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七章 假戲
宋明哲掛著沉重的手銬,腳銬把腳腕磨破了皮,每一步伴隨著叮噹響都是錐心的疼,他抬頭看著前面不遠處的蕭裕純,他向來一絲不亂的髮髻已經被打亂,簪頭髮的不過一枝枯枝而已,他臉上好多傷,青腫著眼睛,卻還牽動傷口,給自己努力做出一個微笑。他告訴自己不要怕,哪怕前面就是刑場。“到了地府我彈廣陵散給你聽,”他小聲對自己說,這樣的小動作也被押解的官吏發現了,就是一頓鞭子抽在蕭裕純的一直挺直的背脊上,甩開的鞭子飛濺起一串血珠,落在宋明哲的臉上。
宋明哲紅了眼睛就要撲上前,不顧自己身體蹣跚,就要用手撕用牙咬那個官吏,胸口的撕裂般的痛,讓他原地像蝦米一樣捲曲了身體。
“時辰到!”蕭裕純俯首被壓在臺上,臉上的幾處新傷遮蓋了他原本俊美的面容,不遠處似乎有觀刑的女眷哭聲,宋明哲木然注視著劊子手舉起落下的大刀,哢嚓一聲,宋明哲聽見什麼東西落地的聲音,他絕望的閉上了眼睛。
遠處天際灰白色的背景,一群烏鴉飛過,掉下幾片黑色的羽毛,盤旋著落下。
“不——”宋明哲掙扎著從床上坐起來,渾身冷汗,這個夢境太真實了,真實的就像觸手可及的明天。宋明哲沒有睡意,蒙著頭坐在床上,數著更漏聲,聽著窗外鳥雀輕微的咕咕聲,分辨著風吹樹葉的沙沙響,眼前浮現出韓子玉,楊靜亭兩張鮮活的面容,在顫抖中等待著第二天的天明。
竊鉤者誅,竊國者侯。宋明哲摸摸自己尚能跳動的心房,說起來永遠比做起來容易呀,前世網路上辣麼多嘴炮黨,但是直面恐懼的時分,又有幾人真正能夠挺身而出?從事地下工作,真的需要強大的心理素質,宋明哲再摸摸自己根根分明的肋骨,覺得自己需要調劑一下了。他翻出窗下書箱裡那幅惡鬼圖,在窗下琢磨了半天毫無頭緒,煩悶的把畫卷草草卷起塞了回去。聽說近日裡何定娘與顧家婚事籌備的熱鬧,宋明哲厚著臉皮打算去湊湊熱鬧,緩解一下自己的心理壓力。
何家果然很熱鬧,進進出出都是手上捧著,提著,端著喜慶物件的下人,來來回回填滿了珠珠的四方院子。宋明哲望著無人蕩起的秋千,想起那些自己被逼著推秋千的青蔥歲月。喉頭上下活動著,心裡湧起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惆悵情緒。“婚期哪天,定了麼?”
平日裡再活潑大方的姑娘,談到自己的婚事,還是有了一點待嫁女兒家的羞澀,珠珠滿臉緋紅,長長的睫毛上下眨巴眨巴,“臘月初八,過年前明沖回防的文書就會下來,過了年我們就要動身去西邊了,阿爹想把我們留到來年春天,說雪化了路也好走一些。”
珠珠咬著嘴唇像是抱怨,但語氣裡又藏著止也止不住的甜蜜,“沖哥說想帶我看塞上春景呢,還說今年春天京裡不大太平,不把我帶在身邊他不放心。”
宋明哲撅著嘴,撓了撓自己的腦袋瓜子,“張口沖哥,閉口沖哥,你不嫌羞得慌,你還沒嫁人呢就黏糊成這樣,嫁了人整天黏著夫婿連娘家都捨不得回,你看何老爺不提著菜刀去找你沖哥拼命。”
兩個人對坐默契的笑了起來。是呀,邊塞路途遙遠,何定娘這一嫁,如同天邊紮根的金簪草,哪一年能回家還不定呢。說到這裡,兩個人都有了一些傷感。
何珠珠懷念的環顧自己四周自小熟悉的一草一木,從小成天抱怨著自己身為女兒家,這裡不能去,那裡不能走,但是真的到了離家的一天,心中還是眷戀著自己這一方小小的天地。角落裡的水缸,前些年夏天宋明哲爬在缸上,自己踩在宋明哲肩上看牆外過往的小販腳夫。一不留神蹦躂了起來,兩個人掉進缸裡一身的水,爬起來一頭一臉的水草。牆角上被一株玫瑰擋住的破洞,是隔壁叫春的老貓扒出來的,宋明哲和珠珠還趴在洞口研究過鄰居的花園。系著繩子的老梅已經開了許多年的花,今年的花勢特別好,大家都在議論喜事將近,果然自己一舉覓得愛郎。
“我會經常給你寄好吃的,牛羊肉幹什麼的。”何珠珠拍拍同樣沉浸在往事裡的宋明哲肩膀,安慰他。雖然兩個人都心知肚明,經常這個字眼,會被拖延到以年為單位。交通不便,通訊以紙質書信為載體的大樑,一封厚厚的家書怎麼道的盡親友間沉甸甸的思念。
宋明哲從何府出來的時候,日頭正好,不過秋日裡的太陽,再怎麼明媚也沒有了灼熱的溫度,宋明哲眯著眼看了看日頭,分辨了一下時辰,眼睛一花,揉了揉淚花,眨著眼睛重新看清的時候,怎麼覺得街對面的女子有點眼熟,像是玲瓏?
“秋江,昨晚世子在哪個院子裡過的夜?”世子夫人在黃銅鏡前托著腮,由著侍女給自己梳頭,隨口問房間裡恭敬立著的大丫鬟。
“婢子各處打聽過了,世子昨晚在書房過的夜,墨雲軒那裡只是磨了一會子,掌燈就回書房了,並沒有留。”秋江眉眼清秀,口齒清楚,削肩膀水蛇腰,姿容頗有幾分動人之處,一聲氣度放在府外怎麼都是撐起門戶的當家夫人,但是在端王府只是世子妃手下的大丫鬟而已。
“哦,這就奇了,這幾個月世子倒不大留心府裡。”世子夫人聲音漸漸低了下去,除了梳頭丫頭手不能停,房間裡其他人都盡可能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秋江低著頭,看著自己的鞋面上的百靈鳥兒不語。世子最近沒怎麼歇在內院,世子夫人已經黑著臉把外室的可能捋了好幾遍,這個時候上去就自己找釘子碰。
“下去吧。”秋江終於等到了這句話,如同大赦一般逃離了主屋,心情如同出籠的鳥雀,歡喜的克制著自己的步伐,和那個人約好了,自己已經是晚了呢。秋江面上還是一副大宅院標準的冷淡表情,手裡的帕子卻是扭成了麻花一般,不住盯著偏院的一扇小門。
晌午時分,雖然已到秋日,但是沒有主子傳喚的時候,端王府還是有很多躲懶的小丫頭,各處守門的婆子也自個兒找通風的地方,三三兩兩聚眾聊天。東風換回了女裝,舉手投足間依然比普通丫鬟多了英姿颯爽的味道。她路過後花園旁邊的西偏院,這院子一般是存放不便挪動的大件傢俱,除了每旬灑掃婆子來打掃,很少見到人影。東風一眼瞥見,居然院子裡一扇門似掩非掩,裡面隱隱約約的說話聲。東風放輕了腳步,側身貼牆,靠了過去。
女子的喘息聲和壓低的嬌美呻吟從門縫裡傳了出來,“輕點,冤家,你就不能每次猴急成這個樣子呀。”就連抱怨都帶上了嬌嗔,東風手掌貼在了門扉上,就要推門而入時。
“我這不是被世子差喚的團團轉麼,來我們換個姿勢。”男子磁性說話聲傳入東風的耳裡,怎麼聽怎麼刺耳,分明是自小一起訓練,再熟悉不過的一個聲音,西風。
西風鼻子裡舒暢的哼哼了兩聲,和著女子一聲一聲的喘息,兩個人在做什麼勾當不言而喻。
“今天你沒看見世子夫人那臉,黑的像後廚婆子的鍋子似的,就為了世子最近不著家呢。你說世子爺真的在外面偷摸弄了外室?”女子似乎在西風懷裡撒嬌,聲音甜絲絲如同一口滿足的冰糖雪梨。
西風笑了笑,“世子最近找人打聽洪禦史家三姑娘呢,誰知道他想幹嘛,算了,你難得出來,我們不說主子的事了。下旬你還能出來麼?”
接下來就是青年男女調笑的聲音了,女子說她下旬恐怕要跟著世子夫人去潭拓寺,不得出來。
不知道西風做了什麼,裡面女子一聲嬌呼,西風的聲音滿是挑逗,“那我今天可要更努力一些了。”
東風停在門外,聽了又聽,估量著在沒有有價值的話語了,手腳極輕的帶上了門,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秋江這小蹄子平日裡我看著還好,我說怎麼她最近有幾分心不在焉的意思,原來……”世子夫人靠在榻上,手裡捧著一卷市井小說津津有味讀著,東風低眉順眼給主子捶著腿。
“可聽出來了男的是誰麼?”世子夫人換了一個舒服的姿勢,東風心頭跳了跳,像是身旁的燭火一樣。
“奴婢沒聽出來,只是聽他說世子最近在問洪禦史家三姑娘什麼的。”東風輕聲為自己沒有當場捉姦解釋了起來,“奴婢想著事關重大,就沒有進去打斷他們。”
世子夫人皺了皺眉,放下書,“香快要焚完了罷,把前兒我娘家帶回來的百合香拿出來,想換換口味了。”
東風手腳麻利在熏爐裡換了香,又給世子夫人端上了茶。
世子夫人漫不經心抿著茶水,像是對她說話,又像是自言自語,“你說這位三姑娘到底有什麼能耐?”
東風沒有介面,她想和壓抑的內宅比起來,她更喜歡外宅穿著男裝,騎著高頭大馬在市井間賓士,去郊外打獵,跟著主子出外差的時光。
“端王世子蕭裕純何在!”炸雷也似的聲音在端王府門外響起,嚇得門口候著的馬車上訓練有素的馬匹都人立了起來,發出驚慌的嘶鳴。
一個盲眼的蠻漢手持碩大長刀,鏗鏘一聲把刀插入端王府門前青石板上,那青石板仿佛清水豆腐一樣,一下子被插入了好幾寸,駭的門房小廝紛紛尋著柱子把自己藏起來。
“在下蕭裕純,不知兄台有何貴幹?”蕭裕純旁若無人,上前一步,昂首挺胸對著蠻漢。蠻漢咧嘴一笑,臉上重重疊疊的傷疤更猙獰了些,他雖然看不見,但是循著蕭裕純的聲音,把頭轉了過來。下一個瞬間,長刀飛起,厚重的刀身劃開空氣,發出刺耳的嘯聲,噹啷一聲,險險落在蕭裕純身旁,就差了幾分。但是蕭裕純的衣擺就沒有這麼好運了,被砸下的鈍刀就這麼輕易切了下來,連同刀身一起死死釘在地上。蕭裕純臉色微白,但是尚保持著鎮定。若是換了某個姓宋的小子,大概早就屁股朝天,平沙落雁式了。
“你為何不躲。”蠻漢側臉對著蕭裕純,沒有聚焦的眼睛中間一道巨大的傷疤,像是被劍當面劈過。
蕭裕純抬著下巴,態度倨傲,“這麼近的距離,你要是能取我項上首級,我躲也來不及,所以何必躲呢?”
蠻漢發出了一陣笑聲,說是笑聲,也就比山野間的破鑼響不刺耳了一點點。
“有人黃金千兩讓我取你性命,洒家喜歡你的坦蕩,你善自保重。”話音未落地,蠻漢已經把長刀重新背回了肩上,留給蕭裕純一個瀟灑的背影。
“壯士請留步,今日手下留情,煩請留下尊姓大名,蕭某人改日登門致謝。”蕭裕純在他身後高聲喊道。
蠻漢微微側頭,“千金如何,萬金如何,浮財難買人安樂。”蠻漢嘶啞的笑聲消失在了街角,端王府的下人們才像回過神一樣,牽馬的牽馬,收拾地面的收拾地面,服侍主子回府更衣的也打起精神,大氣不敢喘一下。
只有蕭裕純惆悵的望著蠻漢消失的地方,歎了一口氣。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下一章,喜事雲集臘月中,幾家歡喜幾家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