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風花雪月
解放軍們同心協力,T城的堤壩口堵住了, 洪水正在往下退, 聶文遠這處房子的地勢本就好, 現在地面已經沒有積水了,只是到處都是爛泥,一腳踩下去,再抬起來,鞋底板能黏上一大塊泥巴。
陳飛維持著被踹倒在地的姿勢,兩隻手沾滿了泥,衣服上也是, 混著些許腐爛的葉子,看起來有點狼狽, 他膝蓋被踹的地方很疼, 額頭冒出冷汗, 身子僵硬著一動不動, 頭都沒敢抬一下。
耳邊是舅舅的聲音,不是在跟陳飛說話, 是問的他弟弟, 他嘲諷的扯扯嘴角, 這時候很想問尊敬的舅舅一聲, 哥哥不該對弟弟動手,那舅舅就可以對外甥動手?
到底還是不敢問出口,陳飛對舅舅不單單是畏懼,更不能得罪, 他的人生才剛開始,以後肯定會需要依仗舅舅的權勢,這是很現實的問題,容不得他不去考慮。
突有一道目光掃過來,陳飛一下子就繃緊了神經,他屏住呼吸,把頭低的更厲害。
不清楚是不是出現了錯覺,陳飛竟然覺得舅舅想把他踢死。
那道凌厲的目光並未停留,只是掃了一下就撤走了,陳飛卻已經出了一身的冷汗,他渴望權勢的原因,就是來源於舅舅,想跟對方一樣被人敬畏,一個眼神就能讓人不寒而慄。
所以陳飛從小到大都在詮釋著優秀二字,他努力看書學習,以第一名的成績考進大學,努力熟悉並掌握多項技能,為的就是得到舅舅的認可跟表揚。
可惜事與願違,陳飛無論怎麼努力,依舊不被舅舅看重,連那個周薇薇都能在舅舅那裡獲得重視,他卻不能。
陳飛自暴自棄過,重新振作過,反反覆覆,這些年周圍的人都在誇他,用了各種各樣的誇法,那些人把他捧上天,舅舅卻不放在眼裡。
現在舅舅為了他這個一無是處,成天就知道惹是生非的弟弟,對他動手,還用上了訓斥的口吻,陳飛很想笑,卻笑不出來,真他媽的見鬼了。
要知道兩年前,他這個弟弟跟朋友犯事,鬧出人命,家裡第一時間就找了舅舅,希望他能把事情給擺平了,可是舅舅沒出面。
弟弟被抓去蹲牢改那天,舅舅也在,那麼從容淡定,絲毫不覺得自己的決定有什麼問題,他的思想比較傳統,認為一個人做錯了事,就要接受懲罰,誰都不能例外。
陳飛可以肯定,就算他弟弟死在勞改期間,或者是出來後鬼混被人給打死了,舅舅都不當回事,怎麼現在維護起來了?
他是打了弟弟一拳,就算要得到懲罰,那也是弟弟出手,跟舅舅有什麼關係?為什麼要替對方出頭……
膝蓋還疼的,陳飛抽一口氣,暗暗的咬緊了牙關,眼底的疑惑越發深重。
週遭的氣氛很差。
黃單的鼻子滴滴答答的滴著血,指縫裡都是紅的,他剛被陳飛打的那一刻差點疼暈過去。
由於自身的體質原因,黃單很小就遠離一切暴力事件,他從不看熱鬧,讀書或工作的時候,跟別人產生了矛盾,向來都是講道理,君子動口不動手。
受力是雙方的,黃單跟人動手,他自己也疼,況且對他來說,罵髒話可以,動手這種行為真的非常不好,損人不利己。
黃單也不喜歡任何運動,因為很容易摔到磕到,能讓他疼半天,不光要忍著疼,還要去承受別人異樣的目光。
久而久之,黃單在面對他人的攻擊時,反應能力會很不好,剛才如果換個人,也許能躲過去。
「起來。」
頭頂響起低沉的聲音,黃單回神,眉心蹙的緊緊的,鼻樑的疼痛沒有減輕,他的視線被水霧模糊,準備起來的時候,一隻大手朝自己伸了過來。
聶文遠把蹲在地上的人拉起來,從口袋裡拿出疊整齊的帕子遞過去。
黃單接過男人遞來的帕子,快速把鼻子摀住,他的視線落在陳飛身上,什麼也沒說,就跟著聶文遠走了。
陳飛被遺忘在樹林裡,沒人喊他一聲。
那種壓迫感消失,陳飛手腳並用的爬起來,他在不遠處找了個水坑,準備把手洗一下,在手快要伸進坑裡時又突然改變了主意。
吳奶奶在屋簷下掃地,看到渾身髒兮兮的陳飛,她嚇了一跳,連忙就放下掃帚跑過去,「小飛,你不是跟小於一塊兒出去的嗎?怎麼把自己弄成這樣的?」
陳飛強顏歡笑,「我惹舅舅生氣了。」
吳奶奶摳掉他褲子上的幾塊泥巴,「我說怎麼就見你舅舅帶著小於回來,沒見著你。」
她抬頭,兩個眼袋鬆鬆垮垮的,眼神渾濁,「小飛啊,你跟奶奶說實話,你這身是不是你舅舅弄的,他打你了?」
陳飛眨眨眼睛,「沒有。」
吳奶奶在他胳膊上拍一下,沒用什麼力道,「你這孩子打小就不會撒謊,一撒謊就眨眼睛,你舅舅真是的,也不看看你都二十多歲了,怎麼還對你動手……」
想起了什麼,吳奶奶的話聲一停,她懷疑道,「小飛,你弟弟鼻子流血難道是……」
陳飛愧疚的低下頭,「是我弄的。」
吳奶奶聽了,不覺得有什麼,「兄弟倆打打鬧鬧的,不是常有的事嗎?就流個鼻血,又沒有做別的,你別怕,跟奶奶進屋去,奶奶給你找身乾淨的衣衫。」
陳飛聞言就搖頭,「奶奶,我就不進去了。」
吳奶奶二話不說就拉著他往屋裡走,「你這樣怎麼回去?什麼也別說了,聽奶奶的。」
陳飛被吳奶奶拉進了屋,沒看到他的舅舅跟弟弟。
吳奶奶給陳飛拿拖鞋,「他鼻子不是流血了嗎?在衛生間洗呢,多大點事,你舅舅還跟進去了,把他當小娃娃。」
陳飛被一個形容詞驚到了,「小娃娃?」
吳奶奶說可不是,她往裡走,「你先換鞋,奶奶去給你找衣服。」
陳飛心不在焉的換了鞋,他沒走,就站在玄關那裡,左右摳著右手指甲裡的泥,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吳奶奶拿了衣服褲子過來,「這是你舅舅以前穿的,奶奶都留著呢,你穿上看看行不行。」
陳飛沒接,「奶奶,我手髒。」
吳奶奶帶他去廚房,「要肥皂不?我去衛生間給你拿。」
陳飛說不用,「我自己去就行。」
他走到衛生間門口,聽見裡面傳出水聲,夾雜著舅舅的聲音,在說著什麼「不要再哭了」「把頭往後仰」「疼就忍著」。
可能是有水聲干擾,陳飛竟然覺得舅舅很溫柔,他好奇的往前走兩步,人貼上門。
就在這時,門從裡面打開了。
陳飛毫無防備,他發愣的時候,已經錯失跑開的機會,只能硬著頭皮抬起頭,「舅舅,奶奶讓我來拿肥皂。」
聶文遠捲著袖口,手上濕答答的,他撩起了眼皮,那裡面深黑異常,讓人悚然。
陳飛聞到了舅舅身上的血腥味,他下意識的後退一步,全身的毛孔都緊縮著,那是一種遭遇強敵,無能為力的驚恐姿態。
然而聶文遠沒做什麼,他邁步離開,拿了乾毛巾回衛生間。
門又關上了。
陳飛沒有再繼續偷聽,他走開前聽見裡面的喊聲,是陳於在說話,帶著哭腔的聲音說很疼,叫舅舅輕點。
舅舅也說話了,叫陳於不要亂動。
陳飛聽的真切,舅舅的聲音裡沒有不耐煩和厭惡。
吳奶奶說的那句話竄進陳飛的腦子裡,小娃娃嗎?他此刻無比清晰的意識到了,陳於在舅舅那裡享有特權,那都不是他們會有的待遇,包括周薇薇。
早知道那天自己也跟過來了。
陳飛心裡清楚,陳於很怕舅舅,背地裡就說舅舅的不是,很不屑,還說舅舅是資本家,其實他連資本家是什麼意思都不懂,就知道胡說八道。
舅舅一直當做不知道,對陳於不管不教,他們的關係是這段時間才發生了改變。
陳飛去廚房的水池那裡洗手,把手指頭上的泥一點點洗掉,困惑被嫉妒跟後悔取代,他如果跟陳於一起過來,哪裡還有對方的事。
活了二十多年,陳飛就沒這麼後悔過,他心裡很氣憤,想抽自己一大嘴巴子,當初因為工作的事埋怨舅舅,那口氣憋著下不去,所以就沒過來,不想過的不自在。
現在後悔都來不及了。
黃單出來時,看到陳飛跟吳奶奶坐在沙發上,他穿的那身一看就是聶文遠早年的衣服,很合身。
陳飛站起身,關心的問,「小於,你沒事了吧?」
黃單看他一眼,沒說話。
陳飛被看的很彆扭,他又問,人也走了過去,「鼻子還流血嗎?對不起啊,哥不是有意的。」
黃單還是沒說話。
陳飛的臉色有點難看,他嘆口氣,「這樣,你要是生我的氣,就打我一拳,我不還手,也不躲。」
這話說的漂亮,好像是弟弟在無理取鬧,哥哥不但不怪,還會去包容,總歸就是一句「你想怎麼著就怎麼著,我都可以順著你」的意思。
黃單沒怎麼樣,吳奶奶就坐不住了,明目張膽的站在自以為的好孩子陳飛那邊,用一種很不待見的眼神看著面前的壞孩子,「小於,你哥他也不是存心的,依奶奶看,這事就算了吧。」
黃單的視線挪到玻璃桌的杯子上面。
陳飛也看過去,「小於,這是你喝水的杯子?」
吳奶奶說,「什麼你的我的,你們兄弟之間還分這麼細做什麼?」
陳飛笑了笑,「奶奶,我是不介意,怕小於嫌棄我這個哥哥,我去給你把杯子洗了。」
黃單說,「不用。」
原主的記憶告訴黃單,介意的人是他哥陳飛,嫌髒。
這次怕是陳飛心裡有事,好奇他跟聶文遠走的有多近,擔心自己在聶文遠那裡留下不好的印象,工作還能不能有著落,他亂七八糟的想著,就沒注意杯子的事。
黃單察覺出陳飛臉上的笑意僵了僵,面上做出尷尬的表情,內心不清楚是什麼景象,八成想去摳嗓子眼,把喝進去的水給吐出來,再刷個牙漱漱口。
一旁的吳奶奶見混小子不領情,就把眼睛一瞪,「你跟你哥還記上仇了怎麼著?」
黃單現在不怎麼想跟這個老奶奶說話,他沒有跟老一代人相處的經驗,這次是一次全新的體驗,發生遠比自己想像的要困難,吵架?講道理?這兩樣都行不通。
老人多少都有些固執,自個認定了的事,誰說再多,哪怕是說的天花亂墜,照樣都於事無補。
「陸先生,你有別的辦法嗎?」
系統,「沒有。」
黃單說,「我像陳飛那樣哄老奶奶開心,她會對我改觀?」
系統,「你做不到。」
黃單捏捏手指,確實不行,自己他只能在對著男人時才會笑的很真,對著其他人,要麼是模擬,要麼就是扯一下嘴角,根本不是在笑。
面無表情的哄人,是哄不了的,因為連自己都不用心。
聶文遠清理了衛生間出來,讓客廳的氣壓更低。
吳奶奶是長輩,又跟聶文遠相處的時間最長,說起話來沒那些個顧忌,「文遠,小飛也是擔心小柔,想趕緊回去,所以心裡頭著急,就跟小於發了脾氣,他剛才已經道過歉了。」
她又說,「我看小飛隔一會兒就揉膝蓋,臉都白了,是你踢了他吧,文遠,不管怎麼說,他都是個孩子,你那力氣大,要是沒個留神,那後果還不知道有多嚴重。」
「小飛跟小於又不一樣,他每天都在讀書學習,不像小於早晚的往外面野,跟一群朋友各個地兒的玩鬧,皮肉要結實很多。」
聶文遠拿了帕子擦手,「吳媽。」
吳奶奶歲數大了,腦子轉的慢,明顯人都知道聶文遠那聲稱呼裡的警告。
陳飛嚇的都沒敢出氣。
黃單的餘光往男人那裡掠去。
聶文遠剛巧側頭,發現小外甥在看自己,眼睛還是紅紅的,那裡面有哭過的痕跡,他的眉頭微皺,擦著手的動作漫不經心。
吳奶奶看聶文遠沒別的表示,她就以為這事翻篇了,於是靠近點,換了個話題繼續說,「小飛畢業幾個月了還沒找到滿意的工作,你能幫就幫著點吧,這孩子品行好,做事穩重,不驕不躁,學習又那麼優秀,在外頭是不會給你丟臉的。」
聶文遠突然就把帕子扔進垃圾簍裡,「什麼工作算得上滿意?要不我把主任的位子讓出來給他?」
吳奶奶不敢置信自己一手帶大的人會跟個晚輩計較,嘴裡的話還很像是在譏諷,「文遠,你這話說的真是……」
聶文遠一個眼神過去。
吳奶奶立即就閉上了嘴巴,老人家心裡委屈。
黃單看的出來,吳奶奶照顧了聶文遠幾十年,把他當兒子的同時,也把自己當對方的媽了,分不清其中的界線。
剛才吳奶奶說的話,陳飛全聽見了,他垂著眼皮,沒抬過頭。
聶文遠用客廳的座機給聶友香打電話,說會把人送回去,他掛掉話筒,「走吧。」
陳飛說,「哥哥,我騎車過來的,跟小於一起騎回去就行。」
聶文遠叫司機把車開到門外,無視了陳飛。
陳飛的臉漲紅,自尊心都受到了創傷,從他打了陳於一拳,舅舅把他撥開,給他一腳到現在,他就沒想明白過。
舅舅在跟他置氣,連奶奶的話都起不了作用,就因為陳於?
聶文遠衝著大外甥頷首,「你坐前面。」
陳飛暈車,以為舅舅是在為自己考慮,他忙說,「沒事,讓小於坐前面吧。」
「我坐後面。」
黃單說著就彎腰坐進去,聶文遠從另一邊上車,挨著他坐。
陳飛又一次被無視,牙都快咬碎了,他沉默不語的坐上副駕駛座,把車門帶上,臉色很不好。
車裡很安靜,司機察覺到不對勁,只是問了要去的地方,就沒再說一個字。
黃單的後腦勺靠著椅背,眼睛望著前面的路況,他的鼻樑上有塊淤青,散發著藥酒的味兒,無聲無息的瀰漫著。
旁邊的聶文遠在翻文件,不時打個電話。
別說黃單跟陳飛,連司機都看得出來聶文遠很忙,公事私事都有,尤其是今天,格外的多,根本沒必要親自把人送回去。
路變的坑坑窪窪,車子一下一下顛簸,黃單的身子上下起伏,前後晃動,像在坐船,胃裡難受,他下意識的就抓住了男人的襯衣。
聶文遠看一眼那隻手,沒做什麼舉動,默許了。
快到的時候,陳飛撐不下去了,他摀住嘴巴,聲音嗡嗡的,「伯伯,能在路邊停一下車嗎?」
司機怕他吐車裡,趕緊就找了個地兒把車停下來。
陳飛開了車門就跑出去嘔吐。
司機出門前多喝了幾杯水,他尿急,就趁機出去撒泡尿,車裡只剩下黃單跟聶文遠倆人。
黃單的腦袋一點一點的,睡著了。
聶文遠的肩頭一沉,靠過來一個腦袋,他若無其事的拿了份文件看。
有溫熱的呼吸噴灑過來,聶文遠繼續若無其事的看文件,沒一會兒,肩頭的重量就消失了,他的眉頭皺了皺。
黃單打了個哈欠,「舅舅,拿倒了。」
聶文遠面不改色的把文件反過來,「鼻子還疼?」
黃單說,「好多了。」
聶文遠翻看文件,「你可以還回去。」
黃單側隔著車玻璃看站在路邊蹭泥巴的陳飛,「我哥比我高很多,我打不過他。」
聶文遠說,「那就想辦法。」
黃單扭過頭,「舅舅,你這個以暴制暴的想法是不對的。」
聶文遠從文件裡抬起頭,「哦?」
黃單看著眼前的男人,「武力解決不了問題。」
聶文遠挑眉,「哭就能解決?」
黃單不說話了。
聶文遠的唇角一勾,他笑出了聲,下一刻自己都愣了,印象裡就沒這麼笑過。
黃單抿嘴,他說的認真,「舅舅,哭不可能解決問題,我知道的,我哭不是想逃避,也不是懦弱,我只是疼。」
聶文遠把文件合上,「過來點,舅舅想摸摸你的頭。」
黃單乖乖的把頭伸過去,一隻手掌壓上來,把他的頭髮揉了揉,耳邊是男人的聲音,「你從前不怕疼。」
黃單說,「人是會變的,舅舅,你從前不會摸我。」
聶文遠收回手,「也是。」
黃單把頭髮理理,「醫院那邊怎麼說?表姐的情況需不需要長期住院?」
聶文遠說,「她注射了藥物,目前並沒有醒過來,等她醒了再做個檢查,看結果再定。」
黃單問道,「舅舅,我姐跳舞的時候,表姐為什麼會衝到舞台上去?還把我姐的臉給抓破了好幾個地方。」
他的聲音壓低,「之前幾個人演出,表姐都在台下安靜的坐著,到我姐才出現了異常。」
聶文遠的目光漆黑,看不見光,「小於,你把能懷疑的都懷疑了一遍。」
黃單說,「沒有的,我沒懷疑舅舅。」
聶文遠的食指曲著,在文件上敲點幾下,「為什麼不懷疑?」
黃單篤定的說,「舅舅不是那樣的人。」
聶文遠將小外甥的反應收進眼底,「那你覺得舅舅是什麼樣的人?」
黃單說,「有能力,有手段,有權有勢,有外形,有錢,就是菸癮大,不誠實。」
聶文遠的眉毛輕揚,「舅舅什麼時候不誠實了?」
黃單說,「是人便會衝動,會有欲望,舅舅你說自己沒有,就是不誠實。」
聶文遠想教訓,卻陷入莫名的情緒裡面,無法形容是一種什麼情緒,他不討厭,不排斥,卻非常陌生。
短暫的靜默過後,黃單想了想問道,「舅舅,那一萬塊錢的事查到了嗎?」
聶文遠意味不明,「你記掛的事不少。」
黃單的心裡咯噔一下,他去觀察男人的面色,試圖捕捉到對他起疑心,或者是覺得他踰越的蛛絲馬跡。
聶文遠說,「小於,你怕舅舅生氣,就乖乖的,別管太多,嗯?」
黃單說,「哦。」
他頓了頓,「可是舅舅,錢是我從王明那裡拿的,這件事跟我有關,我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聶文遠揉揉眉心,「人在外地。」
黃單聽明白了男人話裡的意思,劉全武這時候不在T城,他的人還沒找到。
劉全武偷拿了錢出去賭博,合情合理。
黃單在欲要把這條信息打上確定的記號時,他又動搖了,根據前幾次的經驗,不到最後,真相還說不好是哪個。
胡同裡的洪水沒全部退掉,水位線淺了一些。
車停在路口,黃單幾人往胡同裡走去,深一腳淺一腳的,泥巴亂飛。
聶友香早早就搬了個小竹椅,坐在大門口邊等邊跟馬大伯聊天,她望見了人,就趕馬大伯走。
馬大伯知道聶友香的為人,他也不惱,朝往這邊來的聶文遠點頭打了個招呼,就背著手回了自己的小屋。
聶友香看大兒子走路的姿勢不太對,身上的衣服也不是出門前穿的那套,一看就是聶文遠的,她的眼睛一轉,直接轉到了聶文遠那兒,什麼也沒說就把大兒子叫到屋裡。
片刻後,聶友香跟聶文遠坐在屋簷下,她的心思多,半天才斟酌著蹦出一句,「文遠,小飛把事都跟我說了,他動手打小於是不對,我已經說過他了。」
「他倆是我的兒子,你的外甥,你幫著哪邊,我都不好說什麼,不過,你因為小於流點鼻血,就把小飛的腿給踢的那麼嚴重,骨頭都傷著了,有點說不過去。」
聶文遠吹吹茶杯裡漂浮的翠綠茶葉,「小於怕疼。」
聶友香聞言,就跟聽到多大的笑話似的,「是小於跟你說的?他說的話你也信?五歲以前還好,能用好吃的好玩的哄著,五歲以後整個就是一草上飛,根本不在家呆,甭管是哪天,他回來的時候身上鐵定有傷,我就沒見他哭過鼻子。」
她說著就唉聲嘆氣,言語裡儘是悔不當初,「也怪我們,從他出生就寵著他,要什麼給什麼,把他給寵的無法無天,往歪了長,後來想掰正卻怎麼也掰不過來了。」
聶文遠喝口茶,「過去的他不怕疼,現在的他很怕。」
聶友香聽不懂了,什麼叫過去不怕,現在怕?又不是換了個人,她挺想知道小兒子是怎麼做到的,平時跟聶文遠能有什麼共同語言,要知道聶文遠最不能接受無所事事,混日子的人。
「小飛最近心情不怎麼好,小柔又出了事,他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你做舅舅的,就別往心裡去了。」
聶文遠的手機響了,他起身出去接電話。
聶友香去找小兒子,「小於,我讓你在你舅舅那裡給你哥多說點好話,你有沒有說?」
黃單沒說。
聶友香作勢要擰他的耳朵,「媽問你話呢,你當耳旁風,吹一吹就過了?」
黃單往後躲,人跑到了院子裡。
聶友香氣道,「媽的話還沒說完,你跑什麼?」
黃單站在門頭底下,「就這麼說。」
聶友香四處找找,沒找到東西丟過去,「臭小子你要氣死你媽啊,你站門口,也不怕讓人聽了笑話,回來!」
黃單挪近一點,停在不遠不近的距離。
聶友香看出小兒子對自己的戒備,她也沒去管,「你姐的情緒很不穩定,從今晚開始,你跟你哥輪流看著點,媽怕她鑽牛角尖。」
黃單說,「我的東西還在舅舅那兒。」
聶友香坐回小竹椅上面,「回頭找個時間再去拿就是了。」
黃單說,「那我去跟舅舅說一聲。」
聶友香瞪著小兒子的背影,她搖頭自言自語,「奇了怪了,他倆親到這種地步了嗎?」
黃單在胡同裡找到男人,「舅舅,我晚上不跟你回去了。」
聶文遠把手機放進褲子口袋,「好。」
黃單雖然很想跟男人住在一個屋簷下,可是他必須要為任務考慮,陳小柔跟陳飛都在這裡,方便調查。
聶文遠說,「跟我進來。」
黃單跟上去。
不多時,大家都在堂屋坐著,除了陳小柔,她暫時都不會出房間。
聶文遠點根菸抽,他不說話,其他人都沒發出聲音。
黃單看著院子裡的兩隻老母雞。
陳飛靠牆站著,半個身子在陰影裡面,他洗過澡,身上還是濕的,臉上的表情看不太清。
聶友香的耐心最差,忍不住就問,「文遠,你有什麼話要說的,就說吧。」
聶文遠抽一口煙,「小飛工作的事,今後就別跟我提了。」
這話說的太狠絕,跟上次飯桌上的那番話是兩個概念,已經不是長輩對晚輩的教導了,給人一種冷漠異常的感覺。
堂屋的氣氛立馬就變了變。
聶友香站起來,「文遠,你好好的為什麼要說這種話?小飛就你一個舅舅,他的事不能你提,還能跟誰提?」
聶文遠把菸灰彈在水泥地上,「他是成年人,自己的人生理應由自己負責。」
聶友香噎住。
她要是反駁吧,顯得大兒子無能,離了舅舅,什麼也能做,不反駁吧,就等於把聶文遠的話給敲定了。
「話是那麼說……」
聶文遠把茶杯扣在桌上。
只是這個動作,就把聶友香後面的聲音給堵住了,當官的身上有一種東西,她們老百姓沒有,應付不來。
陳飛在難言的氛圍裡表態,「我知道了。」
聶文遠的面部被煙霧繚繞,像一頭正值壯年的雄獅,坐在那兒,就讓人心生畏懼,「小薇的精神不太好,她抓傷小柔的事是意外,友香,你因為這件事怪罪她們,過了。」
聶友香氣不打一處來,「我過了?你這些年沒少照顧聶秀琴一家,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放在心裡,現在明擺著就是她們害了我家小柔,你還偏袒!」
聶文遠開口道,「姐。」
他這聲姐喊的,聶友香頭皮都麻了,一肚子的怨氣全堵著了,上不來下不去,難受的要死。
直到聶文遠起身出去,黃單才說了句話,「舅舅,我送你。」
聶文遠嗯了聲。
黃單一路跟著他出門。
聶友香心裡頭納悶,「小飛,你舅舅今天是不是吃錯什麼藥了?」
陳飛冷著臉,「我不知道。」
他說完就回屋,把門砸的咣當響,牆上的石灰掉了一地。
聶友香無語片刻,她對著老伴的遺像嘆氣,「看見了吧,你老陳家的兒子女兒都不省心,是嫌我這個當媽的命太長,盼著我早死。」
夜裡黃單在陳小柔的房間外面打地鋪,他迷迷糊糊的聽到了哭聲,人猛地睜開眼睛,下一刻就從地上爬起來敲敲門,「姐。」
房裡傳出陳小柔的吼聲,「走開。」
黃單說,「你沒事吧?」
陳小柔不回應,就在房裡哭。
大半夜的,聽著一個女人在哭,有點滲人,黃單搓搓胳膊,盤腿坐在蓆子上面拍蚊子。
沒過多久,聶友香跟陳飛就上樓了,倆人站在房門口苦口婆心的安慰。
黃單一直在邊上站著,就在他以為陳小柔不會開門的時候,門從裡面打開了。
陳小柔站在門口,眼睛紅腫的厲害,臉上還掛著眼淚,被周薇薇抓破的地方沒上藥,看的有些觸目驚心。
聶友香心疼女兒,焦急的說,「小柔,你明天必須跟你哥去醫院一趟,聽見沒有?」
陳小柔笑的比哭還難看,「去了也會留疤的。」
聶友香一聽就生氣,見不得驕傲的女兒這麼頹廢,「你又不是醫生,這要等去了才知道。」
她放緩了語氣,「沒事的,以後少吃點醬油,疤會消的,聽媽的話沒錯。」
陳小柔哭出聲,「媽,我什麼都沒有了。」
聶友香抱住女兒,拍拍她的後背,「胡說,你還年輕,日子長著呢,這次匯演的第一名是你,不管你跳沒跳完,你都是跳的最好的,你的領導跟團裡的人都知道。」
「誰都曉得那個方芳拿了第一,是你沒表演完,不然哪有她的份兒,看著吧,就算她得到了你的獎項跟榮耀,照樣直不起腰 。」
陳小柔知道那個道理,心裡還是很難過。
聶友香給兩個兒子使眼色,「小飛,小於,你們說說話。」
陳飛不走心的說,「是啊,小妹,你跳舞跳的最好,小薇都比不上你。」
黃單沒說話,視線盯著陳小柔的領口,剛才不知道是不是他看錯了,對方的胸口好像有個紋身。
可惜不能扒開衣服去看個真假。
大概是黃單的目光太明顯,陳小柔髮現了,她哭花了臉,羞憤的說,「你往哪兒看呢?陳於,我是你姐!」
黃單說,「我沒看。」
陳小柔冷笑,她抹把臉,碰到傷口,疼的五官都扭曲了,沒等黃單三人說什麼就把門一關。
第二天陳飛帶陳小柔去了醫院。
回來後陳小柔就把自己關在房裡,臉上的傷疤不好,她不願意出門。
所有人都是那麼想的。
沒想到在黃單去醫院看周薇薇的那天,陳小柔出了門,跟他一塊兒去了醫院,同行的還有陳飛。
聶友香沒去,不想看到自己的親妹妹,上次鬧成那樣,這個年不過完,都不會有什麼交集,畢竟人要臉,樹要皮。
到了醫院,黃單故意找藉口離開。
他提前給聶文遠打過電話,陳飛跟陳小柔很順利的別放進病房裡。
過了不到三分鐘,黃單就溜回來,站在門外偷聽。
病房裡沒有大哭大鬧,安靜的有點詭異。
自從那次後,陳小柔就瘦了很多,兩邊的臉頰凹陷下去,眼底有一片青色,她身上溫婉的氣質不見了,整個人都散發著一股子消極的氣息。
「哥,你說一個人瘋了,還能認出來誰是誰嗎?」
陳飛說,「要問醫生。」
「醫生能管用,瘋子就不會還瘋著了。」
陳小柔彎下腰背,「小薇,你把我的臉劃花了,害我在匯演的時候丟人,你的心腸怎麼這麼毒?」
周薇薇躺在病床上,眼神空洞。
陳小柔一把抓住她的手臂,「舅舅說你精神不好,我媽說你瘋了,所有人都說你有病,周薇薇,你是裝的吧?」
周薇薇還是沒有反應。
陳小柔氣的渾身發抖,手往周薇薇的臉上抓,「你已經瘋了,為什麼還要害我?!」
陳飛按住妹妹的肩膀,「小柔,你冷靜點。」
「怎麼冷靜?這都半個多月了,我臉上的那幾條印子還在,你要我怎麼冷靜?哥,周薇薇故意的,她一定是故意的,我……」
陳小柔的嘴巴被陳飛摀住了,「小薇已經這樣了,你就別在這裡鬧了,我們走吧。」
她的眼睛一閃,沒有再說話。
門外的黃單很不滿意的蹙蹙眉頭,他轉身退到拐角。
陳飛跟陳小柔從病房出來,他倆也沒等弟弟,直接就走了。
黃單回了病房,去打盆水端到床邊,「表姐,你不要動,我給你擦擦臉。」
周薇薇一動不動。
黃單把毛巾放進水裡面,慢慢浸濕後擰乾了覆蓋在周薇薇有點腫的臉上,「忍著點,一會兒就好。」
周薇薇出事後就在吃藥,人也總是躲在房間裡,臉是不見陽光的蒼白,能看見青色血管。
黃單發現周薇薇的嘴唇動了,他確定不是自己看花眼就把頭低下去,「表姐,你想說什麼?」
周薇薇張張嘴巴。
黃單把耳朵湊過去,他怕疼,所以擔心耳朵被咬,好在周薇薇並沒有咬上來,也沒有說出完整的音節,只是喉嚨裡發出模糊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有口痰堵在嗓子眼。
周薇薇一把抓住黃單。
黃單沒有掙脫,他把耳朵湊的更近,幾乎貼上了周薇薇的嘴唇,「救?還是舅?」
周薇薇卻不再出聲了。
黃單一抬頭,才看到周薇薇在哭,她哭起來沒有撕心裂肺,嚎啕大哭,只是靜靜的流著淚,讓人看了,心裡堵得慌。
黃單拿毛巾給她擦擦臉,「會好起來的。」
抗洪前後持續了兩個多月才結束,解放軍們不想驚動老百姓,他們偷偷的走,還是被知道了。
老百姓們一窩蜂的圍上來,他們把水,吃的,煙全往車裡丟,生怕丟慢了,解放軍會不要。
黃單把一個大蛇皮袋子拎起來,迅速往一個解放軍懷裡一扔,那解放軍懵逼的接住,想還回去的時候,人已經不見了。
蛇皮袋子裡有蘋果,白開水煮的雞蛋,還有聶文遠給黃單的進口巧克力。
當時黃單裝的時候,聶文遠就在旁邊看著,他沒出聲,還幫著提進了車後備箱裡。
卡車陸續出城。
黃單手插在兜裡,伸著脖子看,直到最後一輛卡車消失在視野裡,他才呼出一口氣,轉身回了車裡。
聶文遠闔著眼簾,似乎睡著了。
黃單忍不住把男人額前的發絲順了順,他知道對方沒睡,也知道對方不會阻止他的動作。
司機當是小外甥在調皮搗蛋,沒看出別的東西。
聶文遠的眼簾沒有睜開,「都送完了?」
黃單說,「嗯。」
車子啟動後,黃單用只有聶文遠能聽到的音量問,「人還沒找到?」
小外甥湊的近,溫熱的氣息讓聶文遠那隻耳朵都有點燙,他嗯了聲,沒把人推開。
晚上黃單沒回家,去了聶文遠的住處。
吳奶奶看到黃單,眼睛瞪了一下,難得的沒說難聽的話,收斂了不少。
想來這段時間,吳奶奶的手腳伸的沒那麼長了。
聶秀琴在醫院照看周薇薇,樓上比樓下還要冷清。
黃單在聶文遠的臥室看書,他看的入神,冷不丁的聽到嗡嗡震動聲響,「舅舅,你的手機響了。」
衛生間裡傳出聶文遠的聲音,「你接一下。」
黃單按了接聽鍵,那頭傳來劉全武的聲音,「文……文遠……救我……快救我……有人要……」
慘叫聲突如其來,黃單的耳膜發疼,那股刺疼戳進了腦殼裡,他疼的手一抖,連著喊了好幾聲,就只有咕嚕咕嚕的聲音。
有那麼一瞬間,黃單以為自己的頭被人按在水裡,耳朵被水灌滿了,他顧不上別的,立刻就拿著手機衝進了衛生間。
聶文遠擦著臉上的水,寬肩厚背,腰窄,臀翹,手長腳長,皮膚是小麥色的,身材無可挑剔,背部有條細長的疤痕,不知道什麼時候留下的。
他沒轉身,背對著小外甥,「慌什麼?」
黃單沒心思欣賞,「全武叔叔出事了。」
冷靜下來以後,他回想著電話裡那十幾秒的細節,「通話突然中斷,我來不及問他,只聽見了水聲,很大的水。」
聶文遠的手一頓,扔了毛巾就往外走,手拽上小外甥,「舅舅去穿衣服,你通知司機,算了,別通知了,你去睡吧。」
「……」
黃單說,「我跟你一起去。」
聶文遠看他一眼,就去拿手機打電話,下達指令。
很快就有一輛車開出去,聶文遠在駕駛座上,他的頭髮潮濕,髮梢滴著水,轉方向盤的動作平穩,面上一片冷靜,似乎什麼事都不能讓他方寸大亂,慌張無措。
黃單坐在聶文遠旁邊,心裡問道,「陸先生,劉全武現在是生是死?」
系統,「他被套在裝沙的袋子裡,跟沙袋一起堵在堤壩口,你覺得他是生是死?」
黃單的眉心一擰,不再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