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大巴到達市客運站,李逸初和鄧慶道別後去買火車票。鄧慶——不對,應該說吳先生,他是梁長平托朋友找來的人,吳先生長居法國,幫完他們的忙就要回去。
三個多小時的路程,李逸初連廁所都不敢去,他帶著一個行李箱和一個書包,他怕一不小心就把東西弄丟了,寧願警惕地坐在原位。
李逸初第一次一個人來到完全陌生的地方,火車到站,車上的人都如釋重負地站起來搬行李,而他卻坐在那裡不動,等到車上的人走的差不多了,他才跟在隊伍後面下了火車。在融入出站的人流之前,李逸初回頭看了一眼火車壁上的地名,這兩個字,從此以後再和他沒關系了。
向陽縣地處邊界,再往南就是山脈。李逸初從車站出來就向周圍人打聽第一高中怎麼走,人家給他指了方向,他心想一個縣城不會太大,步行過去就可以。
眼下剛過完高考,學校內沒什麼學生,門口擺了一個大展板,貼的都是公告。李逸初一個個看,找到復習生報名公告後仔細看了一遍。公告上寫高三復讀生在8月10號當天攜准考證報名,報名費一千五,過一本線的復讀生報名費三百。李逸初英語0分,無論如何也過不了一本線,他出來只帶了兩千塊,原本以為能撐很久時間,現在看來得盡快找工作了。
縣城裡沒有什麼正規的企業會招收他這種未成年的學生,沿著街道兩邊走,看到門口貼著招人的要麼是餐館要麼是網吧。李逸初來回看,走到一個寫有包吃住的餐館門口,他在外面站了一會兒,猶豫著不知道怎麼開口。他從來沒做過這樣的事,少年人的自尊讓他幾次鼓起勇氣又退了回去。店裡的老闆娘見到門口站著人,還以為是來吃飯的顧客,走出來一看是個拎著行李箱的年輕人,問道:“小同學有事嗎?”
李逸初漲紅了臉:“老、老闆,您這裡要招人嗎?”
老闆娘上下打量他一番,瘦高白皙,看起來像是沒幹過活的,不過模樣精緻,當個跑堂的比較討客人喜歡,便爽快地列出了自己條件:“我們這現在正缺人,不過呢,有兩個條件得看你滿不滿足。第一,我們不要來歷不清楚的人,你有身份證吧?第二,我們這地段好,生意忙,店裡的服務員一點空閑時間都沒有,你能受得了嗎?如果沒幹到兩個星期就要走人,那可是不給工資的。”
李逸初連忙保證:“我能堅持,而且我有身份證,我、我不是壞人。”
老闆娘噗嗤笑道:“我沒說你是壞人,你看著像個學生,我怕你是跟家裡鬧脾氣跑出來,幹不了兩天就撂挑子,那我不是白費力氣。”
李逸初就差舉手發誓了:“我家裡出了變故,我……我沒有親人了,所以才出來打工的。”
老闆娘點點頭:“那行,等會你跟我去登記,我給你安排宿舍。我這裡包一日三餐和住宿,每個月一千。飯店生意忙,所以我工資開的比別處高,你看怎麼樣?”
李逸初知道這個工資對縣城裡的服務行業來說算高的了,特別是吃住這一塊能省去一大筆開支。他高興道:“行。”
這家飯館開在靠近商場的三岔路口,人來人往客流量非常大,老闆包下了兩層樓,一樓做生意,二樓是員工宿舍。宿舍陳設很簡單,八個人一間房,上下鋪,靠近門邊有一排保險櫃和衣櫃,供他們放東西。
老闆娘辦完登記就讓一個叫馬小天的男孩帶李逸初去宿舍,馬小天長的虎頭虎腦,渾身黝黑像個非洲少年。李逸初進房間打量了一下四周,雖然一個屋子睡八個人很擁擠,但還算乾淨明亮。
馬小天帶他走到最裡面,指著上鋪:“就剩這一個空床位了。你就住這兒。保險櫃密碼老闆娘跟你說過吧?有貴重物品可以放進去。廁所在樓梯拐角的地方,洗澡就在陽台水池子裡接水,平時洗衣服也在那裡。”
李逸初看看陽台,半空中有兩三根晾衣繩,掛滿了各種毛巾和衣服,下面的角落有水龍頭和水泥砌的方形池子,地上摞著許多塑膠臉盆和水桶。雖然他只打算幹到開學就不幹了,但仍然好奇道:“那冬天你們在哪洗澡?”
馬小天:“有澡堂啊,你沒去過?”
李逸初搖搖頭。
馬小天見他白白淨淨的,笑道:“你是不是還在上學?”
李逸初點頭:“我剛考完高考。”
馬小天一聽高興道:“那你能看懂很多書咯?我有個東西一直搞不懂,你能不能教我?”
李逸初:“什麼東西?”
馬小天從自己枕頭下面摸出一本書,翻開後指著一道數學題問他:“這個我看答案了,可是還是理解不了。”
李逸初將書的封面翻過來一看,原來是成人高考的輔導書,他看著馬小天:“你要參加成人高考?”
馬小天:“對,我剛過完十七歲,今年下半年就可以考試了。”
李逸初走到桌子邊,在那道題的旁邊寫了幾條步驟,詳細地給他講解,直到馬小天徹底聽懂了,才把書還給他。馬小天佩服地看著他:“你學習一定很好,是不是會考上很好的大學?”
李逸初本來想說這題太簡單,即便不問他,隨便去高中校園裡找一個學生都可以講解清楚,但他看著馬小天笑盈盈的臉,微笑道:“我發揮失常,考的很低,所以過幾個月要復讀了。”
李逸初將檔案和銀行卡放進保險櫃,換上工作服跟著馬小天下樓去餐館後面的院子。初來乍到,老闆讓他先在後廚打下手熟悉熟悉。李逸初蹲在院子角落擇菜,再有一兩個小時就到飯點,餐館的服務員現在都聚在一塊處理蔬菜。
員工大多是年輕人,對李逸初這個新來的還算熱情,見他動手慢,就教他技巧。李逸初要將一筐的小青菜掐去根和爛葉,這些青菜都很新鮮,幾乎沒有爛葉,水分飽滿的根部掐起來也不費力,李逸初擇完一整筐才坐直身體,馬上發出一聲痛呼。他彎著腰快一個小時,現在一坐直,腰部就像被人斬斷了似的。
廚師在裡面衝他們這群洗菜工喊:“來客人了,洗好的菜快送進來。”
李逸初來不及活動腰部,連忙扯水管往大塑膠盆裡放水,將青菜放進去搓洗。在廚師催第二次的時候把一籃子洗好的青菜擺到煤氣灶旁的架子裡。
飯點一到,本來聚在後面洗菜的服務員都趕去前面給客人點菜上菜。後廚洗菜的人就剩下李逸初和另一個女孩。李逸初和她分工,一個蹲在地上不斷洗,另一個裝籃送進後廚。
等到菜全部送進後廚,李逸初連坐都不想坐了,腰部又酸又脹,站著反而舒服點。
他們倆只休息了不到五分鐘,就有服務員用餐車推著剛撤下來的髒兮兮的餐具送到他們面前。女孩嘆口氣,看著李逸初道:“洗吧。”
於是他們又開始蹲在地上對著大塑膠盆刷碗。
正值夏季,餐館一般要到夜晚十二點以後才會關門,李逸初在後廚洗完所有的碗已是淩晨一點。他和幾個員工向老闆打聲招呼就上樓了。
宿舍裡有人在洗澡,有人拿著手機打電話,還有人用收音機聽歌。李逸初走到衣櫃邊翻找自己的睡衣,准備洗完澡再上床。可惜他跟這群人都不熟,就不好意思去坐他們的床,於是靠著衣櫃休息。宿舍裡長的最魁梧的男人走到他面前:“怎麼站在這兒?”
這人叫楊軍,說話嗓門很大,李逸初記得他是後廚的廚師,禮貌地笑笑:“站一會兒,等會兒去洗澡。”
楊軍大咧咧道:“就老六在那洗呢,地寬敞的很,你直接進去唄。”
李逸初推辭道:“我再等會兒。”
楊軍嘖道:“都是男人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我跟你說,我們這兒洗澡上廁所都得一塊兒,你要是想等沒人了再去,非憋出病來不可。”
李逸初無論如何都不願意和陌生人赤身裸體的站一塊洗澡,可是現在這條件,容不得他矯情,這才是可怕之處。李逸初拿著睡衣往陽台走,心理不斷自我建設,可在經過自己的床鋪時還是轉身爬了上去,他寧願等,等到所有人都洗完了再洗。可是洗完澡的要洗衣服,另外七個人都爬上床的時候已經兩點半了,李逸初身上的汗都幹了,他聞聞衣服上的汗味,從床邊爬了下去。
陽台只有一個水龍頭放涼水,其他人洗澡要麼直接用涼水衝衝,要麼兌了大半瓶熱水,可他今天第一天過來,沒有買熱水瓶,只能用涼水往身上潑。沒有香皂,李逸初用涼水把全身淋濕後就迅速地擦乾跑進屋裡,哆嗦著爬上床。
他今天不是在趕路,就是在幹活,按道理應該很累,可當他躺下,突然之間沒有一點困意。手指尖隱隱約約的疼,他在黑暗中摸了摸疼痛的地方,估計是掐菜根掐多了,磨腫了皮。李逸初頭偏向裡面,手指不自覺撫向牆面,如同過去的很多個夜晚,他都會摸著牆面睡覺。
可是現在,牆壁那邊的人已經不是梁煊了。
餐館不做早飯生意,所以店裡的員工上午都是十點多才會下樓幹活。八點多的時候就有人起床,李逸初被那動靜吵醒,睜開眼後准備坐起來,可在起身的瞬間就條件反射地倒了回去。
渾身上下,沒有一處是不疼的。
李逸初咬著牙用手臂揉捏腰部,想緩解疼痛。
馬小天在床鋪邊露出半個頭,敲著他的床邊問:“逸初哥,你醒了嗎?我有幾道題想問你。”
李逸初吸著氣坐起來,馬小天見他痛苦的樣子,跑去自己衣櫃翻出一片膏藥遞給他:“你是不是腰疼?貼上這個會好很多。”
李逸初下意識地要拒絕,可馬小天已經順著欄杆往上爬了,很快坐到李逸初的床尾:“你背對著我,把衣服掀開。”
李逸初:“……”
楊軍靠著對面床杆看馬小天幫李逸初貼膏藥,李逸初露出來的半截腰白皙清瘦,隨著他身體的轉動而形成好看的曲線。楊軍肆無忌憚地看著,等到李逸初轉頭時勾唇垂下了眼睛。
人的身體有無盡的潛能,每天夜晚臨睡前李逸初都覺得自己這一睡恐怕是醒不過來了,可第二天天一亮,他又會按時醒過來。身體的疲憊感也在一天天的減少,似乎開始習慣每天超負荷的運作。
每天上午十點之前的時間是這幫打工仔的自由時間,大部分人都跑去臨街的網吧打遊戲,只有馬小天和李逸初待在宿舍裡。李逸初在上鋪看漫畫書,馬小天在下鋪小聲地背書,遇到理解不了的知識就站起來問李逸初。兩人逐漸熟悉起來,李逸初才知道馬小天無父無母,十二歲就開始在餐館打工,十三歲那年失去第一份工作,現在這個餐館的老闆娘見他可憐,才留他在店裡打打雜,他幹起活來麻利又積極,很討老闆夫婦喜歡,所以一干就是這麼多年。可馬小天不想一輩子待在餐館裡給人打工,不想當個連新聞聯播都看不懂的文盲,他想考文憑,想靠著學問找一份工作。
李逸初得知他的身世後心裡說不清是什麼滋味,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對著那一張簡單卻充滿積極希望的臉,李逸初說不出安慰的話,只是將他的輔導書內容按照容易掌握的思路重新劃出了學習脈絡。
這天李逸初照舊吃過早飯後回到宿舍看書,馬小天今天很奇怪的不再看書,反倒是一個勁地勸李逸初出門逛逛。
李逸初納悶:“出去幹什麼?”
馬小天對他使眼色:“你聽我的沒錯。快下來。”
李逸初不懂他那眼色是什麼意思,不願意動。楊軍在下面高聲道:“既然他不願意出去,小天你一個人出去得了,留他……現場學學。”
下面站著幾個准備出門的人聞言立刻爆笑,還有一個衝李逸初吹了個意味不明的口哨。
馬小天臉微紅,拍拍李逸初的小腿,急道:“下來。”
李逸初覺察出宿舍裡不正常的氣氛,便下了床,跟在馬小天後面出門。沒過一會兒,宿舍裡另外幾個人也都出來了。
兩人走到街上,李逸初才問他:“到底怎麼了?”
馬小天咳了一聲,不情不願道:“楊軍和老六要做那檔子事,你留在宿舍幹什麼?”
李逸初驚愕地半天沒說話。他不自在地摸了一下脖子,一時不知道是該鄙視這種公共宿舍裡放蕩的行為,還是該震驚兩個男人這麼一點都不避諱的……做那檔子事。
馬小天:“我提醒你哦,以後你離楊軍那人遠點,他這人齷齪的要死,見到個長的過得去的就想拉人上床。”
李逸初:“……”
馬小天:“老六之前有女朋友,來這兒還不到三個月就被楊軍騙出去開房,後來才跟他保持這種關系的。”
李逸初對別人的私事沒有太大興趣,更別說是這種聽起來就讓人不舒服的齷齪事。他雖然很不理解怎麼一宿舍的人都要為楊軍騰地方,但還是選擇閉嘴。
馬小天沒看他的臉色,滔滔不絕:“楊軍是店裡的廚師,比我們這些端盤子的有地位的多,工資也高。這個宿舍裡他就是老大,他要我們騰地方,我們就都得出來。就算你鬧到老闆那兒,老闆也是開除你留他,你說老六可不就隨他去了。”
李逸初懂了,有人的地方就有三六九等,有等級就會有壓迫和屈服,哪怕只是一個小小的餐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