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高考成績在夜晚發布,梁煊坐在只有他一個人的房子裡,一分分地等時間過去。十二點時間一到,他在網頁上順暢地輸入幾排數字,緩衝幾十秒後,出現了一張成績單。
如果說之前幾天還處在麻痹與遲鈍之中,在看到那幾個數字之後,他徹底清醒了。
語文135,數學147,理綜282,英語0。
前面三科的分數,即便是梁煊,也從來沒有在一場考試中每科都能發揮的這麼好。他一直以為自己在學校裡獨孤求敗,卻從不知道那個在他的督促下仍然說不愛學習的人,有著比他還強的實力。
多麼諷刺,多麼可笑。
李逸初每次無所謂地對他說自己學習不好的時候,是不是心裡都在嘲笑呢?
梁煊關閉網頁,重新輸入所有數字,出現的是與剛才一模一樣的成績單。梁煊手掌使勁握住鼠標,死命盯著電腦,咬著後槽牙不讓自己發作。
原來都是真的。
李逸初說的都是真的,他十幾年來都在騙他們,他一直想離開,所以他努力學習,但他又可以為了遺產放棄奮鬥多年的高考。病重的梁長平還有梁煊,在他眼裡肯定不如高考重要,那又有什麼資格和錢相提並論?
——我不知道是真的喜歡你,還是被你帶入歧途。
——我怕得罪你啊,哪怕你把我當女人用呢。
原來……這也是真的。
梁煊鬆開鼠標,整個人往後倒向椅背,脊背靠住椅背的那瞬間,用手捂住了流出眼淚的眼睛。
李逸初在餐館幹了一個多月,從前臺的點菜員到後廚的洗碗工,他每天要將這些角色一一經歷。毫無間隙的忙碌帶給他的最大好處就是沒時間東想西想,每天結束夜晚的工作,回去躺床上睡半個鐘頭,等到大家都爬上床,他再去衝一衝。
馬小天在他的幫助下突飛猛進,輔導書裡的知識全部吃透了。對於楊軍時不時曖昧的話語,李逸初都當沒聽見,偶爾楊軍離他近,李逸初立刻走遠。楊軍現在有老六在手裡,加上看出來李逸初不是個容易騙的人,所以也就偶爾口頭上占點便宜,並沒有做出什麼過分舉動。李逸初盡力不去和楊軍正面交鋒,能躲就躲,只要撐到八月十號,他就會向老闆辭職,然後去報名上學。
盡管李逸初高考的英語成績為零,但是總分上個普通的二本足夠了,不過二本從來不是他的目標。他有實力,也夠努力,那就一定要去最好的大學。他已經失去太多,不能再失去從小到大堅持的夢想。
一早起床,楊軍躺在床上咳嗽幾聲,李逸初便識相的和其他同事一起離開宿舍。李逸初已經由最初的惡心變成現在的麻木。他曾看到老六和楊軍有說有笑,既然是人家自己的選擇,外人又何必予以置喙。還好楊軍並不頻繁,往往是隔三四天會像這樣一大早躺在床上咳嗽讓大家出去。
竟然會因為頻率少而慶幸,李逸初自嘲地想。
老闆見他們下樓,叫住走在前面的李逸初:“李逸初,等會你和王廚一起去菜場買菜吧?今天這邊有個集會,客人肯定多,你再騎個三輪多運一車菜回來。”
李逸初左右無事,便跟著王廚去菜市場了。
王廚采購有十幾年的經驗,海鮮、肉類、蔬菜,他看一眼就知道是否新鮮,稱好後就遞給李逸初。兩人在菜市場耗費了兩個多小時,最後裝滿兩三輪的食材往回騎。
騎出菜市場的那條街後,路上的交通突然堵了,前面的私家車把道路堵的水泄不通。李逸初把三輪停在路邊跑到前面看情況,遠處有黑煙往半空中飄散,還有救護車的聲音。李逸初看著那個黑煙升起的方向,心中生出不好的預感,他站上旁邊的綠化帶台階,看清那個黑煙的位置,連忙使勁推開人群往前面擠,好不容易擠到他打工的餐館門口,一輛消防車停在外面,老闆和員工都圍在防護線外面等著。
火已經被滅了,眼前的樓只有第二層的一間屋子從窗戶到陽台全部燒的漆黑,其他地方都沒有波及到。李逸初看清那個房間的位置,從防護繩下面鑽了過去往樓上跑,旁邊的消防員連忙拉住他:“現場還在檢查,不能上去。”
李逸初甩開他的手,不要命似的往樓上跑。他住了快兩個月的宿舍此時已經面目全非,桌椅衣櫃全燒成黑灰,八個床鋪只剩下被燒的變形倒塌的鐵架。而靠近門的保險櫃變成了一排漆黑的四方盒子。李逸初四下看看找到一個錘子,然後拼命砸保險箱的鎖。保險箱被燒透了,外殼不像之前那麼堅硬,李逸初幾錘頭下去就被砸了個窟窿。李逸初用手扒著那個窟窿往裡看。
——他放在裡面的檔案和准考證已經被燒成了灰。
李逸初從那個窟窿把手伸進去,手背立刻被鋒利的邊緣劃出一道很長的傷口。他從裡面把保險櫃打開,整份文件就顯露在他面前,他的手剛碰上去,本來還連在一起的紙灰立刻變成了碎沫。
李逸初跪在地上久久未動,他大腦一片空白,而靈魂仿佛也跟著那份檔案一起,被火燒的灰飛煙滅。
馬小天趕到宿舍,看見李逸初跪在地上發呆,把他往起拉:“怎麼了?”
李逸初回過神,放開馬小天的手往外跑。一路狂奔到一高的招生辦,他氣喘吁吁地問辦公室裡的老師:“復讀生報名是不是一定要查檔案?”
老師:“當然,特別是外地學生報名,當場就得帶著檔案和准考證。本校學生會在開學後統一去校辦查。”
李逸初:“所有的學校都是這樣嗎?”
老師:“對啊,這是招生的規定,哪裡都一樣。”
李逸初咽口水:“那如果檔案丟了呢?”
老師詫異道:“這不可能。高中生的檔案畢業前都是學校保管,即便是外校復讀生,檔案在報名當天就收進校辦,不會丟的。”
李逸初仍不肯放棄希望:“如果真的丟了,能補辦嗎?”
老師:“理論上可以,不過一般發達地區補辦起來容易一點,我們這種小縣城,補辦太難了。你想啊,你從小到大所有的證明、材料、組織關系等等都在檔案裡,不說其他的,單一樣組織關系就得從你的家庭到你上過的學校一點點補,即便真能辦下來,最低也得半年的時間。”
李逸初:“我的家庭?”
老師:“對呀,你的直系親屬,你以前的老師班主任,這些人你都得一個個去找去簽字的。”
李逸初整個人脫力似的靠在桌角。他麻木地開口:“沒有檔案,也就報不了名了?哪裡都不行?”
老師遺憾的搖頭:“沒有檔案哪個學校都不會收的。”
李逸初拖著身體走出辦公室,漫無目的地沿著路邊走。走著走著他突然很想笑,他究竟是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事,上天要一次次把他逼到這種絕境?
如果他要繼續上學,就得重辦檔案,而重辦檔案,就必須回去。那他之前所有的謊言都會被推翻,而他答應梁長平的事也都將食言,那到時候梁長平是不是又會病重進手術室,甚至沒了性命?
他曾以為這個世上能阻止他考上名校的唯一理由就是他自己實力不夠,所以他夙興夜寐,沒有一天放鬆過。可是直到現在,他才知道阻止他的理由有千萬種,每一種都讓他毫無還手之力,所謂的實力,在這些事情面前屁都不算。
不知不覺間,李逸初又走回打工的餐館,圍觀的人群已經散去,餐館的員工上上下下的打掃,今天鐵定是無法營業了。
老闆見到李逸初回來,招呼他道:“李逸初,你們宿舍燒的最厲害,我和大傢伙商量了,你們宿舍每人補償一千塊錢。”
李逸初沉默地往宿舍走,幾個舍友正在撒水拖地。馬小天見他回來,拉著他走到陽台:“你有什麼貴重物品被燒的嗎?老闆人很好的,你只要拿出證據,他會多賠償的。”
馬小天看看另外幾個人,壓低了聲音在李逸初耳邊道:“你知道嗎?這火是老六放的,楊軍這回不死也得癱了。不過老六自己恐怕也得坐牢了。”
李逸初只是看了他一眼,很快又是剛才那副心如死灰的樣子。
馬小天這才發現他不太正常,關心道:“逸初哥你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
李逸初回答不了他的問題,他不知道自己是身體不舒服還是心情不好,只感覺聽不進去周圍的聲音,似乎也看不見人,身體所有的感官都消失了,整個人只想就此閉上眼,毫無知覺地睡到天荒地老。
可惜連閉眼也做不到。
李逸初就這麼站著發呆,直到有舍友拿著一個被燒黑的鑰匙問屋裡的人:“這是你們誰的?”
大家都搖頭,那人就拿著鑰匙走到李逸初面前:“這是你的嗎?”
李逸初當然認識這個鑰匙,這是他和梁煊為兔子做房子時安裝的小鎖的鑰匙,他一直裝在書包裡,走的時候竟然忘了留下。
李逸初緩慢地接過那把鑰匙,身體開始顫抖,他蹲到地面,肩膀抖動中大顆的淚水從眼睛裡掉出來,鑰匙緊緊攥在手心,李逸初痛苦地發出哀嚎聲:“梁煊……我該怎麼辦啊……”
他還不滿十八歲,可短暫的人生裡,似乎每走一步都需要他做出選擇,而每一步選擇都至關重要地影響著以後的路,他沒有這個魄力和經驗,為什麼總是逼他?
他在離開和縣的時候以為只是失去了一筆錢,失去了親人,可原來他做出決定的那一刻,失去的是他以後的整個人生。
馬小天看著一貫平靜寡言的李逸初突然之間痛哭流涕,只看一眼蹲在地面的背影,就能感覺到他有多悲傷。馬小天一直很崇拜他,覺得他什麼都會,什麼都懂,又對什麼都不太感興趣,就像小說裡身懷絕頂武功的隱士高人,馬小天一度忘了他才只比自己大幾個月。可是現在,李逸初和幾年前被人趕出來的自己多像啊,馬小天難過地想。
馬小天不知道怎麼去安慰他,他覺得李逸初比他懂的多,他說什麼都沒用。所以也蹲下身坐在李逸初的斜後方,看著前面瘦削的肩胛骨,他想如果李逸初需要紙擦鼻涕,他可以立刻遞過去。
天亮以後,李逸初從陽台站起來,他所有的東西都在這場大火中燃燒殆盡,只剩下錢包裡的一點零錢和身份證,以及手心裡一把鑰匙。他看到後面靠著牆壁打盹的馬小天,彎腰將他掀起的衣服下擺撫順,輕聲道:“祝你願望成真,再見。”
李逸初下樓和老闆核算工資,並向他們提出了辭職。老闆見他態度堅決,就沒有多勸,加上賠償金,總共給了他兩千五百塊錢。李逸初原來的銀行卡也被燒毀,所以帶著現金去銀行重新辦卡。
辦完卡,李逸初再次來到汽車站。一個小時的車程後到達市火車站,這一次,他選擇了更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