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亂象
慈甯宮裡一片勉強能稱得上祥和的氣氛,傅太后拉著幾個新進宮傅家的女兒,細細囑託了許多私房話。太后姿容稱的上有福相,老年人這個長相討喜,但是年輕時多少受影響,聖上面前不見寵。
今時不同往日,她眯著眼睛,用自己保養極好不見老態的手拍了拍傅家幾個小姑娘皮肉細嫩的手,把官家的喜好禁忌講了又講。幾個小姑娘都是傅宗邦這個老小子仔細挑出來的,無論是相貌人品都是一等一的好,最重要的是,都是傅家旁支。換句話說,和傅雪彥勾搭上的概率很小。
凡事都要有自己人才安心。傅太后心裡又咀嚼了一遍自己母親教給自己的話,從小看著母親整治通房的手段,她心裡不是沒有想法。如今,如今的自己,果然也成了母親的樣子。
傅太后說了許多話,傅家小姑娘們見狀機靈的告退了,傅太后在燭火下把自己的手看了又看,不知何故,她總能聞到一股子血腥味。
“相國寺的事情可辦妥了?”傅太后的聲音在空曠的大廳裡響起。
地下站著的心腹就微不可見的發起了抖,語調還算平穩。“回太后,都已經辦好了,就是京裡的老御醫,也斷斷看不出端倪。”
傅太后嗯了一聲,停了停,又緩緩開口。“你說這陰司報應有幾分准呢?”
“這,這,屬下就不知道了……”心腹宮女的聲音越來越小,漸漸不可聞。
傅太后輕聲歎息,獨自念叨著什麼,“文秀一定怨我的,可是我這也是為了她,為了傅家,女兒家不就是投胎這麼一回事,傅家女兒能給傅家做點事,應該高興的……”或許是上了年紀,太后娘娘一個人翻來覆去念個不住,心腹宮女的頭卻越來越低,文秀正是在相國寺意外暴斃傅皇后的閨名。
慈甯宮外,有幾隻因為夜晚歸巢吵架的烏鴉,吱吱呀呀叫著,撲閃著翅膀飛遠了。
“你說如果有一味藥材,想要混進食物裡,但是味道略重,該怎麼辦?”蕭裕純斯斯文文吃著新上的西瓜,宋明哲並不客氣,自己抱著半個,用木勺子略艱難的一勺一勺挖著吃。
宋明哲正吃得滿嘴鮮甜爽口,好容易等他老人家嘴裡空閒下來,薄唇輕啟,“藥材這玩意兒,都是不好吃,咱們老祖宗熬吧熬吧燉吧燉吧硬要吃下去的東西,哪個人會嫌棄味道重啊?”眼見蕭裕純一臉不敢苟同,宋明哲本著良心價,又補充了兩句,“男的你就說能壯陽金槍不倒,女的你就說拉皮除皺永葆青春,再沒有人不肯吃下去的。”
蕭裕純嘴角抽了又抽,好容易忍下放下西瓜,原地血鬥的衝動。有些人,大概生來就是老天爺派來考驗你忍耐力的。
各個層面考驗別人耐力的小磨人精像是想起了什麼,從椅子上彈起,跑到屋外,不一會兒興沖沖回來,在蕭裕純手裡小片的西瓜上撒了些什麼。
“再嘗嘗,”宋明哲笑的眉眼彎彎,把西瓜朝著蕭裕純推了推。若是別人給自己食物加了來路不明的調料,別說是裝作吃幾口,蕭裕純估計當場就能拉下臉來。
只是,是這個人的話,大概都可以的吧?蕭裕純神使鬼差低頭又嘗了兩口,“嗯?這是?”
“鹽巴,”宋明哲從袖子里拉出手帕擦了擦手,“加了鹽的西瓜會更甜的,你家廚子肯定也很清楚的,要想甜,先放鹽。如果碰到食材不大新鮮,一般都是用來紅燒,或者煎炸,最新鮮的魚啊都是清蒸,都是這個道理。”
“我家用的食材都很新鮮。”蕭裕純放下了手裡不成形狀的瓜,心有餘悸的模樣。
“這你就不知道了,上面想法都很好,但是下人遇到事情總會有自己的考量。”洋洋得意的宋明哲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給端王府的廚子製造了一場無妄之災,他還在感慨,早知道應該順路從廚房拿個銅勺出來,邊緣並不鋒利的木勺真是不方便。
蕭裕純擦了擦手上的西瓜汁,對剛剛得到的資訊若有所思。
“最能遮蓋味道的調料?”蕭裕純像是找到了寶物,鳳目裡閃爍著興奮。
“大概也就是麻醬,香辣之類比較刺激味覺的東西吧?”宋明哲開開心心舉手,仿佛前世課堂裡積極回答問題的孩童。
“最近集市上能看到菌子了呢,我說小王爺你別發呆,王府裡總有南邊小官送的野生菌吧,有的話勻我一點,不白吃你的,做好了會請你一起吃噠!”宋明哲抓住蕭裕純的肩膀,像是對待招財貓儲蓄罐一樣,晃了又晃。
可惜掉落並不是硬幣,而是意料之外的一個吻。
蕭裕純在宋明哲額上啪嘰親了一口,宋明哲驚駭的倒退三步,無措的擦著額上微紅的痕跡。
“回來給你帶菌子。”蕭裕純留下一句話,風風火火三步並作兩步走了。
慈甯宮裡,宮女們正布著晚膳。傅太后額上貼著膏藥,比之前很有點憔悴。幾個傅家姑娘雖然千嬌百媚,但官家不知道是不是另有考慮,愣是放著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在眼前,還是一門心思往承恩殿跑。
太后娘娘想著,眉宇中間漸漸聚起了一道思慮的深痕。官家早已不是趴在自己膝蓋上撒嬌要糖吃的孩子了,自己占了嫡母的名分,究竟不是骨肉相連的親母子,很多話不好說,說破大家便俱顏面全無了。
“娘娘,今兒有傅家送來的菌子呢,禦膳房用自己醬料超了,老遠就聞著香呢,您嘗嘗?”
傅太后本來食欲不振,聽到一個傅字,想著自己多年隱忍辛苦總會有回報的,她暫且放下心中所慮。“我們鶯兒就是嘴甜,說起來這麼饞人,我倒要多嘗幾口。”
南邊來的菌子,最是鮮香,傅太后這把年紀,就這幾道小菜,也多吃了半碗飯。鶯兒笑著把盤子撤了下去,給太后娘娘上了茶水。
或許是老人家,年紀大了,貪嘴多吃了兩口,當夜晚上就覺得胃裡不舒服,把御醫叫來看不出個所以然,反反復複渾身燥熱,夜不能寐,天明時分方才打了一盹兒。
第二天竟然還不見好,第三天添了頭暈嘔吐的徵兆,到了第四天晚上就吐了血。著慌了的官家帶著幾個領頭御醫把慈甯宮圍的水泄不通,幾個趕來獻殷勤的孫輩皇子統統被官家打發回去。單單留下了南陵王蕭乾深,多年來他在傅太后面前彩衣娛親,很有幾分體面,說起來除了官家,太后最疼的就是他。
“太后醒了,身邊沒人,心裡容易空空落落,你就在隔壁佛堂替母后祈福吧。”官家冷著一張臉,不見喜悲。
蕭乾深低垂著眉眼退了下去,臨走前偷瞟了一眼,官家正死死瞪著偏殿某個角落。蕭乾深之前花了幾個銀角子,買通了慈甯宮的小太監,這幾天伺候太后飲食的大宮女大太監,平日裡威風八面極有體面,如今都被關在偏殿裡跪著呢。就算僥倖不死,也得脫層皮,吃了掛落,這輩子翻身無望了。
蕭乾深在慈甯宮有幾分根基,完全是因為出入慈甯宮多年,兼之手頭大方,所以總有個別求財的內侍願意湊過來。但是他不知道的是,宮外有消息比他更靈通的人。
“宮裡傳來的消息,說太后病倒了,眼看就要不好了?”蕭四娘在屋裡轉了幾個來回,心神不寧,傅太后從她娘家來說是她祖母,從夫家來說是她丈夫的姑奶奶,兩邊關係都是極近的,這太后若有個意外閃失,旁人沒什麼,大不了和皇后娘娘的國孝一起服了,但是傅家可就剝皮抽筋痛得很了。
“不止如此,”傅雪彥尚在初夏,還未脫去夾衣,正鬆鬆垮垮披在身上,眼下青黑分明。“太后娘娘這次不好,大約是四天前吃壞了肚子。”
“吃壞肚子能這麼嚴重,別是禦膳房上了什麼克沖的東西吧,這群狗奴才,平日裡奉承說的好聽,沒想到都是些狗肺狼心!”蕭四娘氣急敗壞,幾欲自己擼著袖子上前把這群小人抽打一遍。
傅雪彥閉上了眼睛,吐出胸中一口鬱氣,在蕭四娘罵了很久之後,才道。
“四天前,旁的都好說,都是禦膳房早就採購好的,各宮裡都有送去的尋常食材,唯一一樣,就是叔叔送去了幾株南邊的菌子。”
蕭四娘像是被雷電擊中,抖了一抖,才楞在當場,再開口的時候,牙關都在打顫。“真的叔父送的?”
傅雪彥揉了揉太陽穴,“跟著幾樣鮮果一道送進來的,上面貼著的傅家的徽記。本來宮裡忌諱宮外送進來的東西,奈何官家即位後,太后仗著臉面,常讓家裡送幾味醃制小菜進宮,官家都不發話,大家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不對,我記得這差事以前不是你手下的翟大做的麼,莫非他手腳不乾淨?”蕭四娘的語調提高了不止八度。
傅雪彥驟然睜開雙眼,目光之鋒利,讓蕭四娘屏住了呼吸。
“翟大上個月被叔父擼了差事,趕去了轎馬房,分家以後,一直是叔父在跑這個腿。”
明明舞臺蟬鳴聲,蛙鳴聲,聲聲入耳,屋內二人卻入墜冰窖。
蕭四娘握著傅雪彥冰涼的手,“這和咱們關係不大,若有責罰落不到咱們頭上,我就是跪在地上求,也會求陛下,求父王給咱們一家三口留一條活路的。
”
傅雪彥抿了抿嘴,回握著蕭四娘同樣冰冷的手,兩個人一宿無話。
宮裡,官家也正查著這個事情呢。
從禦膳房負責太后飲食的幾個人,到試菜的太監,再到端過來的跑腿小太監,再到把菜端上桌子的大宮女。從上到下,數十人,一個不拉,人人過堂,不論青紅皂白,先是一頓殺威棒,殺完再問話。一時間,慈甯宮哭聲一片,叫喊聲遠遠傳出數裡。有個別不長眼睛的臣子待要開口,被同僚猛拉袖子堵了回去。
“你拉我做甚麼,如此暴虐,和前朝軒轅氏有何分別?太后吉人自有天相,不知道的還以為,哎呀——”這位遲鈍的次輔終於在首輔一頓霹靂連環腳的提醒下,回過神來,齜牙咧嘴重新排隊站好。
審了大半夜,終於有了一點結果。東西的來路很明顯,傅家壞了規矩送進來的小菜,試菜太監身上不好,讓小太監嘗了,嘗菜的小太監前幾日就病了,怕過了主子,早就挪了出去,也沒人在意死活,官家這才著人手去看,人早就涼了。
傅家毒死傅太后,滑天下之大稽。官家自己也不信,不過這壞規矩在先,若是太后有個三長兩短,傅家吃不了得兜著走。
官家正是一支蠟燭兩頭燒,一忽而要在窗前哭哭啼啼做好孝子,又一忽兒要扮作黑臉唱包公案,自己也不是三十歲的小夥子。折騰了一晚,太后沒見著好轉,自己倒是累倒了。如此這般,跟著熬了通宵的大臣還要排排跪,一個勁兒猛勸官家。
千萬要保住龍體呀,天下人都知道您孝順,但您也得替天下百姓著想,您累倒了,我們指望誰去呀,要不您先立個太子先?讓我們也好有個心理準備。咳咳最後一句僅僅是首輔大人的心裡話,這個場合是斷斷不敢講出口的。
他也是五十多的人了,膝蓋跪的發抖,揩了很多遍的老眼還是昏花,這幾年是怎麼了,怎麼白事一波接著一波呢,難道是天要望大樑?他卻是不敢繼續想下去了,盤算著自己也找個機會昏倒好被抬出去歇歇。
聽說颱風的風眼裡,意外的平靜。
作為扇了隱形的翅膀引發宮裡一場十五級以上颶風的宋明哲,愉快享用了小王爺送來的菌子後,該吃吃該喝喝,養肥養肥那只會罵fxxk的八哥,伺候伺候光長葉子不開花的蘭花,小日子說不上愜意,總比淒風苦雨中苦苦煎熬求活路的人,要好的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