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葉梓亮開始上班了,可張幼琳的事在她心底留下陰影。
賀鈞棠明白,於是有機會就找她聊天,話題內容多是那個大部分人無法窺探的靈異世界。
他說:「你選擇精神科,不就是想知道人死後精神會不會長存?現在知道答案,為什麼還不開心?」
葉梓亮滿臉沮喪。「我也不曉得。」
他看著窗邊笑意盎然的女孩,對葉梓亮說:「我可以告訴你,這輩子與自己有緣的人,下輩子定會再聚首,這樣……覺得快樂嗎?」
所以下輩子還會有一對姊妹,叫做明明與亮亮?這個說法滿足了葉梓亮,是啊,她感到快樂。
葉梓亮本要來輔導諾諾,卻被賀鈞棠輔導,很奇怪吧,不過這種奇怪現象並不影響他們之間的關係成長。
一開始,她的舊衣服全被賀鈞棠丟光,她覺得很浪費,他卻白眼翻到頭頂心。
「這是替你的病患著想,分不清楚現實與虛幻已經夠可憐,你怎麼還能讓他們誤以為自己活在第三世界?」他的口氣很諷刺。
鴨霸!
一個鴨霸到底的男人,卻有雙細心溫柔的手。
她喜歡他的服務。他可以在十分鐘內幫她化個似有若無,卻讓顏值提高五十個百分點的美妝;穿上他搭配的衣服,葉梓亮走到哪裡都有人吹捧稱讚,他幫她收拾過的包包,再不會找不到悠遊卡和手機,她洗澡時蟬蛻似的衣服,很久沒見到蹤跡……
他不著痕跡地處理她的生活瑣事,不著痕跡地讓她心安心適,不著痕跡地讓她過得安心舒服,他既鴨霸又溫柔,矛盾的特質在他身上融合成令人無法抗拒的魅力,讓她想要靠近。
清晨,天色蒙蒙亮起,賀鈞棠睡得不省人事。
他熬夜了,因為銷售量超過供應量,工廠那邊叫苦連天,他不得不和工廠經理商量對策。
門板上傳來兩下敲叩聲,兩下、再兩下,他聽見聲音了,他在棉被裡面掙扎半天,用盡所有力氣,終於醒過來。
「進來。」
門打開,小小的諾諾抱著被子和故事書進屋,他站在門口,和床上的賀鈞棠對望,賀鈞棠招招手,諾諾猶豫幾秒鐘後走到他床邊。
「你要舅舅講故事?」
諾諾小心翼翼地,輕點頭。
進步!儘管賀鈞棠很累、很想把眼睛閉回去,但諾諾小小的一個動作卻讓他高興得想下床跳舞。
他也做了。下床,抱起諾諾快樂地轉圈圈。因為這是第一次,諾諾主動向自己靠近。
葉梓亮搬進家裡整整一個月,他知道諾諾正在進步中,即使速度緩慢,但他已經和過去不同,沒想到他竟會……忍不住又抱著諾諾轉幾個圈,忍不住額頭蹭上諾諾的肚子,蹭得他又笑又躲。
瞌睡蟲被瞬間拍死,精神一下子集中,他把諾諾放到床上,大聲宣佈,「舅舅講故事了,要聽白雪公主還是灰姑娘?」
諾諾連忙搖頭,他才不要聽亂七八糟、混淆認知的童話故事,抓起床邊的故事書遞到賀鈞棠手上,他拉開棉被,整個人鑽進去。
賀鈞棠側過身望著諾諾,葉梓亮常說他們家的基因很好,諾諾是混血兒中的極品。
媽的第一任丈夫是白人,大哥,大姊也是極品混血兒。
他問過大姊,高致星這麼不負責任,為什麼不肯離婚?
姊姊想很久,告訴他,「我不要像我們的媽媽那樣,她快樂了、她在愛情裡面不枯萎了,但身為她的孩子很可憐。」
姊姊沒說錯,他們確實可憐,明明白白的不公平,每天在家裡不斷上演,繼父疼愛弟弟、妹妹,卻把他們前面三個孩子當成黃鼠狼,好像他們的存在目的只是為了侵掠。而母親顧及家庭和樂不敢輕易挑起戰爭,所以他們從小到大最重要的學習是忍耐。
對繼父忍耐,對過弟弟妹妹忍耐,對學校的霸王忍耐,過所有施加在他們身上的不公忍耐。
他外表斯文,骨子裡卻不是個溫和nice的男人,所以他強烈地期待出人頭地,期待把自己的氣焰燒盛,希望有一天夠俯瞰繼父,教他明白自己從來不是壓垮家庭的包袱。
在他建立起事業後,樂意在各方面給予哥哥、姊姊協助,但他們和自己一樣驕傲不屈。兄妹三人擰成一股繩,他們成為社會的中堅分子,互相幫助、彼此支持,他以為他們會一起成功著,沒想到……
沒關係,姊姊的委屈,他來討!
* * *
賀鈞棠在新品發表會當天邀請林薇棻。
那天,舞台背景是姊姊的照片,他注意到林薇棻的表情僵硬。
發表會後,透過宋采青,賀鈞棠認識林薇棻。他和林薇棻打過招呼後,便急著問宋采青,高致星願不願意放手諾諾的監護權?高致星三個字吸引了林薇棻的注意,她不自然的反應讓賀鈞棠明白,林薇棻很清楚姊姊的存在。
她是小三,無庸置疑。
賀鈞棠離開,宋采青指指牆壁上的大幅廣告,閒聊八卦似的告訴林薇棻。
「照片上的女模是鈞棠同母異父的姊姊,姊弟關係相當好,當初他並不同意芸棠姊留在台灣發展,誰知她被愛情沖昏頭決定留下。芸棠姊過世後,孩子被送到鈞棠身邊,他想親自把孩子帶大,但他一個單身男人,工作又忙碌,有實行上的困難,所以打算把外甥送到加拿大交由賀伯母照顧,只是他姊夫不願意放棄孩子監護權,他聘我為代理律師處理這件事……」
她探聽過林薇棻,知道她凍卵、積極想當母親,這樣的女人自然不會想要留下別的女人生的孩子。
林薇棻在商場打滾多年,不是吃素的,反試探問:「他姊夫不願意照顧孩子,卻又抓著監護權不放,聽起來不大合理啊?」
宋采青搖搖頭回話,「高致星並非不想帶孩子,只是現在房市買賣狀況很糟,不得不把孩子送出去,把所有的力氣全放在工作上。
「諾諾長得像芸棠姊,看著兒子、想著妻子,諾諾能安慰父親的心靈感情。這個案子很難辦,我能理解高致星身為父親的痛苦,但監護權不在賀伯母手上的話,賀家裉本無法為諾諾申請國籍,難道要讓孩子拿觀光簽證,每半年來回一趟台灣和加拿大?這太辛苦孩子了。
「更麻煩的還不是這個,諾諾自從芸棠姊過世之後,他的精神狀態發生問題,他不吃不笑不說話,對誰都很冷漠,現在請了個專門的精神科醫生在進行輔導,到目前為止還沒看到進步,所以鈞棠急著想小幫諾諾換個新環境,可是高致星……」
這番話中對高致星沒有半點埋怨,卻帶出幾個重點。
其一高致星深愛亡妻和兒子。其二諾諾有精神上疾病,不好照顧。其三賀家想要儘快得到諾諾的監護權。
林薇棻沒有做任何表態,唯有皺皺眉,轉開話題。
她和宋采青應酬幾句後離開了,賀鈞棠望著林薇棻微滯的腳步,嘴角揚起。
熱戀中的女子能容得下男友把亡妻和孩子擺在第一?現在有人想要諾諾,她只有歡欣鼓舞的分,哪有阻止的道理?
林微棻不缺錢卻缺面子,她想辦一場高調婚禮,就不會讓任何麻煩冒出來,或許再過幾天高致星就會主動聯絡宋采青了。
兩千萬?他沒讓高致星吐出來就不錯了。等諾諾的監護權到手,他將會讓林薇棻和高致星的戀情提早曝光。
聽說林薇棻和前夫鬧得厲害,離婚當時因為前夫有外遇,理虧之下吐出將近三成的股份,如果前夫知道林薇棻和高致星的外遇時間比自己更早……不曉得會產生什麼新發展?諾諾拉拉他的衣服,賀鈞棠才發現自己分神了,打開繪本,他逐字念故事。
「從前從前在一個古老的森林裡……」
故事進行不到一半,又傳來敲門聲,賀鈞棠放下故事書,兩人互視一眼。
是葉梓亮?不可能吧,哪次放假她不事先恐嚇大家要讓她睡到自然醒,要不是這樣,諾諾怎麼會退而求其次跑來找舅舅念故事書。
「進來。」賀鈞棠闔上故事書。
門打開,葉梓亮兩手抱滿瓶瓶罐罐走進來,匆忙間,她把化妝品往棉被上一丟,用力把賀鈞棠拉坐起來,「棠棠,快幫我化妝,我要遲到了。」
又叫棠棠?!他抗議過無數次,但抗議無效。
她身上穿著粉色小洋裝,特地戴上他幫著挑的水晶首飾,頭髮吹過了,雖然吹得不怎樣。
「你要去哪裡?」搞得這麼隆重?
「和蘇大哥約會。」
約會?蘇醫生?那位在葉梓亮住院期間,每天都出現一、兩次的年輕醫生,他在追求葉梓亮嗎?
年輕男女約會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但賀鈞棠的眼色微黯,笑容變得勉強。
「對。」她神經很大條,沒有發現他的勉強,還笑咪咪說:「快點,我已經把化妝水、乳液通通塗上去了,剩下的你來。」
塗?賀鈞棠橫她一白眼,她把保養當成刷牆壁還是畫廣告牌?
不理她,重新躺回床上,賀鈞棠把諾諾抱到自己肚子上,手腳一伸,諾諾被舉高高,樂得呵呵大笑。
「唉呦,你們等一下再玩啦,先把我的臉擺平。」葉梓亮扯著他的衣袖大喊。
「你的臉關我什麼事?」
賀鈞棠更嘔了,每天上班都要他提醒,她才會乘乖坐在椅子前讓他擺弄臉蛋工程,今天倒好,不提醒卻自己找上門,蘇醫生很重要嗎?
「拜託、拜託,真的很重要啦!」她搶過諾諾,把諾諾抱到椅子上,小聲賄賂他。「晚上回來,我給你帶一盒哈根達斯。」
她比一個OK,諾諾也比出OK代表談判圓滿。
葉梓亮坐回床邊,二度拉起賀鈞棠,滿臉的巴結討好。「快一點啦,蘇大哥馬上就要到門口了。」
上門接人?感情這麼好?關係這麼密切?阿燦知不知道這號人物?誰允許她把他家地址洩露出去的?
葉梓亮把隔離霜蓋子打開,放在他手上,說:「等我回來,給你帶……」
「你以為我是諾諾?」他沒好氣地接過隔離霜,對著一張笑逐顏開的快樂小臉,很難生氣。
「不然今天回來,我陪你去看電影?」
「看卡通片?」賀鈞棠指指諾諾,身為有責任感的大人,可以丟下小孩跑出去看電影?她純粹胡扯。
「那我、我、我……」我半天,葉梓亮發覺自己對他的貢獻少之又少,嘆氣,她還真的找不出能交換的條件。
看她抓頭搔腦,把本來就弄得不怎樣的頭髮抓得更亂了,他再看不下去,怎麼有這麼……粗糙的女人?
一把握住她的手腕,阻止葉梓亮繼續凌虐自己的頭,他開出交換條件。
「等你回來,完整交代今天的行蹤?」
「成交!」
她同意的速度快到驚人,賀鈞棠還以為有得討價還價,沒想到她一口氣同意,真把他當成男閨蜜?
條件談妥,他再有不開心,還是乖乖下床幫她化妝。
十分鐘不到,葉梓亮的顏值迅速往上提高百分之五十,化好妝,老媽子性格發作,他幫她重新吹好頭髮,幫她搭配鞋子、包包。
看著鏡中的自己,葉梓亮太滿意了,於是她毫不吝嗇她吹捧他、誇獎他,用的語彙誇張到讓他的臉頰微微發紅,翻翹起來的毛都順了。
只不過在門鈴響起,賀鈞棠看見蘇啟然捧著一大束玫瑰來接葉梓亮時,撫順的毛瞬間又發擰!
他生著連自己都無法解釋的怒氣。
送走葉梓亮,打開的大門過了五分鐘才關起來,他兩隻眼睛死命盯住電梯,裡頭有兩簇火苗在跳躍。然而他並未發現自己的不對勁,光是火大著、不滿著,像是被誰狠狠踹了兩腳,卻不知道誰是主凶。
葉梓亮不在,諾諾很無聊,賀鈞棠更無聊。
為了提振士氣,他們去逛街,大手牽小手,然而沒有一個大驚小怪對著店家指指點點的葉梓亮,兩個大小男人板著臉、垂頭喪氣。
他們去公園散步,沒有一個鬧著買氣球、吹泡泡,很不要臉地搶坐兒童蹺蹺板的葉梓亮,兩人悶悶地坐在長椅上,一個抓著氣球、一個無奈地吹泡泡,然後板著臉、垂頭喪氣。
他們去餐廳,點一桌很昂貴的海鮮餐,但是沒有一個誇張形容餐點多好吃、味道多美妙,沒有一個一面吃飯一面對著服務生指指點點,說這個英俊、那個漂亮的葉梓亮,兩人板著臉、垂頭喪氣。
沒有人故意,但是低氣壓持續籠罩。這才發現,原來他們已經和葉梓亮做過這麼多的事,她已經成為這個家庭中不可或缺的角色。
「回家好不好?」賀鈞棠問,諾諾亳不猶豫地點頭。
於是他們回家,兩人坐在客廳裡,一個用電腦工作,一個拿出老師派的功課寫寫畫畫。然後兩人在不經意間,一起抬頭看向對方,一起嘆氣,然後又一起埋首工作。
沒道理的,只是少一個人,卻全部都不對勁了……
七點鐘,門鈴響,兩人同時丟下手邊工作,同時跳起來衝向大門,甥舅的默契好到令人無法置信。
賀鈞棠打開大門,葉梓亮一手捧著炸雞,一手捧著哈根達斯,笑咪咪地看著他們。
「吃過晚飯沒?」葉梓亮揚聲問。
「沒。」賀鈞棠回答、諾諾搖頭,兩個人一起接過她手中的東西,一人一手拉葉梓亮進屋裡,他們迫不及待的動作讓她受寵若驚。他們……很久不見了嗎?怎麼有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感覺?
「我去洗個澡,等一下一起吃炸雞。」葉梓亮鬆開他們,往房間方向走。
諾諾點頭、賀鈞棠應聲,葉梓亮離開後,甥舅互視一眼,先前板著臉、垂頭喪氣的情況瞬間失蹤。
「你負責客廳,我負責廚房。」賀鈞棠說。
這是很模糊的指令,但諾諾居然聽懂了,他走到桌邊把自己的書包收拾好,也幫著把舅舅的「書包」收好,來來回回、一趟一趟的把東西往各自的房間送。
賀鈞棠本來就是效率極高的人,現在有了動力,效率加倍。
生活很隨便的葉梓亮,洗澡洗頭只需要十五分鐘,而他在短短的十五分鐘內已經煮熟一鍋湯、拌好生菜沙拉,炸雞用漂亮的盤子盛好、微波爐熱好,一盒普通炸雞在他的巧手下變成五星級大餐。
在這個家裡,他已經習慣讓葉梓亮每一頓都吃到五星級大餐。
葉梓亮看著把三星級炸雞提升兩顆星的賀鈞棠,又是一通亂七八糟的讚美。「哇,這是我買回來的東西嗎?它不是長這樣的,棠棠你知道嗎?我真的很不想佩服你、不想對你五體投地,但是你……」
接下來的話很噁心,為了大家腸胃保健著想,還是別提。
葉梓亮坐到地板上,東邊抱抱諾諾,西邊抱抱棠棠,跟誰在一起都比不上跟他們生活來得舒服,滿足地嘆一口氣,要是能永遠在一起就好了。
這會兒,她突然希望建商延遲交屋。
「吃飯!」賀鈞棠一聲令下,葉梓亮抓起兩根雞腿,左右各遞一根。
只是小小的炸雞腿,但經過她的手指服務,雞腿立刻變成鳳凰腿,兩個大小男人吃得津津有味,比起中午的海鮮大餐,簡直是無法形容的美味。
「好吃嗎?在師大路那邊的老店,蘇大哥買的……」
聽見蘇大哥三個字,鳳凰腿迅速被打成快餐垃圾,賀鈞棠板起臉孔,問:「你們在交往?」
葉梓亮愣了一下,才回答:「不是啦,你要我們搞亂倫哦。」
「亂倫?」賀鈞棠不解。「你們是什麼關係?」
「蘇大哥是姊姊的初戀情人,姊姊念高中的時候,他們兩個就開始偷偷交往,爸媽都不知道,他們約會,我是他們最好的煙幕彈。」那個時候為討好她,蘇大哥給她買一堆漫畫,他們談戀愛,她也和漫畫談戀愛。
「所以今天……」
「我陪蘇大哥去看姊姊,你有沒有注意到蘇大哥手上那束超美的玫瑰花?那是姊姊的最愛,蘇大哥曾經承諾要用九千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裝飾他們的結婚禮堂,姊姊的結婚禮服上面要綴滿蕾絲做的玫瑰花。」
葉梓亮嘆氣,把頭靠到賀鈞棠肩膀上。今天,她目睹蘇大哥的哀慟,對蘇大哥而言,姊姊從來不是過去式。
賀鈞棠沉默了,她沒有說著悲傷的話,他卻能感受她的悲傷。
「今天我們去他們讀的高中,去吃他們一起吃過的牛肉麵,我加很多酸菜和辣椒油,蘇大哥說姊姊也是這樣,每次都吃到眼淚鼻涕齊飛,可就算是這樣,在他眼裡沒有人比姊姊更漂亮……
「蘇大哥和姊姊的功課很好,每―次都搶全校第一名,他們知道對方的存在,卻因為驕傲不願意去探聽對手的一切,本來是王不見王的兩個人,直到有一次朋友開玩笑 說:「你去把葉梓明吧,看看是她被你迷得亂七八糟,成績直直往下掉,還是你被愛情沖昏頭,寧願把第一名拱手相讓。」
「成績不相上下,兩人便在愛情上較勁,誰曉得他們會一見鍾情、會互許終生、會攜手走向共同的目標。
「蘇大哥說當年他的生日願望,第一,當我的姊夫,第二,和明明考上同一家醫學院。」
聽完葉梓亮敘述的故事,賀鈞棠說:「他們的感情很好。」
「非常好,好到已經十幾年過去仍舊放不下。」
葉梓亮不知道如何形容心情,這麼多年過去,蘇大哥還惦記著姊姊,讓她感動、感恩也感激,這麼專情的男人,在二十一世紀已經是絕版品。
「蘇大哥以為離開台灣就能離開痛苦記憶,可是他心中的傷口始終無法痊癒,於是繞了地球一圈又回到台灣。」
「談談你的姊姊吧。」賀鈞棠凝視葉梓亮。
事實上,在很多年前他已經從阿燦身上知道亮亮和明明的所有故事,他知道一個可憐的小女孩,因為深愛姊姊卻被母親痛恨,知道葉梓亮的喜怒哀樂和隱藏在開朗笑容下的哀愁。他都明白的,但是現在的葉梓亮需要被傾聽,而他願意扮演傾聽者。
「那個夏天,是我們家最快樂也最痛苦的一段經歷。姊姊順利考上最好的醫學院完成媽媽和自己的夢想,並且可以和蘇大哥繼續當同學,這是天大地大的好消息,可卻也在同一個暑假,姊姊也被診斷出罹患白血病……」
確診那天下午,她抱著葉梓亮狠狠痛哭一場,第二天在天未亮之際,帶著行李離家出走。那個早上,葉梓亮在姊姊房間裡的落地窗往下望,視線穿過桑樹葉,看著姊姊毅然決然的背影。
葉梓亮沒有叫醒爸媽,因為她知道,這一趟路會是姊姊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段。即使媽媽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在打遍所有同學電話都找不到姊姊,葉梓亮猜出姊姊的下落時,她知道卻不肯說,因為相信在那個時候最能夠安慰姊姊的人,不是爸爸媽媽或自己,而是蘇大哥。
晚上她打蘇啟然的電話,確定姊姊平安,一個星期後姊姊回家,她對媽媽說要接受治療。
葉梓亮永遠不會忘記姊姊當時的表倩,那是下定決心,是相信自己會成功,是打算用盡所有心力的決然,所以葉梓亮很高興,她把自己的零用錢買煙火,她要慶祝姊姊即將到來的成功!
葉梓明消失的那個星期,於他們而言是個謎,沒有人問姊姊到底去了哪裡,今天蘇啟然為她解密了。
那天清晨,葉梓明去找蘇啟然,拉著他玩遍阿里山、日月潭、杉林溪,他們在不同的度假小屋裡不斷偷嘗禁果,他們假裝是一對夫妻,老公、老婆互喚,葉梓明對蘇啟然 說:「我不要到死掉,連上床是什麼都不知道。」
蘇啟然回答:「你不知道的事太多,我會一件件帶著你去嘗試。」
正是這句話,讓葉梓明在每次療程結束養好身子後,就要去「一個人的旅行」,古湘屏強力反對,但葉秉華似乎隱約猜出什麼,阻止了妻子的反對。
他說:「你已經控制明明十八年,如果這是她人生最後的旅程,難道不能讓她用自己的方式走?」
這句話讓他們在葉梓明離開家後,大吵一架。因為古湘屏認定,這不會是女兒最後的旅程。
蘇啟然帶著葉梓明看遍台灣美景,嘗遍台灣美味,也做了無數次她連想像都不敢想像的冒險。
葉梓亮說了很多,說了很久,說得諾諾累得睡著了,炸雞掉在地上,嘴角沾滿油。
葉梓亮幫他把嘴巴擦乾淨,賀鈞棠把他抱回房裡,葉梓亮不愛乾淨,所以不整理桌面,她又跑到廚房從冰箱裡面拿出啤酒打開,等賀鈞棠回來時,她已經喝掉半瓶。
侯一燦說過,葉梓亮不能喝酒的,一喝酒就會變成瘋子。但是今晚……賀鈞棠不打算阻止她,因為他知道她的臉在笑,心卻在哭。
他坐在她身邊,也打開啤酒輕輕碰上她的瓶子,仰頭喝一大口。「還想說故事嗎?」
「很想。」
她沒有辦法對蘇大哥講述姊姊的故事,因為他知道的姊姊比自己多更多,但她需要一個傾聽者,在今晚,在她去看過姊姊之後。
「那就說吧。」他把她圈進自己懷裡。
「血癌整整折磨姊姊兩年,剛開始姊姊信誓旦旦說她一定會康復起來,她強忍痛苦,咬牙整理行李和蘇大哥出遊,回到家裡,她會關起門悄悄地和我分享這個新旅程,滿滿的相簿,滿滿的姊姊的笑臉。
「你無法想像我有多感激蘇大哥,看著那些照片時,我真心相信姊姊一定會痊癒。
「蘇大哥定下一百趟的行程,他告訴姊姊,「等我們把所有的地點通通玩遍,你的病就會痊癒。」姊姊卻說:「等我們走過所有的地方,我這輩子就沒有遺憾了。」
「蘇大哥反對,他說:「走完這一百趟旅程,我還要定下一個一百趟。」
「我無法形容,姊姊說著這些話的時候臉上有多幸福,那是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畫面,可惜最後姊姊並沒有走完,她被疾病折磨得再沒有力氣享受下一段旅程。」
葉梓亮有點薄醉了,但她仰頭把剩下的酒喝光,像在比賽什麼似的又打開一瓶,噗吱……泡泡冒出來,她咯咯地笑著,想起某次……
「那次骨髓配對成功,我和姊姊高興得不得了,我們用力搖晃香檳,打開香檳時瓶蓋飛起來,泡泡噴得我們滿身都是,我們身上染了淡淡的酒香,那是我第一次喝酒,我大醉,因為我很快樂。
「爸爸說我醉了會變成瘋子,抓到人就要親親。我說如果我瘋了,姊姊就會健康,我願意發瘋,因為快樂而發瘋是很幸福的事。
「準備進行移植那幾天,我每天都躺在姊姊床邊告訴她,等她好了,我們要一起做很多很多很多事。蘇大哥也告訴我,他有多愛多愛多愛我,他說:「亮亮,你給我牢牢記住,你不只是明明的妹妹,更是我的妹妹。沒有你,我的幸福會灰飛煙滅。」
「那幾天,我們像瘋子似地快樂著。直到……移植失敗……」
葉梓亮又開一瓶啤酒,賀鈞棠不想阻止,只是心疼地揉揉她的頭髮,讓她躺在自己的大腿上,讓她迷濛的雙眼對著自己,叨叨絮絮說著他早已經知道的故事。
「做一次骨髓移植需要花好多錢,我們把所有希望都投注在這次的手術中,但是移植失敗了……這個失敗讓我們全家從天堂被打入地獄,我們的計劃變成泡影,姊姊連笑都不會了。」
「那次的移植,讓我整整在病床上躺兩個星期,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身體在抗議,姊姊的狀況也不好。移植手術之後,姊姊的健康像搭雲霄飛車,失速地往下掉。她受到感染,她不斷發燒,她被關進隔離室……每天醒來,我都害怕會聽到姊姊死訊,姊姊是多好強的人啊,可她徹底被擊倒了。
「媽媽更好強,所以她不肯承認失敗,她要求醫生再做一次移植,她和爸爸到處籌錢,非要再試一次。
「姊姊問:『如果還是失敗呢?』媽媽說:『就算傾家蕩產,我都要一次一次做下去。』。」
葉梓亮又哭又笑,一口一口灌著啤酒,然後突地坐起來,重重把啤酒往桌上用力一放。她捧住賀鈞棠的臉,瘋了似地問:「你猜你猜你猜,你猜我有沒有移植骨髓給姊姊?哈哈……答對了,我沒有!我從病房裡逃走了,我逃回家,我躲在阿燦家裡,骨髓移植那天媽媽找不到我、醫生找不到我,沒有骨髓可以移植……
「姊姊的病情急轉直下,她說不怪我、不是我的錯,她笑著說不管在哪裡,她都會守護我,她說下輩子,我們還要當姊妹……
「知道嗎?等不到醫生安排下一次的手術,姊姊死了。棠棠,你有沒有聽清楚?我是殺人兇手耶,我殺死姊姊,我是最壞、最惡劣、最可怕的壞妹妹……」
葉梓亮放聲大哭,哭得眼睛紅、鼻子紅,臉頰也一片紅通通。
她不斷說自己是兇手,不斷說她害死姊姊,如果她不要逃,如果她堅持做完手術……但再多的如果都不會成立了,因為明明死去,而她必須背負殺人兇手的罪惡感走完這輩子。
擁她入懷,潔癖嚴重的賀鈞棠任由她的眼淚鼻涕在自己身上肆虐。
接下來的故事,賀鈞棠知道。
葉梓明過世,葉媽媽狠狠打葉梓亮一巴掌,鮮紅的指印印上她腫了半邊的臉頰。
那天有颱風過境,風強雨大,大男人走在半路上都會被風刮跑,而她離開醫院,傻傻地坐在醫院門前任由風吹雨打,直到阿燦找到她、帶她回家。
她的衣服濕透,頭髮黏在臉頰上,她的手腳有好幾處擦傷,她的額頭被破璃割破了,直到現在翻開瀏海還可以看到那道傷疤。
她看到阿燦時只說一句「我殺人了」,就昏倒在他懷裡。
她燒得不省人事,阿燦打電話給葉伯伯,葉伯伯向他道歉,求他暫時收留葉梓亮,因為那時候,葉梓亮瘋了、葉媽媽也瘋了。
葉梓明出殯那天,阿燦到靈堂祭拜,幾天不見,葉梓亮瘦得只剩下兩顆眼睛,他看見……她的袖子底下累累的傷痕。
葉媽媽痛恨葉梓亮,一發怒就責打葉梓亮,葉伯伯不得不把她送到奶奶家,在那之前,葉梓亮曾找過阿燦要求當他女朋友,要和他同居,阿燦沒有同意。
之後葉梓亮離開台北,之後她很努力地表現自己沒有改變。
但阿燦知道她不一樣了,以前的她,快樂是真快樂,之後的她,快樂有大部分的演戲成分,之前的開朗是真開朗,而之後的開朗……只是為了安慰其他人。
阿燦心疼,卻無力改變。
葉梓亮再沒有回家裡住過,大學聯招她拚了命考上姊姊的醫學院。
阿燦說,天曉得要考上那個學校,她必須燒掉多少腦漿才辦得到。
但她考上了、畢業了,她成為醫生,汲汲營營不斷努力,但她做再多都得不到母親的原諒。
因為殺人兇手的印記,已經烙進她的骨頭裡。
葉梓亮一面哭、一面喝酒,越來越多的酒精麻痹她的神經。
她不哭了,她開始大笑,她笑著親吻賀鈞棠的臉,笑著強吻他的唇,她整個人跨騎到他的身上,抱著他、不斷在他身上蹭。
賀鈞棠沒有生氣,只有心疼,再為她開一瓶酒,她仰頭咕嚕咕嚕喝掉了。
喝光酒後,她醉得更厲害、笑得更開心,只是一面笑一面掉淚,她搞不清楚自己是喜是哀,是樂是慟。
賀鈞棠沒有喝酒,所以他很清楚,她的心正在碎裂中。今天去看姊姊,被捆得緊緊的罪惡感解套了?還是走過姊姊和蘇啟然記憶裡的每個地點,她越發憎恨自己?不應該這樣的,不是她的錯,一個十三歲的孩子懂得什麼?更何況,誰敢保證她做出的決定是錯誤?
葉梓亮胡鬧一通,把他親得滿臉口水,直到累得趴在他身上還咯咯地笑著。
她問:「知不知道為什麼第一次看見諾諾,我會跑去坐在他身邊,會跟他講明明和亮亮的故事?因為我在他身上看到自己的無助、茫然、恐懼和罪惡感。
「諾諾什麼話都沒有說,但是我知道他認為自己是害死媽媽的兇手,他和我一樣恨自己……」
「不會的,我姊姊死於子宮頸癌。」他輕輕告訴她。
但是她沒聽見,依舊繼續往下說:「諾諾很可憐,和我一樣可憐,可是我無權可憐,因為我是大壞蛋……」葉梓亮開始大舌頭、開始語無倫次。
她推開他,跑到沙發上跳舞,她又笑又跳,不斷扭動身體,唱著沒有人聽得懂的歌曲。
她一下子對著他招手,笑咪咪說:「不可以愛我哦,我不值得被愛。」一下子哭著問:「為什麼不要愛我,媽媽不愛我、爸爸不愛我、棠棠不愛我、阿燦不愛我……為什麼我這麼不可愛……」
心痛的感覺越來越盛,誰說她不可愛?誰說他不愛她?誰又允許她這樣日日夜夜地鞭撻自己?
她的發瘋讓他不捨,可賀鈞棠沒有阻止她,看著她跳舞、看著她發神經、看著她笑著唱著跳著,還拉起他一起跳大腿舞……
他看著她的涕泗縱橫、看著她哭哭笑笑,直到她體力耗盡癱軟在沙發裡,賀鈞棠才把她抱回房間裡,擰來毛巾把她狼狽的臉孔清理乾淨。
拂開葉梓亮的瀏海,傷痛還在額頭鮮明著,那天……世界在她眼前崩潰了,是嗎?
嘆氣,賀鈞棠看向出現在葉梓亮身邊,和自己一樣心疼的女孩,問:「她不問,我不能主動告訴她嗎?」
漂亮的女孩對他輕搖頭,在床邊坐下,伸手輕輕撫過葉梓亮的傷疤。兩顆淚水墜落,掉在葉梓亮臉頰。
「你這種守護對她沒有意義,她必須儘快從葉伯母的恨意中解套。」
女孩像是沒有聽見賀鈞棠的聲音似的,只是專注地看著葉梓亮,專注地哀傷著。
「葉梓明,你真的愛葉梓亮嗎?我怎麼覺得你對她很壞,你只想維護自己在父母心目中完美的形象,卻任由葉梓亮在痛苦中沉淪。」
女孩終於反應了,她抬起頭,蹙眉苦苦地看著他,輕聲問:「你愛她嗎?」
突如其來的提問,讓賀鈞棠無法回答。
他愛她嗎?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很短,但他卻像認識了她一輩子,過去葉梓亮在他心裡只是一個故事,鮮明生動的故事。
現在這個故事加入自己的生活,把他的世界變得鮮明活潑,讓他的日子頓時有滋有味,他喜歡她,但是,愛她嗎?
他定在原地靜靜地望住她,一人一鬼就這樣僵持著。
半晌後,他開始與她對話,他們從葉梓亮的記憶與罪惡感談起,從蘇啟然說到葉家父母,從過去論到規在,越是對話,賀鈞棠的眉心越是緊繃。
他可以感受到她對葉梓亮的關心與在乎,只是……
他深吸氣,怒道:「葉梓明,你真自私,你憑什麼替葉梓亮作主,你怎麼知道她和蘇啟然在一起會幸福?承認吧,你不過是希望透過葉梓亮,蘇啟然永遠不會遺忘你!」
他霸氣、他不給人留餘地,他盯住葉梓明,瞬也不眨的目光讓人備感壓迫。
她從無懼到無語,她在深思中緩緩垂下頭,然後漸漸霧化、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