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長夜
宋明哲和玲瓏心裡都有事,晚飯就吃的很沒有意思。兩個人草草解決,宋明哲端著碗筷去灶下收拾了,玲瓏端著一盞茶在桌上發呆。
“怎麼了,有心事?”宋明哲挽著袖子走了過來,肘關節一下因為浸泡在冷水裡,微微發紅,這個季節的雪擁關,井水已經涼的入骨了。
玲瓏眉間一縷輕愁,“離開京城後有些日子,不知道京裡的姐妹都如何了。”宋明哲擦桌子的身形就是一頓,他想起了大獄裡瘋了的如意,喉頭上下動了幾個來回,終於像是下定決心,開了口。
“別人我不知道,芙蓉樓的如意姑娘事情,我怕是知道一點。”宋明哲乾脆坐了下來,把他知道的原原本本都說了出來。
玲瓏姑娘手上一抖,一盞茶險些潑濕了她的裙擺。“你說的可當真?”玲瓏唇瓣顫抖,宋明哲一拍大腿,“姐姐,我叫你一聲姐姐,我騙你幹啥!”
玲瓏低下頭,顫抖的手指努力放平在裙子上。“你知不知道,如意在我離開京城前,給一位大貴人做了外室。”向來長袖善舞的玲瓏像是在小心斟酌著字眼,“如果我沒有猜錯,那個貴人就是去了的太子殿下。”
這下輪到宋明哲捂著嘴巴,雙目圓瞪,他想到了無嗣的東宮,雖然是外室,但是懷了身孕的舞姬。冷汗順著脊背一路向下,像是幾隻蟲子悉悉索索在從後腦勺往下爬。宋明哲摸著自己的胸口覆蓋了紋身的舊傷,想著自己被撮弄進了司馬獄可一點也不冤枉,這麼一大群遭遇了牢獄之災的無辜,大半都是為了斬草除根,斷了太子尚在人間的一滴血脈吧。
宋明哲和玲瓏相顧無言,兩個人都被方才重大的資訊衝擊的口不能言。過了許久許久,玲瓏方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眨了眨眼睛,壓下幾分淚意。
“我原來就知道如意所求者既高,她非鋌而走險,用些非常手段,勢必要捲進京城裡的奪嫡之爭,十有□□在京城裡是再混不下去的,被送與老邁大官為妾,但是萬萬沒有想到,她下場如此淒慘。”玲瓏姑娘露出一個比苦還要淒慘的笑容,“早知如此,我拼著她心裡不痛快,也要勸她一勸。”
宋明哲也跟著歎了一口氣,“這條路是她自己選的,捨得捨得,有所得,就必然有所失。”兩個人頭碰頭感慨了半夜,終於是各自歇息了。
宋明哲睡在外間,聽著窗外呼嘯的風聲,算著偷偷爬起來去店裡的時辰,翻來覆去不曾睡著。誰知睡在里間的玲瓏也是輾轉反側,宋明哲聽見她煩躁的呼吸聲,她手上鐲子磕在床沿的聲音,她長髮在枕頭上輾轉的摩擦聲。
“睡不著?”宋明哲仰躺在床上,隔著半堵牆和玲瓏說話。玲瓏嗯了一聲,“覺得一場大夢,身邊如花的人,居然說沒就沒了,小時候一起的玩伴,一個一個都比我走的早,所以,為什麼是我活到了現在。”
宋明哲翻了一個身,側躺在床上,方便與玲瓏說話,“還沒有聽你講過你小時候的事情呢?”
談到兒時,玲瓏姑娘話音裡帶上了一絲笑意,“小時候我可皮了,整日裡跟著鄰居小哥哥野地裡四處跑著,去趕別人家的羊,村頭的大黃狗看到我們必是要叫的,吳叔叔翻曬的野菜蘿蔔乾不知道被我們糟蹋了多少。”
“一轉眼,西夏兵殺了進來,到處都是血,我很害怕,往家跑,半路看到阿爸一臉血撐著最後一口氣告訴我,娘已經沒了,家也沒了,若不是鄰居小哥哥殺了一個想糟蹋我的西夏兵,我大概現在墳頭的草都老高了。”
宋明哲有一搭沒一搭聽著,隱約聽見玲瓏姑娘的走動聲,開箱子的聲音,和幾聲壓抑的啜泣。他被一陣陣睡意來襲,終於是睡死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宋明哲一個機靈爬起來,窗外已經是朗月當空,寒意襲人。宋明哲輕手輕腳穿上外衣,拔起鞋跟,鳥宿池邊樹,宋推月下門。一路上看不見人,宋明哲提起褲腰帶,沿著街巷,跑的飛快。
忽然不遠處傳來陣陣馬蹄聲,宋明哲一個經典的後滾翻,躲進不知誰家的柴房裡,淡定的把人家睡得好好的貓咪挪了挪,給自己整了一個舒坦的地兒坐下。
這麼晚了,別是有西夏軍入侵吧?宋明哲略帶了一點擔憂。
這麼晚了,顧明沖提著馬鞭進了府邸,早有下人點起書房燈火,幾個副將已經等候多時。顧明沖提了提眉毛,如鬢的劍眉帶著冷意,古銅色的面上蒙上了一層殺氣,他舔了舔薄唇,“消息可準確?”
幾個副將面面相覷,為首一人,上前一步,“末將在西夏的探子也經營了許多年,應當不曾有假。”
顧明沖轉身在牆上的地輿圖上用馬鞭點了點,竟然露出一絲微笑,“他既然敢來,我們就來個甕中捉鼈手到擒來!”
“末將這就派人去準備搜查!”另一位大鬍子的副官最是性急,已經搓著手迫不及待了。
“慢著,”顧明沖倚靠在掛著老虎皮的椅子上,眼裡滿是深思,“這麼多年來,西夏人一直把我們當做隨時打秋風的冤大頭,現在怎麼都輪到我們送他一份大禮了。”
“末將明白!”幾個副官齊齊應和,顧明沖把燭火拿進了點,一目十行翻閱著邸報,從桌上拿出一封信,看了一眼抬頭,掃了一眼結尾,就隨手把信封丟進了火盆。火舌舔著信紙,將將看清上面西夏王幾個字,就盡數化為灰燼,不可再辨認。
顧明沖一人一燈,聽著夜裡的風聲,從身後暗格裡抽出一格,露出碎成兩半的黃金狼頭胸飾。
“你還好吧。”宋明哲掩門扉,拒了一街巷的風雪。尚未天明,極北的風吹來西涼的風雪,宋明哲搓著手,給將要熄滅的火盆添了不少炭火。
李昊已經自己靠著榻半坐了起來,宋明哲檢查了一下傷口的恢復情況,這人真的沒有野獸血統?傷口恢復狀況良好,沒有發炎,傷口的邊緣開始癒合,宋明哲愁眉苦臉盯著人家長著毛毛的肚臍,恨不得看出一個漩渦形狀胎記。
“怎麼了?”李昊低頭,看著宋明哲擠成一團的眉眼,忍不住出聲。宋明哲耷拉著腦袋,這樣好的病例居然不能拉去前世從頭到腳研究一遍,真是可惜。不過自己好像忽略了什麼重要的東西,是什麼呢,宋明哲拍打著腦袋百思不得其解。
宋明哲打著哈欠,在人家傷病員取暖的火爐上,弄了一個地瓜在烤,不多一會兒,噴香的地瓜味道就彌漫了整個屋子。
那話怎麼說來著,烤地瓜這種東西,吃不如吃不著。宋明哲淌著口水等著地瓜熟透,李昊想要假裝自己不在意,努力把頭扭過去再扭過去,但是地瓜香味這個迷人的小妖精就鑽啊鑽啊,往他的鼻子裡鑽。
宋明哲大口大口咬著烤地瓜,有什麼能夠慰勞熬夜疲憊的聲音,如果一個烤地瓜不能解決,那就兩個。
“我們聊聊?”宋明哲嘴邊的地瓜渣還沒有擦乾淨,頂著老好看的一張臉湊在李昊身邊,“嘿嘿嘿,長夜漫漫,無心睡眠,反正都起來了,我們正好秉燭夜談,反正以前值夜……以前也經常熬夜的。”
宋明哲說完,對方沒有回答,只有牆上略微起伏的影子,能夠看出對方小幅度挪動著鋪蓋,並沒有睡著。
宋明哲咂著嘴,清了清嗓子,想著自己是準備唱歌還是講故事。宋明哲五音不全,他一直把這個缺陷當做漢族人的種族缺陷,都說少數民族喝了酒載歌載舞,漢族人喝了酒紛紛吹起了牛皮。宋明哲想啊,自己作為堂堂漢族,不能唱兩首在調子上的歌,真是太正常了好伐。
想著他的視線落在了眼前赤目黑髮的漢子,高挺的鼻樑,深凹的眼窩,看起來就是可以圍著火堆,烤著羊腿,來一段勁歌熱舞的樣子。
“我唱歌不大好聽,咳,不如我給你講故事吧,”宋明哲撓了撓自己的後腦勺,決定開始值夜班的保留節目,講故事。醫院裡流傳著各種真真假假的奇談,但是唯一的禁忌就是不能提到敲門,一旦講了包含了敲門的故事,值班的病床裡一定會有病人病情莫名其妙惡化去世。
宋明哲曾經親身經歷過兩次,不信邪的年輕學弟學妹,非要在值夜班的時候講鬼敲門的故事,結果剛講到響起了咚咚咚三聲敲門聲,值班室鈴聲大作,幾個人忙著搶救忙的人仰馬翻,當夜就走了三個平日裡恢復不錯的病患。從此嚇得學弟學妹再也沒敢在值夜班時候講過這類故事。
宋明哲眼睛轉了轉,決定從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個廟,講到世界奇妙物語裡的雪山凶鈴,正講到風雪夜裡的恍惚間看見的一座小屋,幾個倖存的人利用最後的氣力跑過去,仿佛屋裡正是自己生存的最後希望。宋明哲正是口乾舌燥的時候,忽然大門被什麼重物咕咚一聲擊中,宋明哲啊啊啊啊扯著嗓子叫了起來,叫了兩聲,自己反應了過來,換上了一臉淡定。
“我說你們這些凡人啊,就是膽小,哪裡像我們這些見慣了生死的郎中,什麼大風大浪都見過,鬼神之事,信則有,不信則無啊。”
李昊一臉匪夷所思,從未見過臉皮如此厚之人,像是生噎了一整條肋骨。
宋明哲老神在在,用撥火鉗把火盆撥拉的劈啪亂響。李晨等了又等,還是沒有等到故事的下文,終於沒有忍得住。
“換我來講故事吧。”他目光悠遠,像是陷入了遙遠的回憶。
“許多許多年前,有個無憂無慮的小姑娘,她的臉蛋像紅撲撲的晚霞花,她的眼睛比天上的星辰還要亮,她生來就要嫁給西涼最優秀的兒郎。”
“小姑娘婚後一次探親中與家人失散,獨自一人留在陌生的地方,她被一個他鄉的少年救下,被悉心照顧,她很感激這個少年,想要用自己全部的財產報答他。”
“但是命運的神明總喜歡開玩笑,為了尋找姑娘的下落,她的父親,兄弟和丈夫,一起來到了異鄉,他們傷害了很多人,姑娘終於明白,她和他鄉少年之間的距離隔著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填平的大湖。”
“她悄悄和他鄉少年告別,沒有留下一句話。後來她告訴她的兒子,異鄉是個美麗的地方,那裡的人很善良,那裡的兒郎比家鄉體貼,那裡的女子向水一樣溫柔多情。她希望她的兒子能夠帶給異鄉沒有戰爭的未來。”
李昊講著講著,發現自己唯一的聽眾已經睡著了,頭一點一點打著瞌睡。他努力撐起身體,把床邊為自己準備的薄被給宋明哲蓋了起來,然後躺回自己的榻上。
窗外飛雪飄散夜空,地面結了薄薄一層冰,晚歸的鳥兒不知躲去了誰家的屋簷,冰雪掌控了大地,遠處的牛羊已經歸欄,分不清天和地的界限。
“雪擁關百姓聽好了,今天臘八,我們總督給大家一人一小包臘八粥,家家戶戶按人口領米,先來先到。”哐哐哐的敲鑼聲,震醒了一條街的人,宋明哲也不例外,聽說有平白施粥的好事,他趕緊手裡提著麻繩捆好的烙餅,規規矩矩待在長長的隊伍後頭。
“家裡幾口人?”斜眼的小兵,從一本厚厚的冊子裡抬了頭,詢問著宋明哲。
“連大帶小一十七口。”
“我們有戶籍可查的!”
“不早講!嗨——”宋明哲顫巍巍伸出一根手指,小兵把一小包雜糧在手心裡掂了掂,這小口袋不過掌心大小,粗布縫製,也未見多精緻。小兵一把將小沙包也是的口袋塞在宋明哲懷裡,三兩下打發他走了。宋明哲走出兩步才發現,手裡多了倆小口袋,一共三個。宋明哲興奮的差點要把早飯炊餅扔了出去。
後面隊伍排隊的大爺在聊天,“今年你領幾個呀,我就領三包了,娃娃都大了,自己能掙糧食了。”
“我家領兩包意思一下就可以了,今年冬天缺糧呢,我們這裡領多了,這冰天雪地呦,守城的士兵可怎麼辦呀。”
宋明哲覺得自己的思想覺悟太低,思來想去,覺得還是應該退一包的。玲瓏一包,李昊一包,自己往年年年吃的東西,今年不喝臘八粥也沒什麼。
宋明哲溜到派發隊伍後面,背著人,把一包臘八糧食放回了籃子裡。
後來這種粗布縫製的小口袋成為了孩童喜愛的沙包原型,一直流傳到了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