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機變
傅太后又苦熬了幾天,天南海北名貴的續命藥材像不要錢一樣送進了慈甯宮,但是稍微通一點醫理的人都知道,這個時候不過是兒女尚有執念,讓老人在人世間多逗留一會兒。此刻執念不放的兒女不是別人,正是這大樑的最高統治者。自古以來,三皇五帝放不下的,大多都是這些生生死死的問題。
傅太后在一個尋常的清晨,耗盡了原本還算充裕的元氣,停止了呼吸。那天夜裡就是很大的雨,劈裡啪啦打落在屋簷上,在殿前空曠的廣場上,打出許多水花。官家一個人站在慈甯宮的屋簷下佇立了許久,呆呆的看著雨,身後慈甯宮此起彼伏的哭聲像是遙遠地方傳來的回聲。
是的,嫡母對自己並沒有太好,算不上推心置腹,逢年過節禮數倒都做的周全,自己的孩子,太后的孫輩,每次見面都歡歡喜喜,一派天倫之樂的模樣。
宋明哲打著油紙傘從舊居裡回來,自己這裡人口簡單,除了打點雜物的小童,都是宋明哲親自動手,偶爾西風過來值夜,宋明哲都花點銀子,讓人順便幫自己搬點木柴炭火之類的雜活。幸虧小院子有井水可以取用,當然不如前世自來水方便,宋明哲使不上勁兒的右手只能幫著提著方向,宋明哲日日用左手提水桶,日積月累,左手真的健壯靈活了不少。
宋明哲曾與蕭裕純開玩笑,自己這是神之右手。
蕭裕純虛應故事笑了笑,眼裡滿是心疼,宋明哲偏過頭去,不想看見這等同情,他也是年輕氣盛的青年男子啊,說起來也是在雪擁關抗擊過西夏的大樑英雄。
宋明哲幫著家裡料理了國喪的一應事務,該摘的裝飾都摘了,幾戶常來常往的人家喜事紛紛改了日子,天子腳下,京城地界上,就沒個敢掛紅燈籠的商戶,大晚上出去白慘慘一片,紅燈區也日日上演這裡黎明靜悄悄。
延平郡王家裡也正忙著呢,自己身為皇子,咳咳,未來的太子,要服的功孝當比別人更嚴格才是!家裡一位正妃,兩個側妃,若干庶妃,一干侍妾頭上盡數換做銀白,連片金葉子,金梳子都尋不到。蕭裕寅袖子裡揣著嚎哭必備秘密武器,打算往慈甯宮好好做一回孝子賢孫呢,門外忽聽得一陣不同尋常的嘈雜。
“怎麼回事兒。”延平郡王一撇嘴,拿出了京城公子哥兒的不耐煩。門外卻是連個跑信跑腿的小廝都沒進來。蕭裕寅正愁找不到機會給不能飲酒作樂鬱悶的自己發洩的機會呢,一撩衣擺,跨過門檻就要開口罵人。
沒成想及閘外進來一人撞個正著。那話怎麼說來著,兩攻相遇必有一受,啊不對,狹路相逢勇者勝,說時遲那時快,被撞倒在地的蕭裕寅正原地蒙圈呢,抬頭一看,這心房就撲通撲通跳個不住。
來人是黑梅衛的梅影秋。
一般人沾到黑梅衛都沒有多少好事,大樑二環以內權貴也很忌諱黑梅衛,這年頭,水至清則無魚呀,誰家沒個不能見人的私密事情呀,只要在官家容忍範圍內,咱們還是吃吃喝喝唱歌跳舞做遊戲的好盆宇呀。
梅影秋臉上沒有多少表情,眼睛轉動,對著還趴在地上形象全無的蕭裕寅撇了撇嘴,“郡王大人,陛下有請。”
四個字,字字如同打在蕭裕寅的腦門上,他咬緊了牙關,半天才從牙縫裡憋出來一個好字。他哆哆嗦嗦爬了起來,臨出門前回頭問了梅影秋一句,“我什麼時候能夠回來?”
梅影秋笑了笑,這一笑不能說和孟真人筆下美人一笑顛倒眾生相比,但威力也是不凡,延昌郡王腳下一個趔趄,險些又是一個狗□□栽下去。
京裡轟轟烈烈第二次大規模抓捕行動開始了,大獄又一次被迅速填滿,連帶著陸辛處生意都好了不少。這兩次大興牢獄成為了官家繼位多年來的重要轉捩點,引發了後面一連串事件,因為兩次的導火線都是皇親,所以史稱宗室政變。
身在颱風眼卻無知無覺的宋明哲只是在惋惜,明明說好要來吃晚飯的蕭裕純臨時改期,可惜了自己剛鹵好的豬蹄。
進了司馬獄,死人也能開口說話,從某種意義上說,陸辛應該是比江湖神醫更驚人的存在。在慈甯宮杖斃了無數宮人太監,在黑梅衛一遍遍在坊市里抓人,在官家放朝政數日不顧一心撲在此案上不久,結果出來了。
宋明哲從蕭裕純口裡聽到了比較完整基本官方非謠傳的版本,官家以傅家敬上的小菜為線索,到因故未試菜的大太監,再到傅家被收買的家丁,最後尋到一種狀如水晶的蘭花,細細研成粉末混入菌子裡,京裡三個月以內和關外有所交集的正是延昌郡王,翻箱倒櫃一番,果真找到了尚未用完的水晶蘭花。
“都道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呀,明明唾手可得的大位,這麼心急做什麼。”吃瓜群眾宋明哲今日沒有再啃西瓜,而是磕著一把瓜子。
“你在笑什麼?”他敏銳發現小王爺神情似乎不是單純八卦的好奇之心。
“我哪裡有笑,”蕭裕純揉了揉臉,蹙著眉頭,一副憂國憂民的模樣,“聽說延昌郡王家裡還搜出好些個仕女圖,官家見了發了極大的脾氣,正不知道如何收場呢,也不知是個什麼情況。”
宋明哲淡淡的哦了一聲,換了一個話題,“當年卞太子案的時候,究竟是個什麼情況,那日在茶樓聽到說書的傳的玄乎,你知道的話也給我說說?”
夜半三更,不知何處傳來了一陣陣歌聲,像是不肯離去的靈魂在紅色的宮牆內遊蕩,又像是另一個世界不知名的呼喚。尚未從慈甯宮陰影裡走出來的宮人們驚魂未定,一時間人人自危,再不敢踏出宮門半步,原本執行嚴格的宮禁這下人人自覺遵守,也是歪打正著的後宮之福了。
月娘卻心神不屬,手上戴著鑲嵌珍寶的甲套,噠噠噠發出輕微響動,在光線昏暗的宮殿內格外清晰。
延昌郡王還未成為延昌太子,月娘這一步棋本來也是打算事後發作的,但是延昌的意外落馬,讓郡王府被黑梅衛搜了個遍,若是搜出什麼沾了嫌疑邊兒的東西來,自己可就跳進汴水也說不清了。
官家是什麼樣的人,自己伴君如伴虎在宮裡混了多日,也有幾分框架在心中。越想越不安,月娘瞥下守夜的宮人,獨自一人披衣掌燈,朝著南面小窗看去。
窗外牆頭不知何時多了一個花盆,影影綽綽又像是一隻尚未歸巢的大鳥。月娘摸出一顆金豆子,手上發力朝著影子砸了過去,乒乒乓乓,果真掉下一個花盆,在牆角裡摔得粉碎。
守夜宮女被驚醒了,“娘娘,怎麼了,可是要吃茶,你回去歇著,讓我們來吧。”
月娘嗯了一聲,坐回了床上,勉強喝了幾口茶水,卻是躺在床上睜著眼睛,直到重新聽到勻細的呼吸聲。
承恩殿外,樹蔭重重疊疊,映照在宮牆上,仿佛張牙舞爪的鬼影,看得人頗驚心。
“西風,西風?”有人低聲呼喚,從牆上跳下一身量纖細之人,夜色濃重,不辨男女。另有一個高大一些的人影守株待兔守在樹下,兩個人就借著夜色掩護,在樹影子裡碰了頭。
“何事尋我?延昌一出事我就心裡覺得不好,小王爺可有……”月娘匆匆發問,對面之人卻做了一個噤聲的表情,把她往假山深處拉了兩步。
“延昌家裡搜出了好些個仕女畫,懷就壞在這畫裡,畫的不是天下間其他淑女,而是你月娘!”西風聲音意外的沙啞,似乎疾風中狂舞的樹葉沙沙響。
遮擋月光的烏雲被風吹開,皎潔的月光落在月娘慘白的臉上,她囁嚅著嘴唇,卻半天說不出來一句話,“……若是讓陛下知道了,我可就沒有活路了,西風你替我給主子說兩句好話,我們從小到大的情分呀。”
西風又一次打斷月娘,“趁著今夜,趕緊走,逃得遠遠的,逃到天邊去吧,這宮裡形勢有變,你若是再待下去,也難有個好下場。”
月娘難得猶豫不決,遲疑了片刻。
西風又在催促他,“過了今夜,可就不同往日了,在沒有這樣好的機會了。”
月娘心一橫,咬著牙答應了西風,“走。”
話還未說完,西風身形已動,眼錯間已是消失在眼前。月娘側耳細聽,隔壁似乎有悉悉索索的動靜,本想穩妥一些的,等西風回來接自己一起,現在若是不成,只能自己摸索著跟上了。月娘側身翻上宮牆,沿著宮牆一路行來,前面遠遠好像有個人影又好像沒有,月娘快到朱雀門的時候,眼看最後一道宮牆就在眼前。
月娘摸出懷裡的小刀,如果西風沒有解決守衛,只能自己來了,多日不練功,解決個把守衛還是不在話下的。
“你真的要走。”語氣裡沒有多少匪夷所思,而帶著一股子無可奈何。
月娘一驚,這不是西風的聲音,翻下宮牆的瞬間,周圍無數的火把被點燃。月娘心中道一聲不好,定下心神再看,卻是看到官家一身威嚴立在距離自己不遠的地方。
“那個人,就那麼讓你惦記嗎?”他又問了一句,月娘借機掃了一眼,心就涼了半截,周圍的武士不單純是禦林守衛,大半是黑梅衛的老底子,人人持劍負弓,蓄勢待發。
月娘抬起頭,儘管她一身黯淡不出彩的宮女常服,但爆發出的氣勢,真真配得上宸妃娘娘國色天香的名頭,這絕色啊,再美的衣裳在她身上都會淪為陪襯。
“陛下從何時開始疑我?”月娘大聲質問著,官家鬍鬚抖動了一下,卻是沒有回答。
“陛下不過心裡過不去這個坎兒,我明說了,延昌郡王不過一腔情願而已,我與他清清白白,他不過一場單相思而已,可我這樣說,陛下心裡就不會疑我了?”
月娘鼻子裡哼了一哼,流露出不屑的表情,“自然是不會,哪怕開始花言巧語說的好聽,過些時日,待我年老色衰,也不過冷宮道旁的苦李罷了!”
“朕斷不會如此對你!”官家像是爆發了一樣咆哮起來,月娘靜靜等在原地。
“傅皇后枉死相國寺,陛下可有心情替她討一份公道?這深宮六院裡的人命官司,哪一天少了?”
字字句句,如箭羽射在官家心上。
月娘眼中一閃而過了然,趁著官家分神,卻是尋機會重新躍上了牆頭,眼看就要跳出宮外。
“放箭!”赫然官家的聲音。話音落地,訓練有素的黑梅衛早已挽箭,無數箭羽朝著宸貴妃的方向射去,那纖細的身影如同斷了翅膀的鳥兒從半空中轟然落地。
“誰喊得放箭,給我停下,停下!”官家嘶吼著,用雙手無措拍打著身邊幾個近衛手的弓箭,待他拖著身軀跑到月娘墜下的地方,觸手之處滿是濕熱。
月娘渾身插滿流矢,眼神在火把亮光下一點點渙散,不久斷了氣息。
官家摟著月娘,老淚縱橫,“你為什麼寧願死也要離開我,為什麼,為什麼!”
“西風,今天又是你值夜班呀,”宋明哲閑極無聊,跑到窗邊與西風聊天。他也是不懂保鏢這個職業,一動不動站在院子裡站一兩個時辰,也不怕被蚊子叮出滿身的包。
“點心要麼?我做的荷花餅。”宋明哲亮了亮手裡荷花模樣的精巧的餅,西風不出意外搖了搖頭,今夜意外心不靜,抬頭望著天邊一輪皎潔的明月,“今晚的月色很明亮,小王爺大約一會兒就來了。”
宋明哲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重新點起了驅散蚊蟲的香料,留著燈火繼續等著蕭裕純,月下歸人。
宮牆內,一個人影竄了出來,他邊走邊從臉上抹下了一層皮制的東西,揣回了自己懷裡,月光下赫然看清此人面具,是梅影秋無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