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遊山
大樑這麼大,我想出去走走。宋明哲用牙齒咬著筆尾,在自己隨身的裝訂本上寫下這樣的句子。如果可能的話,想要記載自己見過的風土人情,集結成冊子,好歹出一本明哲筆談流芳百世,也是大功德。
宋明哲挽著褲腳踏過冰涼的溪水,拿著粗長的樹枝在前方探路穿過樹林,磨穿了布鞋底就綁上草繩繼續走,擦擦臉上的汗水,和腳夫們坐在樹蔭下聊著鹽巴的價格,他的心裡是安定的。
或許是前世的影響尚未退卻,宋明哲鬧過幾個不大不小的笑話。到了玉京山下,聽聞山上有純陽派古跡,宋明哲心癢癢想上去看看,第一反應是來回轉了幾個圈子像沒頭的蒼蠅一樣找售票處。附近幾個大姑娘小媳婦看見了,俱在一起捂嘴笑個不住,把宋明哲鬧了一個大紅臉。
上山前宋明哲雄心壯志,要第一個登頂,沒成想著崎嶇的山路啊,石梯窄小,宋明哲提著氣走了沒一會兒就泄了氣。後背整個兒靠在山路旁的老槐樹上喘氣,露出上山虎紋身的肥膩漢子居然行動敏捷,走起來虎虎生風,居然三兩下就超過了宋明哲。
男人,最痛恨自己不行的時候,這個道理在哪個時空都是真理。
宋明哲柳葉眉蹙起,咱也是有好看紋身的男人,乾脆脫了外衣,看爺的麒麟踏風!雖然汗如雨下,好歹勉強也是爬上了山,宋明哲琢磨著喊兩句山,來個文明的到此一游,喊祖國母親不太合適,宋明哲左思右想。
“大樑,我的奶媽!”聲音遠遠近近回聲,笑翻了一山的人。
終於同樣登山的好心大娘在笑完後,良心發現指點了宋明哲幾句,“小夥子留著點氣力吧,這才半山腰呢,上面還有不少土路。”
宋明哲轉身一看,果然在不起眼的地方,一條萬人踏出來的土路赫然曲折向上,看不到盡頭。他兩眼一黑差點沒背過氣去,純陽派你為何式微,沒有修路你們知道嗎!要想富,先修路啊!
宋明哲擦著眼裡的男兒淚,用蝸牛挪動的速度朝著山頂進發,心裡無比懷念前世的登山纜車。好在山路雖然難行,但是兩邊竹林茂密,並無烈日暴曬之苦。聽著日日登山的老者捋著鬍鬚說,當年純陽派極盛的時候,天天能看到上下山練功的小道童,提著水靠著內家功真氣護體,一口氣沖上山頂,一水兒藍衣,養眼的很呐。
山路上人人停下來,流露出敬畏的眼神。“這玉京山啊,只有純陽派才能鎮得住,孟為馬真人知道嗎,能畫出上千幅仕女圖,到了七夕這天,仕女圖裡的美人都成了仙,打著燈籠在山間走著,照亮了一座山呢!”老者越說越得意,唾沫橫飛,聽得大家一陣哄笑後散去。
畫中的美人活生生的走出來,這樣的故事只在志怪小說裡才有的吧。除了一個舔著糖人的孩童大感興趣,只有宋明哲聽得認真。
上次讓自己入畫的是一個瘋道人,聽聞仕女圖也竟然有這樣的故事,這山當真是非登上不可了。宋明哲對自己沒有問清瘋道人師門來歷大感後悔,又想著或許在京城裡經營多年的端王府已經查了出來了呢。
宋明哲每每想起蕭裕純,內心就是一陣發虛,自己不告而別,不知道他生自己氣了沒有,若沒有生氣,是不是過些日子,有了新歡,就輕易忘記了自己。
宋明哲輕輕呼出一口氣,算了,想也無用,有些人不想見,不見卻是懷念。他摸了摸自己貼身放的斷成兩節的玉質扇骨,好似那個人還在自己身邊一樣。他唇邊帶笑,湊到說古的老人身邊,想要在多打聽幾句純陽舊事,山路漫漫,終於趕在下午爬到了山頂。
純陽昔日正殿,雖然年久失修,但是可見過去的威嚴和榮光。現如今只有幾個頭髮花白的老道,並著兩個肉呼呼的道童,靠著簡單的法事和眾人施捨過活。
宋明哲原地駐足,或者你不客氣揭露他爬山已經爬成一個廢人的事實。幾個銀角子,讓道童笑成了一個十八褶的小包子,宋明哲被迎到了客房,一盞香茗讓他原地復活。
這茶儘管味道不夠濃郁,但是這水是極好的,玉京山的山泉水果然名不虛傳。宋明哲打量著客房的陳設,字畫似乎是孟真人真跡,不過俱是山水,不見仕女。
拉過道童,借問仕女何處有,道童遙指山腳下,“師祖當年作畫就是為了山上眾人生計,所以能賣錢的都賣光啦,散入尋常百姓家了呀。”
宋明哲一頭黑線,哦,傳說這種東西果然還是停留在傳說階段吧。宋明哲再細看,山水好似山中某處景致,草廬孤墳,墳邊一樹桃花紛紛揚揚。
宋明哲像是發現了新大陸,激動的手裡茶具三件套哢噠哢噠抖個不停,看的小道童心驚肉跳。
“這,這是哪裡!”
“後山吧,那裡路不大好走,客官想看還是明天過去吧。”道童猶豫了一下,又補充一句,“傳說那裡有山鬼作祟,萬一你一去不回,掌門要打我手板的。”
“……”宋明哲黑線平方,只是打手板,這麼輕易就可以過關?
話雖如此,吃完一頓沒滋沒味齋菜的宋明哲,趁著夜色在樓宇間閒逛順便納涼。山上空氣真好,暑日裡比山下涼快的多。
山裡的夜是安靜的,只有遠遠近近的蟲鳴陣陣,宋明哲往前山練功台走去。曾經能容納上百人的石台如今空空蕩蕩,破碎的石板被踢到遠處,發出清脆的響聲。或許是他沉睡多年的第六感,宋明哲突然感覺身後有一對綠瑩瑩的眼睛注視著自己。
宋明哲露出一個諷刺的微笑,就地翻滾,側身滾,兔子蹬鷹,最後一個瀟灑的防禦動作,簡直完美。防禦和攻擊兼備,又具有體操的美感,宋明哲簡直想拍著自己的肩膀誇獎自己,兄弟棒棒噠!
預期的攻擊卻沒有來臨,宋明哲簡直鬱悶,拍拍身上的塵土,站起來定睛一眼,那兩隻綠瑩瑩的眼睛突然朝自己撲了上來,分裂成了許許多多,像滿天星斗。原來是螢火蟲啊,宋明哲蹲在地上,看著成群的螢火蟲飛舞。
借著微弱的月光,他舔了舔筆尖,用左手在冊子上寫著,“玉京山,爬山很累,山上風景很美,有會當淩絕頂的氣勢,夜裡的螢火蟲簡直絕景,下次想陪你一起來。”
原本哼著歌想走回廂房的宋明哲,在半路遇到了花腿大蚊子的攻擊,山間成群的大蚊子,嗡嗡叫著,威力不亞於轟炸機一樣從空中呼嘯而來,叮的滿頭包的宋明哲抱頭鼠竄。
回到了廂房,一身汗一身包的宋明哲,苦哈哈補充了兩句,“山間多巨蚊,其聲如雷,謹記多帶驅蟲草藥,否則滿頭包如西天如來也。”
次日天亮的早,喝過兩杯濃茶的宋明哲問過老道,沿著山邊一條羊腸小徑往後山去了。都說小肚雞腸,一點也沒有錯的,木制的棧道,多年來風吹雨打,朽爛者甚眾。剛開始宋明哲還捂著小心臟走一步抖一抖,腳下不穩尖叫兩聲,轉念一想這裡只有自己一個人,柔弱給哪個人看呦。遂大起膽子給自己唱了一曲妹妹你大膽的往前走,見步行步,居然就這麼走到了後山。
後山當真是竹籬矮牆,如今雜草叢生,已是多年無人打理了。宋明哲穿過依稀可見的石板路,草廬卻是坍塌了大半,從半掩的門裡望去,桌椅傢俱還是前朝的模樣。宋明哲退了出來,又往草廬旁桃花樹邊看去。
有一孤墳,碑上字跡似劍氣沖天,內容卻是小意纏綿“愛妻燕九霜之墓”幾個字,宋明哲撫摸著墓碑,像是透過無情歲月,觸摸到曾經的伉儷情深。
宋明哲繞著芳菲已盡的桃樹轉了幾圈,在一塊半脫落的樹皮後面發現了刻下依稀可辨的兩個個名字,霍雲遠,燕九霜永遠在一起。其中後者名字正是墓碑上的女子名字,宋明哲揉著後腦勺發愣,邵文遠和自己說過,一代劍聖孟寒江正是在後山靜修悟出了蓬萊劍法,其子孟為馬的生母似乎是姓燕,這隔著百年都能聞到陳年老醋味。
論玉京山後一段不為人知的八卦奇聞啊,宋明哲在心裡默默起了一個題目,覺得放在當下怎麼也是能在茶樓酒館紅上數月的熱門題材呀。
宋明哲捏碎了手裡的樹皮,正想從桃樹所在的土坡上跳下,耳邊一陣冷風,讓他渾身一個機靈,空調?
轉頭去尋找,卻是山石掩映後隱約一處山洞。宋明哲撥拉開扎手的草木,拿出隨身的火摺子,點起手邊能找到的枯樹枝,試探著往裡面扔了一塊石頭,咚咚咚,石頭落在了深處。
洞裡沒有其他動靜,宋明哲咽了咽口水,一般這種隱藏的地方,會有武學奇書再不起也有點寶藏吧?他鼓起為數不多的勇氣,舉著火把往裡走,卻是沒有發現自己剛剛扔出去的小石頭,順著原路被扔了出來。
越往裡走,牆壁越平整,牆壁上開始出現了線條人造型的圖案,宋明哲大喜,武功秘笈。眼前白光一閃,白色皮毛的東西以驚人的速度出現在自己身邊。
宋明哲大駭,身體卻來不及反應,一把猶帶寒光的劍已經橫在宋明哲的頸上。
如果是未經陸辛調教的宋明哲大約立刻抱頭蹲下,大喊我招我招我招招,但是今天的宋明哲不同往日,他只是略皺了皺眉,細聲細氣詢問,“你想要什麼?”
對面的人,我們姑且稱之為人,一頭銀髮及肩,“它”抬起頭,是個眉宇間英風銳氣,兩點冷目射寒星,十分年輕的樣子,看的宋明哲一身汗毛根根起立,心臟跳的極快,胃裡像是有一隻看不見的大手用力擰動。
“是為馬那個小兔崽子讓你過來的,嗯?”他對著宋明哲說。
宋明哲反應了片刻,才意識到他口裡的小兔崽子是孟為馬真人。仇人還是親人,只能賭一把了,宋明哲兩眼一閉,正要說什麼,突然意識到孟真人已經仙去百餘年,這人怎麼又會跳出生死修行到現在呢。
“您,您是不是修行太久了,孟真人百餘年前已經羽化登仙了,你是不是記錯日子了?”
宋明哲眼看白髮人露出了疑惑的神情,趕緊添了一把柴,加了一把火,“今年已經是升平十六年了,您哪一年出生的?”
宋明哲眼前一花,還未看清白髮人如何動作,人已經收起了手裡的劍,坐在石室盡頭,“已經過了這麼久嗎?”
“不可能,我昨天明明才見過那個小兔崽子!他的仕女陣如何能困得住我!”
宋明哲眼看對方眼中忽而瘋狂,忽而清醒,顯然就是一個瘋子,他放棄了溝通的打算,蹲下抓起石頭朝著石門的反方向扔去,同時轉身就跑。
幾乎就在一瞬間,宋明哲聽見石頭被劈開的清脆聲響,宋明哲腳下生風,事實證明,在危難中,每個人的潛能都是無限的。
來時一盞茶的路,宋明哲三兩步就跑到了門口,連滾帶爬從洞口跑出,索性對方沒有追過來。宋明哲回頭,方才在洞口九峰洞賓四個字,宋明哲氣喘如牛,雙腿脫力,癱在原地。如果這洞裡的老瘋子真的和孟真人是一個時代,那他的壽數和長壽的秘訣會成為官家願意傾盡國力探尋的秘密吧。
當夜,宋明哲的小本本上出現了這樣一行字,“十九日,玉京山後山洞中遇仙,自言乃孟真人之友,久居山中,不知山外已百餘年,不知朝代變遷,鶴髮童顏,不改舊時音容。”
“這樣一個大妖孽,不知道你和他誰更厲害。”
宋明哲閑極無聊,吃了整整一盆道童送來的杏子,攢下一把杏核,興致衝衝跑到冰心湖打水漂玩。一下兩下三下,一個飛的特別遠的碩大杏子,不知道砸到了什麼東西,發出咕咚一聲。宋明哲做出猴子望月的姿勢,想看看出了什麼什勞子,站的比自己靠前的人卻是面色如土,吧足狂奔。
人群後烏壓壓像是烏雲一般的胡峰群,形成了一掌形狀,朝著人群劈了過來。惹著如此□□煩的宋明哲當然一馬當先跑得飛快,深恨自己兩條腿不如追風的四條馬腿利索。
那天尚在山上遊玩的人,人人掛彩,絕不走空,眼睛腫了像美少女戰士的,鼻子長了似匹諾曹的,耳朵圓潤垂到肩膀,看著福氣不凡的,老道涎著臉皮給眾人一一道歉,百餘年前純陽派曾經馴養的胡峰,如今已經無人會這門手藝。言畢雙手奉上胡峰花蜜,雲塗於傷處即可痊癒。
宋明哲的手腫得像饅頭,燈光下他不住吹著氣,忽然玩心頓起,在遊記上添上了閑閑一
筆,“冰心湖上可以打水漂,扔的最遠的人可以收穫驚喜。”
後來的蕭裕純拿著宋明哲的遊記,一路探尋,登上了玉京山,看過了夜裡如雷花腿大蚊子,也找到了一群群夜裡星星點點的螢火蟲。蕭裕純一行人在後山發現遊記中所說的山洞,一群人帶著火把進去,石室內畫滿劍招並劍鋒痕跡,卻未見得白髮仙人,只見石床上一身舊衣,一柄青鋒劍,幾枚桃核而已。眾人雲,此乃劍仙歷經劫數,褪去肉身,重返仙界。
蕭裕純脫穎而出,一把石片扔的最遠,果然打在了冰心湖深處,歷史當然是相似的,可是有人說滿頭包的蕭裕純晚上在廂房笑了整整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