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戰局
雪擁關一戰,毀去了半座城,顧明沖本人與西夏王李昊關外一戰,擊退敵軍,西夏軍連退三十裡,一時間男兒至死心如鐵,弱旅不問雪擁關的美名天下傳遍。
但是沒有人想過這句美名的代價有多大,顧明沖本人戰後重傷陷入昏迷,有人說其原配髮妻守城而死,顧家軍多年來積攢的精銳折了一半,元氣大傷,雪擁關被毀了半座城裡,又有多少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宋明哲吃力提著磚瓦,跟著人流在城牆下來往。他加入了修補城牆的隊伍,西夏軍只是暫退,誰也摸不准什麼時候又會捲土重來。所以雪擁關的人,來不及悲傷,沒有時間落淚,婦孺後勤,青壯年男兒多得是主動加入顧家軍,已經緊鑼密鼓開始了訓練。宋明哲也一時熱血申請來著,檢閱官看了一眼他紋身下依稀可見的舊傷,毫不留情把他刷了下去。
“宋公子若是有心,去幫忙修築城牆吧,我們缺很多民夫。”宋明哲心下惻然,原來是熟人,早知道就不花時間喬裝打扮了。
如此宋明哲坦然加入了民夫隊伍,在這裡他的名字是小宋。民夫大多是有家累考慮,家中獨子或者家中其他男丁已經參了軍,做的大都是城內搬運之類的活計。宋明哲把玲瓏姑娘的遺體帶回了姚家村,他打聽了許久,終於在雪擁關身後腹地後找到已經化為廢墟的姚家村。他把玲瓏姑娘安葬在了山坡上,站在山坡上,能夠俯視整個姚家村的遺跡,也能看到雪擁關的影子。
她救下了半座城。宋明哲撫摸著墳上的新土,心裡這樣想著。這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人,她已經不會成為妻子,成為母親,但是她救下了雪擁關很多孩子。
風吹亂了宋明哲的發,他額前淩亂碎發下面是一雙已經不再純淨,佈滿血絲,滿是滄桑的眼睛。猶記得芙蓉樓佳人一曲劍器舞的風采,鬥轉星移,佳人香消玉殞,絕世姿容很快就化作黃土裡一抔枯骨。今天是我宋明哲葬了佳人,他年葬宋明哲的,不知道又會是誰呢?除了我宋明哲,還有誰記得給身世坎坷的孤女墳上鋤草?
宋明哲擦去臉上兩行清淚,留下風中決然的身影。願自己在有生之年,成為有用的人,盡自己的努力,讓這世上天人相隔的慘劇少發生。
顧明沖胸口綁著白布,依然有滲出的血水,他摸著胸口,緊緊閉著眼睛。床邊滿是面色緊張難看的副官,把一個鬚髮雪白的老人圍在中間,咄咄逼人質問老人家。
“怎麼還在昏迷?”“是藥沒有用嗎?”“昏迷許久,傷害有多大?”“若是洩露了半點軍內機密,你老人家的項上人頭就要不保了!”老郎中掏出懷裡的手帕擦著額上的虛汗,幾乎要虛脫也昏迷過去了。
顧明沖夢見了那年的校場,何珠珠帶著娘子軍向老宦提出了挑戰。老宦滿不在乎提著木槍在校場中心,用眼角瞟著即將三名女兵,不屑之色溢於言表。
三名女兵對一眼,立刻排開了隊形,針對老宦形成了包圍的態勢。老宦略略收起了輕視的表情,提著木槍的手,張開,用力,身前一劃開,劃出了自己的攻擊範圍。立刻有其中頭上紮紅頭繩的一個女兵,提著木槍清喝一聲,借著同伴的掩護,朝著老宦出了招。
呵,老宦不愧是屍山血海多年來摸爬滾打過來的人,收勢時遭遇突襲,不疾不徐,已經快速彌補了破綻,反而上前一步,帶的紅頭繩一個踉蹌。
老宦眉開眼笑,就要補上一棍的時候,另一個頭戴藍巾子的反應敏捷,硬生生把老宦逼了回去。幾個回合下來,老宦也收了輕視的心,一門心思對戰起來。
不過相比之下,三名女兵對戰雖然經驗不如老宦,勝在人多,三角攻防皆可,沉住氣的情況下,也殺的老宦氣喘吁吁。終於在不小心露出一個微小破綻的情況下,老宦被女兵合力掃平在地。
何珠珠開心的笑著,若不是人前,定時要跳到小顧將軍背上,纏著讓他趕緊把龍泉劍拿出了。
顧明衝動了動嘴,想要附和一些什麼,眼睛重的睜不開,沒有力氣張嘴,眼前珠珠的身影越來越多縹緲,就快要抓不到了。顧明沖匆匆上前,一手抓去,卻是一個空。
顧明沖張開眼睛,眼前是大營的帳子頂,他轉了轉眼睛,身邊的副官一陣狂喜,紛紛上前。“將軍你總算醒來了,我們不能沒有你啊。”“好了好了,將軍醒了我們就踏實了,等俺老宦出去殺他娘的西夏崽子,教教他們怎麼做人!”
顧明沖慢慢吐出胸中一口悶氣,胸口比撕裂的肌肉還要疼痛,有些人沒有把悲傷表現出來,只是因為他們身後站著需要的人,他們不敢跪下來哭而已。
蕭裕純一路向西,馬不停蹄,絲毫不敢怠誤軍機。天色微明,他站在京城門口,抬頭望向未知的遠方。忽然哪裡射過來一隻箭,嗖一聲帶著小風兒落在蕭裕純的腳前。箭剛落地,西風的人影跳將起來,順著箭羽射來的方向,輕功一躍。這個動作放在平日裡一點關係也沒有,帥氣,但是今天西風穿了征西軍的鐵甲,所以酷哥的輕功秀到一半,就像被擊落翅膀的鴿子一樣,直直落掉下地。
蕭裕純通情達理轉過身,下馬撿起了地上的插入地面的箭,給自己同行的郝副帥一個盡情咧嘴大笑的機會,畢竟吸著氣小腹用力控制面部表情是一件很吃力的事情。
蕭裕純打開箭尾卷著的紙條,上面端端正正楷書四個小字,一路順風。
郝副帥湊過來,一臉純然的好奇,“你怎麼直接打開了呢,戲文不都說你們王公貴族吃飯都有人試毒,拿東西也讓別人幫忙動手?”
蕭裕純側目,這個郝副帥不知道是從哪裡挖來的奇葩,各方面資料條件都還好,就是性格天真純然愛問為什麼,蕭裕純瞬間有種在家帶孩子的錯覺。
好在人心眼不壞,和這種人相處,不累。蕭裕純翻了翻眼皮,說了一句,“我這是大意了。”不遠處同樣大意失荊州的西風,也第一時間踩著小碎步重新回到了主子身邊,期間一直保持面部表情管理到位,主僕兩人嚴肅的作風更是把郝副帥臉上的笑容映襯的難能可貴。
“一路順風?”郝副帥幾乎要把蕭裕純的手拉到自己的懷裡,借著隊伍裡不多的一點火光,他看清了條子上寫著的字,臉上疑惑之色更深,“這是朋友間的送別?大哥你也太寒磣了吧,送別居然差點把你射個洞穿,那去你家吃酒豈不是要把劍架在你脖子上祝福你?”
蕭裕純鳳目裡笑意更深,面上表情更是莞爾,“大概吧,這個朋友向來喜歡鬧彆扭。”說話間,就把箭扔在地上,紙條收了下來。
打馬西行,即使身邊有個天然呆拉著自己袖子不放,“哥,咱們征西軍好歹也是有名頭的正規部隊,咱一起唱個歌振奮一下軍心吧?”
蕭裕純扶額,果然奸相沒有安好心!京城腳下居然藏著這麼天然呆的青年人才,這西行的路上,總覺得會九九八十一難啊。
眼下的宋明哲還跟著民夫縮在牆角下喝鹵煮火燒呢,當然說的比較好聽而已,其實就是一碗很辣內臟雜碎,畢竟這是一個饃饃都能被稱為龍肝鳳髓的地方,稍微帶點甜口的點心叫做蟠桃,一筐城裡大媽送的甜餡兒包子,他們一群人乾脆開了一個蟠桃會。
這種自娛自樂的精神也是沒有誰了。
宋明哲樂呵呵的秀氣的啃著饃,聽著周圍五湖四海口音聊天,他覺得自己緊繃的神經可以放鬆一些。
“我說大兄弟,都是我們在說,你也整兩句?”旁邊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用手肘捅了捅他,宋明哲嗆了一口饃,想起了那句經典撒嬌,男的說,我要給你整個宇宙,姑娘回了一句,整吧。整這個字當做動詞用,怎麼都很微妙呀。
“我不是本地人,姓宋,大家叫我小宋。”宋明哲乾巴巴介紹著自己,好在氣氛熱烈,眾人渾不在意,宋明哲也悄悄松了一口氣。
“哎哎,你大好一個少年,怎麼不去前線啊,我可是聽說顧家軍徵兵的軍餉可比我們民夫的三瓜倆棗好多了。”漢子剛才的自我介紹裡說他姓楊,西北出身,雪擁關裡好像還有家眷。
宋明哲擼起袖子,露出依然猙獰的舊傷,“我去了,被退了回來。”
老楊砸著嘴,“這一代年輕人啊,一個個貪生怕死,恨不得躺在地上賺軍餉。”時隔多年,宋明哲又聽到了這一代年輕人這種熟悉的論調,耳根子被念叨的生疼,忍不住習慣性回嘴。
“您說的倒好聽,您怎麼也在我身邊牆根子裡坐著,不去外面和西夏匪真刀真槍幹一場呀。”
老楊放聲大笑,像是蒲扇大小的手把宋明哲的背後拍出了聲響。“你個少年真是有趣,有趣的緊啊,你老哥是有家累的人,若不是圖民夫有倆錢,想湊夠回鄉的路費,一家人回去老家嘛!”
說的他自己都有點不好意思,耳根子紅了一片,畢竟剛剛討論的氛圍都是眾人熱血沸騰表示如果外面的正規軍打殘了,咱們民夫照樣上,一樣的保家衛國!
宋明哲咧嘴,就著湯,把饃饃撕碎了扔在湯裡,一股腦喝了下去。宋明哲意猶未盡舔著破碗的碗底,小心不要劃傷舌頭。這一圍民夫的話題已經進展到了城外戰況了。
“聽說城外還是三天一小仗,十天半月一大仗呢!”
“沒啊,我堂弟在後面抬屍首,就聽說剛打完那幾天搬得最多,累的沒個人形,這幾天聽說尚可,盡在城外埋人了,沒聽說死很多人呀。”
“也不知道這仗什麼時候有的結束,哎。”
“官家不會不管我們的,要麼怎麼說是要塞城鎮呢,我看八成那,援軍已經在路上呢!”
宋明哲走在雪地裡,一腳深一腳淺。适才有個眉毛粗濃的漢子來到民夫堆了,隨手畫了一圈,點了幾個人出來,宋明哲就是被點到的人選之一。宋明哲莫名其妙站了起來,跟著人走了幾步才知道,他們被選來幫忙收斂戰場上屍骨的。宋明哲一陣激動,原來自己的儒雅醫生的氣質如此出眾被人從人群中一眼相中。覺得自己這匹千里馬被伯樂相中的宋明哲緊緊跟在粗眉男子身後,男子腰上晃蕩著本地很少見的酒葫蘆,宋明哲跟著葫蘆搖晃的節奏,一下兩下,腳下一個趔趄,差點摔在地上。
粗眉男子卻像後腦勺長了眼睛一樣,突然及時轉身,一把扶住宋明哲,笑著露出牙齒。“讓你看著點路。”
宋明哲眨巴著眼睛,微微點了點頭。
“您怎麼看出來我是郎中出身的?”
粗眉男子打開酒葫蘆,給自己灌了一大口,“原來你還是個郎中,我可真沒看出來。”正當宋明哲沮喪的時候,粗眉男子晃了晃手指,“那群五大三粗的漢子裡,就你幾個眉清目秀一點了。”
宋明哲呆,敢情您老人家還是外貌協會的老會長?
粗眉眯著眼睛又給自己愜意的抿了第二口,“老子雖然是個粗人,但是總喜歡看眉清目秀的後生在眼前晃蕩,你說,我要是換了這樣一身皮相,我家那個娘們是不是就不會被我一氣之下離家出走了呢。”宋明哲一身汗毛倒豎,默不作聲離粗眉遠了好幾步,總感覺這個人不大正常,怎麼扯著扯著還涉及到了家庭糾紛。
清官難斷家務事,宋明哲摸著下巴,給自己下了一個三不管的基本定位。
“來來來,抿一口,不然風口上幾個時辰的活怕你吃不消。”盛情難卻,宋明哲好歹抿著了一口,瞬間一股熱流就從他的喉嚨滑到了胃裡,慢慢的全身都開始暖和起來了。
“好了好了,趕緊幹活吧。”粗眉把他的粗眉毛和眼睛笑成了一團,換上了一副冷漠的表情。宋明哲一直以為粗眉是混個日子,拿點銀餉掙個生活罷了。沒想到人家是真的有一手的。
他能夠從雪堆的形狀,厚度裡分辨出裡面是否留有屍身,並且不論西夏軍還是顧家軍,所有人一視同仁,一起收斂埋葬。
宋明哲欲言又止,粗眉像是猜出了宋明哲的心事,自己樂呵呵解釋開了,“年輕人不懂了吧,雖然有敵我區別的,但是啊,這些屍身留在城外,現在看不出來,等到了春暖雪化,污染了溪流井水,那一城的人都活不了了,二來啊,我老朱是這麼認為的,葬身在這裡的兒郎,都是有家等著他們回去的人啊,不像我老朱,孤家寡人一個!”
“不過有篇祭文那,還是要留給咱們自己的兒郎,那怎麼唱來著。”
“本部陣亡之將士,隨我旌旗,逐我之部曲,一同上路,各人認准本鄉,魂歸故里,受家人四時之祭祀——”蒼涼的歌聲一遍遍迴響在雪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