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孽子無德】
在胥州城內手眼通天的人,還真不止沈遊方。單說張林芳家裡,算是已被人尋仇尋成了習慣,早就安布各方,一旦碰上張公子與人潑皮之事,立即就要報到老爺跟前。
可今日,事情卻頗為棘手。
昨夜裡,報到張林芳跟前的小廝說,張公子推搡了一個模樣極為俊秀的公子,要人家跪下,人家不肯,公子就要砸人家,巧遇沈遊方給止了。沈遊方雖是個商賈,但依憑身家與各方關係,等閒的芝麻官吏尚不放在眼裡,張林芳聽罷此報,拈著鬍子作想,若是惹到了沈遊方的友人,許要天亮後登門給沈遊方道個歉,不要招了什麼麻煩才好。
又想到自己的兒子,直嘆孽子無德,傷透腦筋。他好生搖了搖頭,便去安歇了。
可人睡到半夜裡,知州府上忽來了個主簿,悄悄告知他,他治下官道的賬冊和九府文書,忽然被提走了兩本。
雖說事有無巧不成書,可何得如此趕趟似的?
張林芳真乃寒夜夢中驚坐起,才知禍從天上來:京中林家落馬不出一月,各方打點花了何止萬兒八千兩銀子,到如今竟還是被人盯上了!可瞧他手上多的金銀也不出一二萬,此事過於突然,真要有什麼三長兩短,又待如何安置?
他急急問那主簿:「是何人提走了賬冊?」
主簿答說:「提冊的印信上,就瞧見『欽差』二字。」
——欽差!竟然在胥州!
此言猶如一盆涼水,打張林芳腦門兜頭澆下,這光景還睡什麼覺?他趕緊穿上衣服起了身,送走了主簿,當即隨手抓起門邊挑燈籠的杖桿就衝去了跨院:「孽子!給老子滾出來!」
張公子同一干紈袴喝了花酒,唱著豔曲漏夜才歸,此時臉尚洗了一半,還未睏覺,忽而醒醒乎乎間,看見三個老爹搖搖晃晃,抓著三條長桿要奔來打他,嚇得腿都軟了,酒立時醒了一半:「爹爹們!有話好好講!」
「孽子!孽子!」張林芳不由分說,十多桿子打下去,氣得肺都疼:「說!你今日在戲樓裡究竟砸了誰!」
張公子被打得滿屋子嚎啕,捂著背大叫:「不就是個小白臉嗎!碰巧認識沈遊方罷了!」
「能叫沈遊方親自解圍的人能是普通人?你還叫人小白臉!」張林芳抖著鬍子指著他臉罵道,「你這豬腦子,老子跟你講了多少次!林家落馬,周家轟塌,近年行事需低頭!你是不是脖子大了學不會彎,非要遭人砍一刀才記事?!現下有人去知州府提老子的官道賬冊了!你這是要叫老子大禍臨頭!」
「爹爹爹息怒!」張公子撲通跪在地上哭道:「那那那人確然就是個小白臉啊,他身邊跟著的,也是個小白臉啊,兩個文文弱弱的,推兒子都推不動,不過是說話硬氣些,瞧著不像大官爺!許是巧合罷了,巧合罷了……」
倒但願是巧合。張林芳忍了口氣問:「那人叫什麼?」
張公子糊裡糊塗地回想,支吾道:「彷彿姓文,還是姓溫?」
「溫?!」張林芳才吐出的一口氣又提起來,「到底姓什麼?!」
張公子定了定神:「溫!沈遊方叫他溫公子。」
——我的老天爺啊,這就對上號了。
張林芳手裡的杖桿哐啷一聲落在地上,扶著後腦差點暈過去,虧得小廝在後頭扶了一把。張公子雖則混賬,卻最依賴他爹,此時也是驚得眼淚都沒了,當即迎上去扶住老爹後仰的身子:「爹你沒事罷!」
「……沒事你個娘西皮!」張林芳鬍鬚顫巍巍,嘴唇都有些青紫了:「欽差劉炳榮南巡治水,身邊跟著的工部員外郎,就姓溫!他是鴻臚寺卿、太常寺少卿溫久齡的幺兒子!兼領起居舍人之職御前錄史!才華橫溢!官跳三級!御筆欽點!你居然要人家給你跪!人家連他老爹都不見得跪,你說能讓人家跪的是何人?!」
張公子臉都嚇白了:「……皇上?」怪道那人說自己當不起。
——何止是當不起?簡直是大不敬!
張林芳抖著手揚起個巴掌,「啪」地就扇在他臉上,此時是氣得囫圇話都說不出來。小廝連忙將他扶去坐了,緩了好一會兒,他才咬牙向兒子道:「從前在京中就沒少吃溫久齡的虧,此番林家落馬亦有他一份功勞,那劉炳榮不過是個西疆來的清流,就算身為欽差,亦不會無事獻慇勤,不分皂白就查到我張林芳頭上。此事關鍵在那個姓溫的,定是他記了你的仇要折騰,這才引劉炳榮來查老子。待天一亮,你便去尋沈遊方,求他領你去給那姓溫的賠罪!若是不成,再說其他。」
張公子「哎哎」地應了,經此一嚇,是半分脾氣主意都沒有,喏喏站在堂中,只道聽老爹的便是。
張林芳瞧著他這窩囊樣子,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什麼叫繡花枕頭一包草,這就是!他雖是恨那溫久齡,可人家那兩個兒子要多能幹有多能幹,上得九府,下得戍邊,在州司馬,進京審案。再瞧瞧自己家這個,沒把家拆了,也就謝天謝地了!
人比人,真能氣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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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齊昱這邊,自然還不知張林芳已將髒水潑在了溫彥之身上。早間起來已是晌午,他給溫彥之擦了藥,又將人抱在懷裡喂東西吃,正是濃情蜜意時,心已扔進糖罐裡,忽聽下人在外報說,沈遊方帶了個張公子來負荊請罪。
溫彥之靠在齊昱後背上,端著魚湯的手一頓:「那個張公子?」
——可不像是會負荊請罪的人。
昨夜戲樓之中,那張公子嗓門之大,叫齊昱坐在二樓也將他言語聽了個全,此時心中所想,自然同溫彥之是一樣的。此時他由著溫彥之靠著,手裡攥著溫彥之一縷頭髮,烏絲纏指,仿若思緒,幾個閃念,已經想見了種種可能,不禁冷笑了一聲:「如此看來,他爹也是個耳朵長的,沒等我們找上門,自己先送來了。」想來這胥州上下,定是個官官相護的境況,否則他深夜提冊,張林芳怎會知道得如此快?必然是手已伸到知州府裡。
溫彥之放下空出的手支著身子,艱難地移開幾寸,看樣子就要起床。
齊昱覺得他這樣子很好笑,反身把他攬回來:「你起來做什麼?」
溫彥之愣:「他來請罪,微臣自然要去迎一迎。」
「迎他?」齊昱唇角一勾:「你,起得來?」
溫彥之:「……」
——起……不……來……
——且,根本不想起來。且,腿疼腰疼頭疼,一動渾身就要散架。
——下身依舊,隱隱作痛。
齊昱突然坐直了,手搭在溫彥之腰帶上:「你若是起得來,那……」
「起不來起不來起不來!」溫彥之連忙把湯碗隔在兩人中間,剛放下床沿的腳又縮回被子裡:「微臣,說說罷了,皇上莫要當真。」
齊昱笑著把手收回來,站起身理了理袍子,「你且歇著,好生把東西吃完,熱水隔會兒就送來。朕替你出去瞧瞧那張公子。」
溫彥之:「可他是找微臣——」
「你這個模樣,」齊昱俯身在他額間親了親,「朕才捨不得叫別人看見。」
然後在溫彥之又紅起臉時,大步走出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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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公子果真負了荊。
齊昱走到前廳時,就看見前院裡沈遊方正白衣飄飄地立在廊柱邊上,另有個穿著素麻中衣的男子,正捆了荊條,垂首跪在石磚上,想必就是那張公子。
沈遊方見齊昱出來,打招呼道:「劉侍郎。」一雙眼睛習慣性地打量起齊昱的神色,只見齊昱是有些容光煥發的模樣,想來心情不錯。
「沈公子。」齊昱淡淡地回了,目光落在跪坐一旁的張公子身上:「這是如何一回事?」
——你自己做的事,為何要問我如何回事?
沈遊方嘴角抽了抽,道:「張公子昨夜開罪了溫員外,今晨找到草民,說要來府上負荊請罪,草民見其懇切之情,甚為動容,只好帶他前來,叨擾劉侍郎了。」
張公子跪得很端正,帶著哭腔道:「草民張澍給侍郎大人請安!草民昨夜飲酒誤事,在戲樓衝撞冒犯了溫員外,特此前來負荊請罪,求溫員外責罰!」
齊昱抱著手臂靠在門框上,垂視著他:「哦?如何責罰?」
張公子想起出門前,父親的叮囑,一咬牙道:「草民負荊前來,只求溫員外賜教責打草民以解不快!萬望溫員外息怒,莫為草民螻蟻之事氣壞身子!否則草民萬死所不能夠!」
這戲演的,齊昱都想給錢了。他喚了聲:「李庚年!」
李庚年踏著房頂蹦下來:「在。」
齊昱笑了笑:「既然張公子誠心求教,那就打罷。」
李庚年:「好嘞。」說著就開始挽袖子,「張公子,就用你身上的荊條嗎?還是你有其他更喜歡的物件?」
張公子:「???」什麼叫「那就打吧」?!這和老爹說的不一樣啊!
——不原諒我不是應該將我趕出去嗎?
——為何還真要打我?還讓我挑物件?!
眼看李庚年就要上來抽自己身上的荊條,張公子慌忙將雙手擋在身前:「溫溫溫溫員外呢?草草草民想求溫員外一見,噹噹噹面致歉!」那小白臉應該沒那麼兇殘!
齊昱冷笑了一聲,「那豈是你能見的。」罷了叫上沈遊方,便往花廳去了。
李庚年嘖嘖兩聲,覺得自家皇上真是十分有威嚴。扭頭看看張公子,也是心疼他的細皮嫩肉了。
他抬手抽出張公子身上的一根荊條,笑嘻嘻地問道:「張公子,你有沒有什麼忌諱?譬如傷口要左右對稱?血印要整數嗎?牙齒是留中間還是留兩頭?眼睛留左邊還是右邊?嗯嗯?」
張公子顫抖著嘴唇,膝行著後退:「不,不要啊,不……」
片刻之後,殺豬般的叫聲響徹整個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