來,起身下樓,左右把陸小鳳拘在這裡大半天,讓他看得見喝不著,坐如針氈,捉弄得也夠了。要是當真讓他等到明天,只怕今晚這只小雞都要睡不著覺了。
蘇幕遮聽到聲音,手上收拾的動作不停,口裡說道:「桌椅我已收了,客人要是不介意,就坐在櫃上罷。」
他說的櫃上,指的是貼著牆邊放著的那一排小矮櫃,裡面放著酒碗酒壺等物,高度不過將將到人腰間,要拿來坐著也使得。
「能坐在美酒邊上,那可是求之不得的好事。」陸小鳳大笑,一躍坐在矮櫃上,邊上就是一個個堆放整齊的酒罈,靠的這麼近,那誘人的酒香更是勾得他肚裡酒蟲蠢蠢欲動,一個勁地嚥口水,「別的就不多說了,店家先來兩罈酒讓我解解饞可好?」
蘇幕遮給後來的花滿樓搬了把椅子,頭也未回,「酒就在旁邊,客人自取即可。」
陸小鳳聽了他的話,想也不想就先抱了一罈子酒,拍開泥封灌了一大口,入口清冽,自喉間好似燃起熊熊烈火,翻滾著一路燒到胃裡,燒得整個人都熱起來,熱進四肢百骸,又翻滾著湧起極甘醇的回味。
「好酒!」陸小鳳眼睛大亮,揚聲讚道。
這樣的話蘇幕遮這些日子聽得耳朵快要生繭,也沒搭他的話,蹲下身從櫃裡拿出個小酒罈遞給花滿樓,「請你喝。」
花滿樓笑道:「店家太客氣了。」他本想婉拒,但毗鄰而居這麼些日子,他也多少知道些這人的性子,只得伸手接過。
粗陶的酒罈做得算不上細緻,泥封牢牢鎖著裡面的香氣,邊角處能摸到一個淺淺的印記,大概是店家的記號。
花滿樓仔細摸了摸,模糊辨出一個蘇字。
陸小鳳喝光一罈酒,湊了過來,:「店家竟是還藏著好酒,七童你白日裡說和店家不熟莫不是誆我?」一邊說著他眼睛一邊在酒罈子上打轉,舔著嘴唇心癢難耐。
別說他沒出息,這店家的酒實在是他生平未曾嘗過的好,這還僅是拿來賣的平常貨色,請花滿樓喝的會是何等滋味,只要是個酒鬼都抵不住想嘗一口的誘惑。
蘇幕遮抿唇,半晌才說道:「你救過我。」
花滿樓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竟是你?」
「嗯。」蘇幕遮有點羞赧,偏過頭想遮掩臉上的泛出的紅暈。
他被水沖到河岸,要不是花滿樓路過時將他救起,他早就命喪黃泉了。不過彼時花滿樓因急著趕路便把他送到醫館,又留了銀兩供他花銷養傷,待到後來再使人去打聽,才知道蘇幕遮醒來的第二日就趁著夜色匆匆離去,再無音訊。
離了醫館蘇幕遮也無處可去,循著本能做了幾票人命買賣攢上筆本錢,依靠模糊的記憶找到了百花樓,開了個酒攤渾噩度日。
萬幸他腦子裡還留了關於酒的記憶,才能在窮山惡水掩蓋的廢墟裡挖出許多藏酒。
廢墟可能是自己過去的居所,記憶裡尚存著被火燒枯的桃林花開的景象,但也僅存著那花開滿樹,樹下埋了百壇曾經釀好的美酒。
為何而釀,不記得了,為何而藏,也不記得了。
一片空白的過去裡,只找得見酒和鮮血。
花滿樓打開泥封,衝天的酒香爭先恐後地從小小的壇口湧出,在空氣凝做絲絲縷縷白氣,砰然炸開無盡的醇香。
如果不是還剩了些理智勉強控制自己,聞到香氣的一瞬陸小鳳就要沖上去抱起罈子猛灌,干看著最是難熬,他捂著鼻子後退幾步,愁眉苦臉蹲在地上,渾身上下都癢得不行在叫囂著要喝酒。
鬱卒地再抱一罈子酒,他默默安慰自己這個也不錯。
花滿樓聽得陸小鳳嘆氣,忍不住笑起來,心知自己這老朋友酒癮怕是犯了。
低頭淺抿一口壇中酒,這酒香得那般霸道,入口卻溫潤的很,香氣充滿口腔,在味蕾上小心地鋪散開,開始是極淡極清,略停一下就會越來越醇厚,隱約能從中辨出幾種花香,似是而非地混在一起,形成一種更加緋靡的氣息,那是花開到極盛,盛到幾近糜爛凋零才會有的氣息,最是嫵媚嬌妍,又透著終焉將至的悲涼。
酒液留得越久,就越熱,滾燙著下肚,流經的地方反倒覺得涼,花之將謝,多麼燦爛熱烈都無法不感到淒涼,待到涼到發冷,一股暖意又漸漸上湧回來,柔和地撫慰著一切,秋收冬藏,萬物更迭,此花落盡,來年又萌新芽,週而復始年年歲歲,永不停息。
「好酒。」花滿樓輕嘆,此一口他已覺得自己前半生喝過的酒都算是白喝了。
蘇幕遮有些高興地笑起來,他一笑,臉上就現出兩個淺淺的酒窩,倒是添了些稚氣。
「七童……」陸小鳳盯著花滿樓手中的酒,蹲在地上蹭啊蹭的渾身都不得勁,眉眼皺在一起,可憐巴巴的樣子。
花滿樓轉頭對著蘇幕遮,笑道:「我這朋友著實可憐,店家你看分他一口可好?」
蘇幕遮瞥了陸小鳳一眼,淡淡收了面上的笑,「你隨意。」
花滿樓這才把酒罈遞給陸小鳳,讓他迫不及待喝了一口。
陸小鳳喝前愁眉苦臉,喝完之後反倒更加愁眉苦臉,唉聲嘆氣。
「這般好的酒,你嘆氣作甚?」花滿樓問道。
「就是這酒太好,我才要嘆氣。」陸小鳳苦著臉,又控制不住砸著嘴回味,「這麼好的酒喝完,別家的酒可就全成了泔水,你叫我以後怎麼辦?」
「那不正好讓你戒酒。」花滿樓促狹道,「酒是穿腸□□,少喝些說不得你還能多活幾日。」
「我寧可死在酒罈子裡,美酒罈中死做鬼也風流啊。」陸小鳳撇嘴,站直身子伸手想拍拍蘇幕遮,「相逢即是有緣,店家可否賞臉和我喝一杯,交個朋友?」
感覺有掌風襲來,蘇幕遮想也沒想身形一縮自他掌下滑過,腳步輕盈自如,陸小鳳不禁讚道:「好身手!」
蘇幕遮撣撣衣服上的浮灰,道:「莫要隨便碰我。」天知道剛剛他費了多大力氣才克制住沒有直接扼斷他的脖子。
「嘿嘿……」陸小鳳摸摸鬍子,有些尷尬,仔細觀察一番見蘇幕遮面上沒有惱怒神色,才開口,「一時唐突,還請見諒。」
花滿樓將壇中酒分作三碗,遞給蘇幕遮,「交個朋友?」
「好。」蘇幕遮接過他手中的酒一口飲盡,眉眼中多了三分溫和。
陸小鳳摸摸鬍子,老實拿了自己那一份酒喝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