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巧合
下了玉京山一路往西,漸漸看不到山峰丘陵,取而代之的是一望無際的平原。
看山跑死馬,何況肉身凡胎靠兩條健壯的腿步行的宋明哲,兩行熱淚無語望天。早知道路途如此遙遠,一路艱難險阻,就應該血洗端王府,那黃白事物備的足足才好。
宋明哲從未發現自己如此心靈手巧,能用柔軟的枝條編織出勉強能看的帽子。找不到村莊的晚上,他抱著全身最值錢的一把短匕首,找一棵歪脖子老棗樹,爬上去默念我是小龍女我是小龍女,我神功附體,我會睡繩床。然後心安理得躺在樹上半夢半醒一個晚上。
誰說百無一用是郎中來著,宋明哲好不得意從野草菌菇山果中尋找可以果腹的品種,這個蘑菇吃了會麻痹哦,但是看起來好好次的樣子,我就看看。宋明哲對著毒蘑菇留下了傷心的男兒口水,吃了好幾天酸果,胃裡嘰裡咕嚕翻騰著需要熱飯熱菜。
他拄磨去外皮的樹枝權充拐杖,順著炊煙的方向,滿懷希望朝著不遠處走去。
希望有噴香的白麵饅頭,實在不行鍋盔也行,炒兩個蔬菜,再來一碗熱湯,宋明哲已經像野人一樣過了十多天,聞見飯菜香,哪怕打斷腿也抱著人家大腿死也不肯挪動。
毫無預兆的,雨點重重打在宋明哲的頭上,肩上,背上,絲絲的疼痛。宋明哲齜牙咧嘴朝著視線裡的村落奔跑,什麼最美的不是下雨天,都是廢話,你站在屋簷下當然痛快欣賞雨景了!
村口吵雜的樣子,宋明哲放慢了腳步,甩了甩帽子上濺起的泥水,眼前的場景讓他相當不知所措。
村裡的男丁像是都聚集在了一起,無論衣著,一律系著紅巾子,火紅的顏色,在夜色中清晰可辨。所有人舉著火把,神色緊張,火把排成長龍,一直延伸到了村外某處。
我這是闖進哪個祭祀場合了麼,宋明哲順著牆根,摸到村子裡面,在室外找到了一個半蹲著的老大娘。
男女授受不親哎,宋明哲彆扭了一刻鐘,才用指尖小心翼翼戳著大娘的肩膀,“敢問這位大娘,這裡發生了什麼事情。”
大娘抬頭看了看漏了的天空,咧著沒牙的嘴,“龍王爺發怒了,我們這裡要被淹了,一個人都逃不了。”
宋明哲手裡的草帽頹然落地,在地上滾了幾個滾,終於停了下來,幾下就被雨水打濕成了一灘軟泥。
這人,倒楣起來,喝涼水都塞牙縫呀。
“客官您看好嘍——”店小二把蛋液倒在桌上石鍋裡滾燙的鵝卵石上,蛋液跳動著變成鮮香輕薄的一層金黃,立刻就有幾個雙筷子伸了進去,幾下就分光了蛋皮。
蕭裕純停了筷子,徐太尉的么子徐沖轉頭與他說話,“聽說了麼,宮裡現在鬧騰的不得了,說是宸妃衝撞了太后,皇后娘娘已經哭倒在官家御前了。”
蕭裕純用絲帕擦了擦嘴角,“胡鬧,宮禁秘聞也是我們討論的?”說話的語氣卻是不帶一絲責備,徐沖塞了滿口櫻桃兔子肉,翻著白眼。
“世子爺逗我玩呢,人人都知道這事兒了,太醫院見天兒往太后宮裡跑,可是官家就是不表態,本來三分病七分裝的人也氣的真病了。”
蕭裕純抿了一口蓮花白,“官家前朝也是頭疼呢,朝上立長還是立賢已經吵了第三輪了,照這個趨勢,恐怕皇子都要背上一身腥,跳進汴水都洗不清。”
徐沖不期然就帶上討好的笑容,給蕭裕純酒杯滿上,這夜色雖濃,但是包廂裡依然放著一座小小的冰山,所以緊閉門窗竟不覺悶熱,滿屋沁涼。
“兄弟掛著閒職是在是膩了,不知道小王爺能否幫忙往御前活動活動,好歹也在官家面前混個眼熟啊?”
蕭裕純鳳目裡閃過深深的滿意,“世叔總與我說,擔心你不夠上進,眼裡花花草草看不進去正是,現如今可要好好恭喜世叔了。”
徐沖做了一個鬼臉,“我自己不說,我老子指不定就把我拎到哪個犄角旮旯名曰鍛煉去了,好歹自己動手,起碼挑個舒服的地兒嘛!”
蕭裕純舉起酒杯,對著珠子燈柔光鑒賞著杯中酒水美如琥珀的光。這裡不過是尋常瓷器,宮裡葡萄美酒夜光杯也隨處可見,偏偏錦衣玉食下的肚腸裡是更毒辣的心房,宮裡和宮外是完全不一樣的世界啊。
他微微有些醉意,坐在回家的馬車上,哼著從宋明哲那裡聽來的不知名的曲調,拍著車廂打著拍子。
駕著馬車的西風撇了撇嘴,要他說,主子有時候會犯一種叫做執念的病。比如小時候就養過一隻玳瑁貓,明明跟著隔壁的狸花貓卿卿我我,就是不睬自家主子,自己主子還巴心巴肺天天囑咐下人做了魚親自端過去。再比如宋明哲這事兒吧,人家這只無足鳥兒已經飛走了,主子偏偏覺著人家明天就回來,有好吃的好玩的不忘多留一份。
西風覺得,這是何必呢,憑藉主子的身份,揮一揮手,環肥燕瘦什麼樣子的沒有呢,何苦吊死在這棵無花果樹上呢。
宋明哲站在堤壩上,心情複雜。前世看過那麼多抗洪的片段,總有種人定勝天的錯覺,如今一個人站在滔滔洪水前,才覺得人的渺小無力。
倘若我死在這裡,姓蕭的再如何神通廣大也找不到我吧?宋明哲咬牙扛起沙土包,跟著村民一起,踏著窄小的田埂,往危急處運送。
“為什麼是我家小寶,他什麼都不懂啊!”一個瘦弱的村婦緊緊抱住懷裡的孩子不肯撒手,村長模樣的中年男子揮了揮手,立刻有人上前把剛滿周歲的孩童搶下。
“皇天在上!”沙啞的喉嚨一呼百應,宋明哲放下肩上的沙包,被周圍情緒感染一般。一張張面無表情的臉,唯有眼睛是狂熱的,熱的如同融化的鐵水。
村婦絕望哭喊中,孩童被頭上插著羽毛跳著奇怪舞步的巫師扔進了堤壩那頭,洶湧的浪花,翻出土黃色的河底泥,眨眼間就把孩童吞沒了。
宋明哲剛有插手的意思,就有兩個健壯的漢子擋住他上前的腳步。
“風調雨順!”村長帶頭跪拜了下去,宋明哲眼睜睜看著幼童的生命被瞬間奪去,眼前的眾人只剩下起伏的後背和腦袋。他站在原地,像被施了定身術,絲毫沒有動彈。這是和京城完全不一樣的世界,蠻荒,沒有任何道理可言,他的嘴裡嘗到了一點血腥味。
作為夜裡幫忙維護堤壩的成年男性,宋明哲也混上了一個雜糧饃饃的待遇,和一碗不知是啥紅紅綠綠的炒菜,他找了粗細長短類似的兩根細樹枝,在袖口擦了擦,狼吞虎嚥的吃了起來。
自那孩童扔下去不久,雨勢就漸漸小了,除了幾個輪值的漢子還守在堤壩上,其他人可以輪流換回來吃飯休息。
這一定是巧合,宋明哲一個饃饃還沒咽完,就有村裡男丁上氣不接下氣前來報信。
“大家快往高處走,俞家老二媳婦瘋了,哭著喊著寶兒,把大堤掘出來一個口子!柱子哥帶人堵呢,堵不住大家趕緊跑。”
宋明哲手裡的飯碗一個沒有拿住,叮叮噹當摔在地上,碎成兩半。不過此刻沒有人指著他鼻子罵,這麼大的缺口,釘個碗要好幾文呢。
宋明哲卻是顧不得飯碗,一個健步沖到門口,村落低窪處已經被黃水淹沒了,四散逃離的牲口,哭喊著的婦女孩童,順水而來的木盆裡尚有哇哇哭叫的嬰孩,不知誰家的黃狗站在屋頂驚恐的吠叫。
人命如草芥,人命如草芥!洪水天災面前,人類不過卑微的螻蟻爬蟲,老天爺稍微不開心了,於這一小撮人來說,卻是滅頂之災。
一小股水流過了花根,眼看就要淹沒小小一個螞蟻窩,幾隻亂轉的螞蟻慌亂中爬上了一片樹葉,被沖到遠處的未知。
小卓子手裡的花灑沒個準頭,對著月季花根拼命澆著水,他縮在月季花叢後,小心的窺探著不遠處與宮女玩耍的宸妃娘娘。
宸妃娘娘和其他正宮娘娘一點都不一樣,旁人行的端坐的正,恨不得隨時拿著尺子測量著角度尺寸。宸妃娘娘拉了小宮女在御花園踢毽子玩兒,一口氣踢了上百個,花容月貌染上了一層緋紅,如同帶露珠的鮮花,別樣的風情呦。
難怪官家這麼寵愛,小卓子良心發現,給花灑換了一個方向,放過了可憐的月季,旁邊幾株牡丹卻是倒了大黴。
“哎呀!”宸妃娘娘恰是扭傷了腳,小卓子還未來得及探頭,已經有個不應該出現的人忙忙跑了過去。
“母妃這是扭傷了嗎?”延昌郡王雖然保持了肢體距離疏遠,態度卻流露出一絲親昵。
“嗯,”宸妃低頭,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姑娘,“今兒陛下沒時間陪我,一個人無聊,只能在御花園裡稍微走走了。”臉上紅撲撲自然色澤,比之以往脂粉濃厚臉色慘白的宮妃強之百倍。
延昌郡王神情恍惚了,神使鬼差伸出手,卻是在半空中醒悟了過來,訕訕就要縮了回去。誰知道宸妃娘娘燦笑著自然借著延昌郡王一臂之力,站了起來。
“麻煩吾兒了。”語氣故作嚴肅,說著她自己也忍不住做了一個鬼臉,延昌郡王眼睛規規矩矩放回了自己鞋尖,但是面上一層柔和的笑意卻是騙不了人的。
小卓子咽了咽口水,哎呀媽呀,這是哪一出呀,自己現在挖個坑,埋點土,數個一二三四五,把自己埋進去還來得及嗎?
正在胡思亂想間,忽然自己耳朵上一痛,本能抬頭看見的是宸妃娘娘姣好面容迎著陽光,小卓子心裡的鼓打出了高低起伏的雜亂旋律。
“人已經走遠了,你還在這裡偷聽什麼?”
小卓子四下一看,果然已經是沒有了延昌郡王的人影,連著宸妃娘娘隨身的宮婢,也遠遠站在花叢中若隱若現。
“三足鳥現,白兔赤烏相趁走,你是白兔分部的吧,園子裡牡丹都要被你澆死了,這幾日花草也打理,盡亂鑽打聽消息了,誰帶你出師的,該打!”
說這話的宸妃娘娘神態裡已經沒有少女的嬌羞,微微抬起的下巴,驕傲神氣如同園子裡異域的白孔雀,那獨特的傲慢和小卓子熟悉的一個人很像。
小卓子含含糊糊應了,把花灑丟下,滿手泥巴就往身上擦。宸妃娘娘按住他的手,掏出自己精緻的繡帕,替他擦著手上的污漬,借機在他的手心寫了一個純字。
宸妃娘娘閃了他一眼,眼裡的狠辣,算計,偏偏在一雙如溪水清澈的眸子裡。小卓子微不可見的顫抖了起來,腦海裡浮現出,蛇蠍美人四個字來。
“今晚你家主子若是不親自來見過,”宸妃櫻桃小口裡吐出的甜美話語,像是撒嬌,“我會讓他生不如死。”
小卓子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滿地鬆軟泥土,倒也不覺得膝蓋疼痛。
宸妃娘娘把方才髒了的帕子扔在地上,口裡和婢女說著什麼:“這針線上的人是怎麼做事的,明知道我不喜歡牡丹,這偏偏都是牡丹花樣。”
聲如黃鸝的宮女一句接一句的奉承,“牡丹雖好,花期卻是不長,不如月季一年三季俱是花期,要我說呀,笑到最後的人才對得意呢。”
小卓子跪在原地,目送宸妃娘娘遠去。
是夜,宸妃娘娘獨個兒依靠在欄杆上,手裡掰碎了小點心逗弄著一池錦鯉。額上畫著一彎明月,淡施脂粉,端的是豔光逼人。
一個沒眼色的小太監,彎著腰,帶著討好的笑容湊了上來,“娘娘可是要再幫您取點魚食?”
宸妃娘娘一臉淡漠,一句不用尚未出口。小太監直起來腰,赫然是端王世子蕭裕純。
“你終於肯來見過了。”宸妃嬌笑起來,用白皙的手半掩著唇,拿眼睛溜著蕭裕純。
“月娘,你越來越不懂事了,御花園這樣的地方,光天化日之下勾引延昌郡王,你知不知道——”蕭裕純的聲音低沉急促。
“我知道,我知道,他是以後咱們重要的棋子嘛,可是人家進宮以來,好久沒見你了呢?”月娘咬著唇,“如果不是這樣,你也不會冒險來見我,不是嗎?”
“啪——”蕭裕純一掌打在月娘臉上,月娘卻趁機握著蕭裕純的手,按在自己臉上。
蕭裕純薄怒中抿著唇抽回了手,“再有這樣的事情,你知道當初我們都是怎麼對待叛徒的。”
他捏著嗓子喊著,“娘娘既然用不著奴才,奴才就滾了。”
月娘待在原地,淚珠兒簌簌落下,不知道過了多久。
她的下巴突然被人粗暴的捏住,“呦,誰惹得我們宸妃娘娘不開心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