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饅頭
說話的是南陵王蕭乾深,當今官家的幼弟,當年頗有賢名,奈何出生排名太靠後,幾個哥哥一擁而上把朝堂資源瓜分殆盡,沒落下什麼好。空坐了一個王爺名號的蕭乾深大約也琢磨清楚了,行事越發荒誕,鬥雞賭狗包小倌睡戲子吃喝嫖賭無一不沾,官家幾次氣的要把他趕去封地。
好在南陵王別的本事沒有,在太后面前彩衣娛親的本事倒是全的,抱著太后的大腿幹嚎了那麼兩嗓子,太后心一軟就把他留在了京城,連著官家都苦笑著無可奈何。
月娘哧一聲,側頭一甩,就把蕭乾深的手甩開。
“宮廷當眾調戲小嫂嫂,這樣不大好吧。”雖然剛剛哭過,面上的妝有幾分殘了,但是久居人上,那股氣勢拿出來,傾國傾城的妖妃名頭卻是配的上的。
“啊——我以為小嫂嫂遣散周圍內侍就是為了乾深行這個方便呢,”南陵王摸了摸自己略有胡茬的下巴,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下一個動作不待月娘看清,似是龍抓手的一招,姿勢卻十分下流,看著就往自己胸口襲來。月娘心頭一驚,身體已經做出反應,向後仰去。本來這一仰就躲過龍抓手一招,奈何她忘了自己喂魚依在欄杆邊,撲通一聲,落入了蓮花池。
長廊裡蕭乾深笑的好不快活,“嫂嫂,現在嫂溺,援之以手總行了吧?”言畢真的伸了手出來。
寵冠後宮的宸妃娘娘好不狼狽,渾身濕透,頭頂還頂著半片蓮葉,頭髮濕漉漉的披散下來,像是一隻鬥敗的小母雞,氣咻咻一個人在那裡喘氣。
她兀自站起,也不顧夏日衣裙單薄,露出柔媚的身體曲線,看也不看蕭乾深,獨自側身爬上了欄杆,所過之處留下濕漉漉的一行浮水印。
蕭乾深摸著下巴,看著宸妃娘娘的背影自言自語,“這麼好的身手,可惜了……”
卻說這廂宋明哲,前番無名村遇險,他眼明手快運氣又好,抓住一塊浮木順流而下,遇上水灣淺水區掙扎著爬了上來。出京前瀟灑俐落的一個兒郎,如今混的比之乞丐好不了多少。灰頭土臉不說,衣衫不整,面黃肌瘦,宋明哲很懷疑現在和蕭裕純一個面對面,小王爺定是不能認出自己來。
西風,西風說不定能認出來的,倒不是說感情深淺的問題,而是西風作為職業保鏢兼打手,看人都是不看臉的,身形步伐雙臂擺動姿勢,哪個不是顯著的個人特徵啊。
宋明哲咧咧嘴,苦笑著柱著木棍往永平城走去。
永平是進入邊塞的必經之路,一直以來商業發達,交通便利,周邊軍隊駐紮,設施齊全,遭了災的宋明哲第一反應也是略微走點彎路,先去趟永平再說。
城門口早早有駐守的衛士上前檢查,大約是最近遭災的人太多,宋明哲上下被搜了一下,沒有攜帶武器就輕易被放進了城。
宋明哲走在黑洞洞的城門裡,他眼前出現了一點光,他以為他會看見繁華的商業街,自己可以找一家醫館打打下手,洗個澡,換身乾淨衣裳,吃頓飽飯。但是映入他眼簾的卻完全不是他想像的模樣。
兩邊商戶沒有幾家開門的,多是關門大吉,行人三五成群湊在一起,看到宋明哲一副流民的模樣,紛紛側身避之不及。
宋明哲頭上當當當亮起好幾個問號,說好的永平人樂善好施呢,自己是不是走錯地兒了?
宋明哲往前走了走,感覺兩邊緊閉的門裡,似乎都有眼睛在窺探自己。宋明哲好容易找到了公用取水點,壓了半天,取了半池清水,把臉上污泥洗去,露出白淨討喜的小生模樣。
洗乾淨手臉的樣子要比要飯花子好得多,沒走兩步路就遇到了好心的老媽媽。
“太好喝了……”宋明哲連喝三碗小米粥,差點撐破了肚皮。
孫母笑眯眯在一旁手磨黃豆,“我兒子和你差不多大,這兩天不在家,他也是這麼能吃的。”
宋明哲摸了摸鼓起來的肚皮,琢磨馬上應該幹點什麼把伙食費還了,挑水?砍柴?還是幫忙磨黃豆比較現實一點?
正說著呢,一個勁瘦的黑皮少年一頭汗沖了進來,“娘,你看我帶什麼回來了。”
手裡捧著的是半袋白麵,官家把盛世天天掛在嘴邊的,但是白麵對於尋常老百姓來說還是珍貴的食物。黑皮少年警惕的看著宋明哲,宋明哲擠出一個笑容,四指併攏,打了一個招呼,“嗨——”
“你是誰?”少年把白麵口袋藏在了身後,孫母放下了手上的石磨,站起來解釋,“下面幾個村子遭了水災,這個少年是逃荒來的,說是幫咱家幾天忙,算是伙食了,你老說外面做事人手不夠,他去幫幫你也是好的。”
少年名叫孫浩,小名叫浩子,這孫浩把宋明哲上下左右打量個遍,宋明哲沉默的挽起了自己的袖子,露出一隻手臂上精緻的紋身。前世遇到人懷疑自己的身份,都是亮身份證,亮醫師執照,再次也是醫院銘牌,現如今已經淪落到秀*的程度了嗎。宋明哲自我檢討了一炷香的時間。
少年勉強哼了一聲,“明天你一起來幫忙吧,若是幫了倒忙,信不信我揍你?”說完亮了亮自己的小拳頭。
宋明哲面對比自己小了好幾歲孩子的威脅,一個勁兒點頭,識時務者為俊傑,宋明哲多年來一直保持著這個優良的品德。
天空最後一絲亮光,孫母捨不得費燈油,坐在窗邊眯著眼睛給兒子補衣裳。
“大嬸,我看這外面街上的氣氛不大對啊,這裡是發生了什麼嗎?”宋明哲詢問著,孫母一拍大腿,“這世道亂了,先是不知道哪裡來的流民,專搶大戶人家,好好的店鋪都被他們洗劫一空,說是那些小店老闆壞了良心,眼睜睜看著災民挨餓,見死不救,活該下十八層拔舌地獄。”
“其實啊,街坊領居這麼多年,誰都是小本生意掙個生活的,哪裡像現在都不敢開門的,賣的豆腐也只敢賣給熟人。”大約是這些牢騷憋屈太久了,孫母停下手裡的活兒,碎碎念了好半天。
宋明哲正要開口,孫浩已經重重咳了一聲,“娘,你怎麼能這麼想,那些大戶人家吃的米,用的棉,穿的絲,哪樣不是我們下層人種的,憑什麼我們自己種的米我們自己吃不到,偏偏在別人家的狗肚子裡!”
兒子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孫母瑟縮了一下,轉移了話題,把手裡的衣裳在兒子身上比劃了起來,“你比去年要高的多了,去年的衣裳改起來麻煩了,哎呀,你靠近點,我再瞅瞅。”
宋明哲看著方才意氣風發的少年黝黑的臉皮裡透出羞赧的紅,母子倆窗下不經意的互動,讓他想起遠在京城的嬸嬸,不知道嬸嬸和乾寶過的可好。
“我去幫忙泡黃豆。”他找了一個藉口,幾乎是落荒而逃。
“請問這個乾貨怎麼賣呀?”挎著菜籃子的秦氏指著鋪子裡擺放的乾貨詢問,新來的幫忙小夥計頭也不抬,報出一個讓秦氏難以相信的數字,“多少?”秦氏嘴巴張大了,囁嚅著,“我們是這裡的老主顧了,以前的乾貨沒有這麼貴的,會不會弄錯了?”
小夥計檢查了一下自己手裡的草稿,指著牆上掛著的火腿,“這都是南邊來的上等貨色,一直是這個價格的,我們家和其他那些以次充好的店鋪不一樣,一分價格一分貨,您是老主顧肯定知道的。”
秦氏訕訕的摸了摸自己荷包,正想轉身離開。
夥計頭上被掌櫃用算盤磕了一下,“這不是宋二嬸嘛,新來的夥計不懂規矩,宋老翁這麼多年來一直給咱們鄉親瞧病,臨了我們不能這麼虧待您們不是,來來來,前面放著的是個意思,我這裡有雖然大一些,但是賣相不佳的一條,便宜賣給你吧,難得乾寶喜歡吃。”
秦氏的臉上像是冬日裡的太陽,一下子和暖了起來。
不一會兒掌櫃從後廚拿出一條明顯大的多火腿來,在秦氏千恩萬謝中硬是塞到了她的籃子裡,意思意思收了一點兒錢。
待秦氏走後,夥計摸著後腦勺剛得的小包,不解的問掌櫃。
“那條大的您不是說留著送人嘛,上面那條縫是您剛剛劈出來的吧?這價格您連潤口費都賺不回來呀。”
掌櫃又是幾個毛栗子賞了夥計,“嘴上沒毛,辦事不牢是吧,趕緊把賬記下來,以後百草堂宋家人來買東西,你意思意思收點錢,每個季度自然有貴人來結帳的。”
夥計露出了然于胸的眼神,“我明白了,有貴人打了招呼,我們這裡就算是照顧宋家是吧。”
掌櫃給自己滿上了清茶,陶醉了吸了一口空氣中的清香,“所以還不趕快記上,按上等貨的價格記著。”
夥計歡天喜地在本子上認真登上了日期內容,忽然又遲疑了起來,“掌櫃的,我還有事情沒懂,既然這個價格我們隨便記,您也沒有必要給她最好的呀,反正貴人也看不出。”
掌櫃一鐘熱茶差點就要潑到夥計頭上,“學了沒兩天,這老實忠厚沒看出來,歪腦筋動的也太快了吧,虧你爹還和我千保證萬保證你肯定願意好好學呢,”掌櫃抬腳就在夥計屁股死踹了一把,“你知道這條街多少人頭疼腦熱都是宋老翁治好嗎?”
“做生意的愛錢不假,可是咱們不能掉進錢眼裡。”
宋明哲跟著浩子,在城裡七扭八拐走到了大戶人家門口的一處空地上,地上豎著兩三根木樁,木樁上綁著兩個蓬頭垢面的人,頭一個是個圓臉的漢子。周圍一群群圍著的人,不大像是災民,穿戴尚算的上整齊。
浩子一馬當先,一把揪住漢子的頭髮,在他臉上呸了一口。“虧你還號稱馬善人呢,家裡居然還有藏著糧食不給我們,我看你就是面善心黑!”
圓臉的漢子滿臉憔悴,被啐了一臉唾沫星子,居然毫無反應,只有眼瞼動了動,顯示出這居然是一個大活人。
接下來人人上前,爭先表態,紛紛譴責馬善人素日惡行,從他冬日救濟窮人的粥太稀,到他三日就吃一隻雞,再到他家門外日日有人行乞,他強行趕人家走,而不是好吃好喝招待。
上去說完的人,就特別積極的站到另一邊領幾個白麵饅頭。
宋明哲沒有上前辱駡馬善人,而是腳步不停走到了發饅頭的隊伍裡,“你跟誰來的,懂不懂規矩?一點力氣不出,就想要饅頭?”
發饅頭的男人年紀不大,眉眼纖細,稍微撇著嘴就是一副很標準的刻薄表情。
宋明哲動了動嘴,剛想說我不要饅頭了,腳步還沒動,浩子開了口。
“這是我兄弟,今天第一次過來,放不開,過幾天見過場面就好了。”他一手一個饅頭,兩邊開工,嘴裡塞得滿滿的。
發饅頭的漢子嫌棄的看了宋明哲一眼,挑了一個最小的饅頭,丟在宋明哲懷裡。
宋明哲拿著饅頭,走到浩子身邊。“你們這是幹嘛?難道就沒有人阻止嗎?”
浩子挑起了半邊眉毛,“吃大戶啊,每逢災年都有的活動,你不知道嗎?哪裡的鄉下人!”他甩了一個輕蔑的表情。
宋明哲楞的一愣,失聲道,“官府就沒人管管嗎,難道就沒有王法了?”
浩子聽到最後一句笑了起來,嘴裡噴出了許多饅頭碎屑,“王法,老子就是王法,窮人不去吃大戶,就去搶官府,去搶軍隊,相比之下哪個當官的肯管我們這些爛攤子呢,我說你趕緊吃,吃完我們去下一家,今天多趕幾場,還要回去幫娘磨豆腐呢。”
宋明哲小小咬了一口白麵饅頭,又暄又軟的饅頭好久沒有吃過了,但是他從來不知道,這饅頭裡是一股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