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方熾把車停在高准家園區外的林蔭道上,點一根煙,靠著車門抽,九點整,遠遠看見左林林挽著高准的手臂往這邊走來,方熾揚起胳膊揮一揮,迎上去站在大門口,一偏頭看見守門的物業,兩眼直勾勾盯著他,目光對上,又驚慌地移開。
方熾想起來,是那天晚上園區巡邏的保安,他有些尷尬,只好目視前方假裝看不見。左林林今天很漂亮,長髮及肩,短裙上鑲著大大小小的水晶飾片,腳踩一雙七八釐米的紅色高跟鞋,兩條長腿十分出挑,看起來比高准還高些。
“Charles!”她先于高准奔過來,半陷進方熾懷裡,攀住他的肩頭,在他兩頰上各落下一吻,方熾轉頭時看見物業的臉,怎麼形容呢,小夥子瞠目結舌,像開了什麼眼界。
方熾注意到,她完全是為他打扮的,大地色眼影,YSL方管17號口紅,奶茶色指甲,都是他喜歡的,在美國時那種甜蜜的心情又被喚起了,讓他有刹那恍惚。
左林林離開他的懷抱,像是鏡頭切換,高准出現在眼前,精緻的面孔,靦腆的笑意,小外套,領口微敞著,一條淺色牛仔褲,栗子色高筒小牛皮靴,和工作日的他截然不同:“方醫生,早。”聲音綿綿的,像吃了糖。
“你沒打領帶。”方熾情不自禁笑起來。
高准狀似埋怨:“你留的作業嘛。”
左林林插到二人中間:“上午有個美術展,離這裡十分鐘車程,下午看場電影,晚上一起吃個飯,”她用那雙丹鳳眼瞧著方熾,一笑,露出半邊酒窩:“坐你的車?”
方熾看了眼高准:“十分鐘車程,還是散步過去吧。”
左林林嘟起嘴:“我穿的高跟鞋哎。”
高准露出困擾的神情,方熾發現了:“我和高先生走過去,給你叫輛車,大小姐。”
“那算了吧,”她翻個白眼,一手挽起一個:“你們倆可攙好了,我要是摔了,讓你們天天來醫院陪床!”
三個人順著林蔭道走下去,高准在外側,陽光透過層層疊疊的枝丫灑下來,把變幻的光斑投在他臉上,方熾傾著頭偷看他,左林林察覺到他的視線,以為是在看自己,有些羞赧,又很得意,這時候高准的電話響,他接起來:“喂,Justin。”
方熾豎起耳朵,聽見高准無奈地說:“不是我不帶你,只是這次Eason去更合適……”
“Charles,”左林林忽然把臉轉向方熾:“你還記得那次我們在紐約看畫展嗎,也是這種好天氣。”
高准那邊說:“Justin你想多了,我不可能每次出差都帶你……”
“我們路過一家咖啡店,老闆娘是中國人,”她輕輕靠過來,有點依偎著他手臂的意思:“她說我們倆很般配……Charles,你在聽嗎?”
“啊,我在聽,”方熾壓根沒聽見她說什麼,他專注在高准的電話上,只覺得她很吵,為了轉移話題,他明知故問:“誰來的電話?”
左林林愣了一下,換了一種口氣:“哦,他一個下屬,”她漫不經心,甚至有點不耐煩:“最近總給他打電話,名字我都聽煩了。”
後頭開過來一輛車,擦著高准的胳膊過去,方熾嚇了一跳,脫開左林林的手繞到外側,正好高准放下電話,感謝地朝他笑笑,扶著左林林的細腰,小心地把她再換到中間。
方熾煩躁起來,他發現自己不受控制地往高准那邊看,而且過去他真不覺得,左林林是個話這麼多的人。
美術館開在一個長常青藤的街角,二層樓,面積不大,今天正趕上兩位韓國雕塑家的人體藝術展,方熾和左林林走前,經理看樣子和高准很熟,兩人在後面慢慢地聊。
“還記得德克薩斯嗎,”左林林仍然挽著方熾:“三年了,我總想起那匹小母馬,你很喜歡的,叫Chacha。”
高准和展館經理保持著一個適當的距離,愉快地談論著最近藝術品投資的新方向,方熾靜靜聽著他的聲音,直到左林林突然停住:“我知道你恨我,”她壓低聲音,不忘盯住高准那邊的動靜:“因為你忘不了我……”她知道自己的魅力,挑逗地揚起雪白的下巴。
高准和展館經理保持著一個適當的距離,愉快地談論著最近藝術品投資的新方向,方熾靜靜聽著他的聲音,直到左林林突然停住:“我知道你恨我,”她壓低聲音,不忘盯住高准那邊的動靜:“因為你忘不了我……”她知道自己的魅力,挑逗地揚起雪白的下巴。
方熾是沒忘了她,看著那截柔嫩的脖頸,他清楚記得她的觸感。高准和經理聊完了,清爽得像一柄竹枝,迎著頂燈打下的銀光走過來,左林林給他一個甜美的笑:“你們聊,”她似有深意地看向方熾:“我去趟洗手間。”
這是個暗示,方熾怎麼會不知道呢,但高准就在他身邊,輕輕地把他看著,讓他挪不動腳:“這些雕塑……”他覺得口乾舌燥:“好像沒完成的樣子。”
男男女女,裸著身體,材料是長瘤的木頭或皸裂的陶瓷,有種粗糲的質感,高准站在它們當中,看起來過分纖細了:“只是一種風格,現代主義。”
“你……”方熾斟酌著用詞:“是覺得男性的人體更美,還是女性?”
高准像個吃驚的小孩子一樣,瞪大了眼睛,然後冰塊破裂般笑起來:“讀美院的時候我天天畫人體,都畫吐了,男女在我眼裡根本沒分別,就是現在看你……”
他停住,方熾好奇地問:“看我怎麼?”
高准低下頭,很扭捏地說:“職業病,你別介意……”他聲音小的幾乎聽不見:“你穿多少衣服,讓我看也是沒穿。”
方熾啞然,高准紅了臉,馬上解釋:“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我看到的都是骨骼和肌肉走向,不管你穿什麼、穿多厚,我看到的都是身體本身,而且我一眼就能看出來……”他好像不知道該把眼睛放在哪兒:“你身材很好。”
氣氛有點尷尬,方熾旁邊是一具泥灰的女性雕塑,屁股肥大,乳房鼓脹:“林林身材不錯。”
高准反應冷淡,只是點了個頭,方熾覺得這是個探討的時機:“你和她關係怎麼樣?”
高准吸一口氣,樣子有點委屈:“你發現了……”他嘴角抽動:“我們可能快分手了。”
方熾聰明地不說話,等著他說,果然,短暫的沉默後,他繼續:“我滿足不了她,”停了停,他聲音有些抖:“各方面……”
方熾正要說話,左林林從洗手間出來了,黑著臉,高跟鞋踩得叮叮響,故意把濕潤脫妝的眼角瞪給方熾看。
三人離開美術館,十點剛過,電影院在附近,他們到時人已經不少了,方熾一直不著痕跡地把高准讓在身前,半護著他,怕他害怕隨時擦肩的人流。一個驚悚片一個愛情片,左林林顯得很興奮:“好久沒看恐怖片了,就這個吧!”
高准露出驚恐的神色,方熾立刻說:“還是看愛情片吧,我喜歡溫馨的。”
“Charles我怎麼記得你最喜歡看恐怖片呢,”左林林吊起眼睛,蘋果肌微妙的隆起說明她在使壞,方熾太瞭解她了,不出他所料,她笑著問高准:“你說呢?”
高准看看她,又看看方熾,蒼白得那麼可憐:“既然方醫生喜歡……”
三張票,有一張靠牆,高准穿過狹窄的過道先坐下,左林林接著要進,被方熾攔住,他進去了,左林林愣了一下,很快明白過來,美滋滋地靠邊坐好——她以為方熾是想把她和高准隔開。
燈光全部熄滅,打出龍標,四周一片黑暗。高准的呼吸亂了,方熾能感覺到,他渾身緊繃,像被一條看不見的繩子捆住手腳,片頭不長,鏡頭轉到一條小巷,不見首尾,只有悠悠的腳步聲,高准越來越朝方熾偎過來,冰涼的呼吸已經打上他的耳際,突然,螢幕上閃現一隻染血的手,音效咚地一響,高准整個人瑟縮住,方熾馬上在黑暗中伸過手去,牢牢抓住他的手。
幾乎同時,左林林柔軟的手滑上方熾的大腿,停了一陣,摸到他另一隻手上,十指挽住了。方熾說不上為什麼,心裡很反感,借著喝水抽了一次,她又挽上來,這時高准的手已經顫得握不住了,方熾只好像左林林挽他那樣,跟他十指交扣,同時把肩膀支過去,貼著他的面頰說:“閉上眼睛,實在怕了就靠著我。”
高准蘊著水光的眼在黑暗中亮閃閃的,方熾看見了,也管不了那麼多,索性抬起座椅中間的扶手,攔腰把人抱住。
高准蘊著水光的眼在黑暗中亮閃閃的,方熾看見了,也管不了那麼多,索性抬起座椅中間的扶手,攔腰把人抱住。
高准的身體溫熱,像受了驚的小貓小狗,活生生鑽進他懷裡,左林林往這邊看過來,很不高興:“怎麼了?”
“我得帶他出去,”方熾摟著人站起來:“你先看。”
眾目睽睽的,他抱著個漂亮男人,磕磕絆絆擠出影廳,出來了還不敢把人往太亮的地方帶,就在走廊邊一根方形的立柱後,像剝離自己身上的一塊肉,慢慢放開他。
高准的嘴唇在哆嗦,眼睫下積了一行淚珠,眼神失焦,方熾握住他兩隻手,急急地叫:“高准,看著我,看著我!”
高准像沒聽到一樣,喉嚨深處嘀咕著:“不、不……放開我……求求你……”
方熾意識到他是聯想到了自己的創傷經歷,這種時候正面安撫往往沒有用,他採用誘導策略:“你讓我放開你?”他稍稍鬆手,做出要遠離的樣子,高准立刻反應過來,反手抓住他的手,失措地看著他,第一次叫出他的名字:“方熾、方熾!”
方熾從容笑了:“我在這兒,”他一手握他的手,一手揉壓他的胸口:“沒事了,來,跟我深呼吸。”
他一呼一吸,高准跟著他的節奏,像一對相濡以沫的魚,左林林站在影廳門口,不敢置信地看著他倆,方熾一轉頭看見她,理所應當地說:“我們這就回去。”
她張口要答應,不知怎的心裡生出一根刺,冷冷地說:“我餓了,先吃飯吧。”
方熾不可理喻地看了她一眼,用指腹擦去高准眼角的淚。
最後還是按左林林說的,吃口中飯再回家,她挑了一家韓國店,主打是參雞湯,等上菜的功夫,三人面面相覷,高准很自責,抱歉地看著方熾:“今天讓我弄糟了,下周補上。”
方熾想寬慰他兩句,左林林卻說:“就是,難得Charles出來一趟。”
她把金屬筷子互相摩擦,發出不大的刺耳聲,高准沒說什麼,掏出手機低頭看,方熾覺得他還沒從剛才的恐慌情緒裡出來,那雙手應該是冰冷的,讓他很想焐一焐……發現自己的想法,他有些意外,這時服務員端上小菜,酸的辣的,看得人胃裡發緊。
高准沒動筷子,拼命堅持了一陣,終於熬不住站起來:“我……去趟洗手間。”
只剩下方熾和左林林,她又是溫婉柔美的了,丹鳳眼斜斜飛著,把最動人的情態呈現給他,這是方熾三年來夢寐以求的一刻,美食、柔光、她,還有什麼可奢求的呢,但他卻心不在焉,總想往高准離開的方向看,這種不知名的躁動異常強烈,超乎他的想像。
突然,電話響起來:I never wanna see you unhappy, I thought you want the same for me……
方熾馬上欠身起來:“接個電話。”
他直奔洗手間,看都沒看就把來電摁掉,沖進洗手間,一眼看去高准並不在,他慌了,對著那一排隔間:“高先生?”
最裡邊的一間想起撥鎖聲,可能因為顫抖,門好久才打開,方熾推門進去,看見高准孑孑站著,像個被遺棄的孤兒,手指抵在嘴唇上,似乎生怕他出聲。方熾這時恨不得紮自己一刀,真的,他看不得他這個樣子:“對不起,我來晚了。”
高准把手指抵得更緊,方熾趕忙壓低聲音:“別怕,他們聽不見。”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去捧他濕淋淋的臉,高准用輕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抱……”
“什麼?”方熾像捧一枚珍珠,又像攏著一把清風,不敢稍大一點力,高准陷在他的鼓掌間,乞求他:“抱抱我,行嗎……”
如果有一層紗,這時候一定吹彈可破,如果有一堵牆,這時也坍塌成沙了,方熾如同小偷,也好像強盜,爭搶般把他抱住,摟得真切,高准長長地歎息,出於攔腰折斷的疼痛,抑或是塵埃落定的安心。
“救救我……”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