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空風起雲湧,不一會兒閃電劃過天際,雷聲轟隆隆的響起,瞬間,傾盆大雨落下。
二更天,樊府籠罩在一片驟雨中,其中,一處深深庭院仍是燈火通明。
雅致書齋內,夏天擎專注的看著桌上的摺子,深邃黑眸晦黯不明,手上的毫管沾了硯臺上的墨汁後終究沒有落下,還是將毛筆擱回硯臺上。
閃電再現,梨木桌角邊平空出現一團毛茸茸的東西。
雷吼過後,敲門聲陡起,接著齊江端進一碗清爽的干貝粥,看到夏天擎蹙眉的神情,身為主子唯一的貼身小廝,他想了想,還是斗膽開口,「少爺,休息一下吧,今天是上元節,你都在這裡待上一整天了。」
「擱著吧。」夏天擎頭也未抬的道。
齊江不好再說什麼,只能走到另一邊將粥品放到小圓桌上,抬頭看著他伺候多年的主子。
外人都認為主子上輩子燒了好香,才能在七歲孤苦伶仃流浪到京城乞食時遇見老爺,又讓老爺看上收為養子一路栽培,中舉也謀了官職,現今更是老爺最倚賴的左右手,但只有他最清楚主子有多麼努力,即使當官了,為朝務忙到半夜都是常有的事。
「我這兒不需要伺候了,下去休息吧。」夏天擎低沉嗓音再起。
齊江點頭便往門口走,卻不經意看到書櫃下方的一團雪白,他想也沒想的往那裡走去,卻見到那團雪白動了動。
錯覺嗎?樊芷瑜覺得自己好像聽到天擎哥哥的聲音?不可能,她在房裡睡覺,天擎哥哥不會在這個時間過來……
她迷迷糊糊的醒來,睜開眼一看。咦,這是她的房間?她再次眨眼,視線定焦後就見到一雙大大的黑布靴朝自己迎面而來,她悚然一驚,本能起身就逃,可是……哪裡怪怪的?
怎麼她的視線只看得到桌腳、椅腳?樊芷瑜猛地停下腳步,抬頭再抬頭,怎麼書櫃好高?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大少爺,真的是小姐的雪兒呢,我還以為看錯了。」齊江的笑聲陡起。
她倏地瞪大眼睛,看著齊江如巨人般高大的身子彎下身來,接著,她整個被撈起,像騰雲駕霧的上升再陡地落在齊江的懷裡。
她嚇壞了,正不知所措時,驚慌的視線頓時與坐在書桌後方的夏天擎對上,她一怔,眨了眨眼,腦袋還混沌似糨糊,可一低頭,看到那短短又毛茸茸的……狗腿,她更傻了!
不、不會吧?她急得動動手,前腳就動了動,她下意識再用力的動動腳,瞬間小巧矮短的身軀蹬離齊江懷裡往下一墜,她嚇得叫了一聲——
「汪!」
一聲扎扎實實的狗吠從她口中出現,樊芷瑜瞠目結舌,但接下來悲劇接連發生,「匡啷」一聲,她圓滾滾的身子撞翻筆架,大小支毛筆掉在濕漉漉的硯臺上,不僅她雪白毛髮沾了半身黑,濺起的墨汁還滴落在桌上那書寫工整的紙張上。
「雪兒,怎麼掙脫啦……哎呀!對不起,少爺,我沒抱好牠……」齊江是個憨厚的小廝,急急上前要抱起雪兒,但主子的動作更快。
夏天擎單掌扣住雪兒小小的身軀,往上一抓提到面前,看著這隻比他的手掌大不了多少的小東西,俊美非凡的臉上露了笑意,「芷瑜才養妳一年,就變得這麼調皮了?」
她在驚慌之餘,急急的扭動身軀想下來,畢竟這個姿勢很不良啊,她是四肢開開的對著他那張俊臉,怎麼能不羞?她忍不住大叫,快放我下來!
「汪汪汪汪汪—— 」
一連幾聲可愛的狗吠聲提醒著她,她現在只是隻尺寸嬌小的小白狗。
「少爺,快把雪兒給我,你手上都沾到墨……啊,糟了,這紙上染了墨都暈開啦。」齊江大驚失色的叫著。
檀木桌案上一片狼藉,倒下的狼毫噴濺起的墨汁染上紙張,深深淺淺的,有些都透過紙背了,教人不忍卒睹。
樊芷瑜驚慌的大眼飛快對上夏天擎,見他深邃黑眸迅速閃過一道複雜的冷光,但瞬間又變得困擾,「這……內容我尚未細看,明日在朝上不知怎麼跟何大人談。」
她不知道何大人是誰,雖然她爹是應天府的知府,但朝堂上的事爹也不會跟她說,天擎哥哥亦然,如今她闖禍了,那奏摺印染了一大片墨漬,寫了什麼根本看不出來。
「罷了,明天在朝堂上再跟何大人致歉吧。」他順手將雪兒放在摺子上,這下子摺子可謂全毀了,不僅都是墨汁,狗爪子還劃破紙張。
樊芷瑜瞪著自己髒汙的狗爪,再抬起頭看著他,他是嫌自己搞破壞搞得還不夠?
齊江也有些摸不著主子在想什麼,但他只是頓了一下,「呃……少爺,我去給你端盆熱水來洗洗手,這桌面待會也一起收拾收拾。」他很快的退出去。
書齋內陷入一片寂靜,過了好一會兒,夏天擎開口了。
「雪兒,妳闖進來的時間剛好,替我解決了一件棘手的事。」他伸手揉揉雪兒毛茸茸的狗毛,微笑說著。
樊芷瑜怔怔地看著他的笑臉,她聽不懂他的話,但這張笑臉卻是認識他多年來,第一次見他笑得如此真實……不、不對,前世他在看著另一個女人時,臉上也有這樣的笑容,這一想,她心裡泛酸,眼眶都濕了。
此時,齊江已經去而復返,雙手端著一盆冒著煙的溫熱水,盆緣還掛著條白巾,由於書桌一團亂,另一張小圓桌又放了粥,他只能將銅盆小心地擱在一把圓椅上,接著就要去抱雪兒。
「不用了,你將桌面收拾收拾,我順手將雪兒洗洗,你再抱去西晴院吧。」夏天擎起身說,伸手就要抓雪兒。
西晴院是小姐樊芷瑜住的院落。齊江明白的點點頭,過去整理狼藉的桌面。
讓天擎哥哥幫她洗澡樊芷瑜頓時覺得渾身血液往腦門暴衝,想也沒想的就倒退幾步。
夏天擎看著小東西在紙上又添上幾個狗爪印,小小身軀微微伏低,毛髮都豎了起來像在生氣,卻怎麼看怎麼可愛,「不肯洗?那可不行,看來芷瑜真把妳寵壞了。」
她哪是在生氣,她是緊張啊!
樊芷瑜千思萬想都不明白她怎麼會變成雪兒……忽然間,她靈光乍現,突然想到一件事——
不、不會吧?這就是月老爺爺說的朝幸福邁進的技能
呆愣間,夏天擎單掌將她抓起,直接走到銅盆前將牠放到溫熱的水中,輕柔搓洗她染黑的毛髮。
她屏住氣息,感覺他的大手在身上搓搓揉揉的,一顆小小心臟撲通狂跳,這樣子就很幸福了,還什麼朝幸福邁進?
不對、不對,她忘了自己是怎麼死的嗎?還有她爹七孔流血的慘狀——
樊芷瑜掙扎著不讓他碰,扭著短肥身體,手腳亂動地要從盆裡跳出來,但這短短狗腿真的不給力,勾不上銅盆的邊兒……太悲哀了!
「別玩了,妳噴一地的水了。」
夏天擎的聲音及神情都很溫柔,但歷經一世,她很清楚這不是真正的夏天擎,他的另一面很黑暗、很殘酷,會令人毛骨悚然的。
想到這裡,他大大的手在她身上東搓西揉的,帶給她的也只剩凍骨寒意。
一連換了兩盆溫水,夏天擎才將雪兒洗乾淨,同時間,齊江也手腳俐落的讓黑檀木桌恢復原狀。夏天擎抱著雪兒回到書桌前拿毛巾替牠擦乾身子,卻像是想到什麼似的,又抱著牠走到窗口看著燈火朦朧的窗外。
這方向不是她的院落西晴院?樊芷瑜不解的抬頭看著他,又趴下看著窗外。
「小姐這幾天都沒吃藥?」他突然開口問。
雖然是沒頭沒腦的一句話,但齊江卻是聽明白了,「是啊,盧老太醫說小姐最好再吃兩帖藥,風寒才算徹底好,可是小姐很堅持她風寒好了,不肯再吃。」
夏天擎凝望著不遠處的院落沒再說什麼,心裡總覺得這幾日的樊芷瑜有些不同。
過去他忙於朝務還有養父囑咐待辦的諸事,若能抽空撥出一點時間去看她,她總是喜形於色,就算生病,那雙澄淨如星的明眸也會染上笑意。
養父還多次笑著打趣,「看看我這寶貝女兒,一見到天擎就高興成這樣,也許不用吃藥這病就能好了。唉,芷瑜,妳說,我這個爹是不是不該收養天擎?妳的心跟眼都在他身上,爹都無法不吃味了……」
思緒至此,他眉頭微蹙,這幾日她看他的眼神有些不同,就連今晚的賞燈之約,她也意外的婉拒了。
樊芷瑜悶悶的趴在夏天擎厚實的手掌上,一雙圓亮眸子好奇的又往上瞟了他一眼。他在關心她嗎?不然,怎麼會問她吃藥的事?
不過他這種關心肯定是假的,就是要府裡上下都錯認他是在乎她的。
想到吃藥,她前世病重吃藥吃到吐,如今光聞藥味就想吐了,怎麼願意再喝?樊芷瑜愈想心情愈不好,索性懶懶地窩在他身上,誰知這樣反讓她被他的氣息圍繞著,這下更難過了,她要下來,她要離開!「汪汪汪—— 」
叫了叫,夏天擎似乎陷入沉思不理她,齊江這貼心小廝更是不敢打斷主子的沉思,靜靜佇立,只用眼睛示意她「這隻小奶狗」別吵。真是的,難道要她張嘴咬人?樊芷瑜瞪著眼前帶繭的厚實大手,想到雪兒小小的牙齒……罷了,跳下去好了。
她探出頭看看地板,忍不住的吞嚥了口口水,這高度很高,她不想摔下去啊,只能抬起右爪碰碰夏天擎的胸口,引得他低頭注意她後,她再探頭看看下方並將自己縮成一團。
「叫了半天,是雪兒怕高?」他笑說。
圓圓眼睛一亮,小小腦袋朝他點點頭,夏天擎一愣,突然覺得好不可思議,這隻狗聽得懂人話?但隨即又覺得自己這想法太可笑。
但他還是彎下身子將小東西放到地上後,走回書桌後方坐下,齊江連忙端起那碗仍微溫的粥,「少爺多少吃些吧,還是我再溫熱點?」
「我沒胃口,你端出去。」
「可、可是少爺晚膳吃得不多,我還是拿去溫熱好了。」齊江雖然有些膽怯但也很堅持,端著粥就轉身出去。
瞧齊江的大腳往自個兒走來,樊芷瑜急急跑到桌子後方,就怕他不小心踩到自己,只是,突然鼻子癢癢的,她以狗爪撓了撓,下一刻眼前頓時一黑。
「咦?雪兒呢。」
齊江詫異的低頭瞧了瞧,看來看去就是不見小奶狗的身影,他本想順道抱牠到西晴院的。
「許是跑出去了。」夏天擎闔著眼睛小憩,不作他想。
齊江不解的單手撓撓耳朵,房門一直是關著的,難道牠從窗戶爬出去的?不可能啊,雪兒那小短腿連椅子都勾不上去,怎麼爬窗?
* * *
樊芷瑜怎麼也沒想到,視線一黑,她竟然就回到房間來了!
她難以置信的自床榻上起身,低頭看著自己,一樣的白色中衣,所以她只是作了一場變成雪兒的夢嗎?
不可能,那感覺太真實了,溫度及觸感——
她驀地拉開紗簾,下了床穿上繡鞋,急急拿了披風披上後,經過間隔寢室與外頭的垂簾,腳步未歇的走出房間。
門外長廊的燈籠仍亮著,今晚是紀香守夜,心細如髮的她一聽房門打開,連忙快步迎上前,「小姐需要什麼?怎麼不在裡頭喚人就好?哎呀,小姐氣色怎麼這麼差?」在廊下燈籠的光暈下,主子蒼白的臉龐清晰可見,她忍不住有些慌了。
「我沒事,」樊芷瑜心急地看著紀香清秀的臉龐,「現在是什麼時候?」
「是亥時,小姐大概只睡了一炷香的時間。」
樊芷瑜琢磨著,是她變身成雪兒就一炷香的時間,還是那只是一場夢境?如要確認,只有一個辦法。
「掌燈,紀香,我想去天擎哥哥那裡。」
她一愣,「可是……都晚了,少爺也許睡了。還有,剛剛突然下了一場大雷雨,雖然停了,但一地濕漉可不好走。」
下了一場大雷雨?樊芷瑜眨眨眼,看著這掛了不少燈籠的明亮院落,扶疏花木上的確還閃動著晶瑩雨滴,地上更是一片濕亮,就連沁涼的空氣都有一股雨水洗淨過的味道。
她胸口驀地一涼,心裡有股奇怪的寒慄竄上,令她頭皮發毛,她微微喘著氣,不再說什麼,快步的抓起裙襬,往夏天擎住的東雲院走去。
紀香愣了一下,連忙掌燈的追上去。
由於樊芷瑜腳步太急,右腳一跛一跛的讓腿疾看來更為明顯,潮濕的地面更讓她的繡鞋濺濕了,但她不在乎,她只想去驗證一件事。
紀香掌燈在前,忍不住頻頻回頭看著主子,她不曾在主子美麗的臉上看過這樣凝重又焦急的忐忑神情,難道今晚主子作夢了?看到未來的夫婿並不是最愛的少爺?想到這裡,她的一顆心也高高懸起。
主僕兩人穿過庭院,再經曲橋亭臺來到東雲院。
夜色沉靜,這座院落還透著幾盞燈光,尤其位居花園一角的書房更是燈火通明。
兩名守著院落的小廝一見到她們兩人,連忙向樊芷瑜行禮,但她只是揮揮手越過兩人朝書房走去,也沒注意到小廝們詫異的目光。
畢竟,小姐只要離開院子就一定要用輪椅代步,而且也不曾這麼晚過來。
紀香卻是注意到了,她瞪了兩人一眼,這才回頭看著愈走愈快,身子因而搖晃得更厲害的主子,擔心的說著,「慢點啊,小姐,地上濕滑別摔了。還有,不用通報一下少爺嗎?也許少爺在忙……」
樊芷瑜聽而未聞,快步推門進入書房,溫暖的氣息撲鼻而來,還夾帶著淡淡的沉香味,原本坐在長桌後的夏天擎見狀起身走向她,俊美的臉上有著一貫的溫暖笑意。
她特別注意到他身上不是先前那套墨黑圓領袍服,而是一襲深藍綢緞長袍。
原來,只是一場夢啊!她大大的鬆了口氣,臉上也露出笑意。
夏天擎走了過來,溫柔的看著她,「怎麼了?這麼晚還過來,剛剛就聽到妳的腳步聲,才訝異著,就聽到紀香焦急的叮囑聲了。」
是啊,天擎哥哥在她爹用心栽培下,是個出色的文武全才,只是……
「我……」她看著他卻不知該說什麼,該怎麼辦呢?面對他,她的心臟還是很沒用的怦怦狂跳。
老天爺獨厚夏天擎,給他一張俊帥的容顏,舉手投足間還帶了一抹自信的威儀,讓人不由得對他生出幾分敬畏,這特殊氣質令多少閨女心儀不已,就連她也是。
上輩子,她就算因他悲痛慘死,也不曾後悔愛上他。不過,這一世她誓必得努力的壓抑再壓抑這份深情。
他伸手將她略開的披風拉攏,這才注意到披風內只是件單薄的中衣,濃眉一皺,「怎麼這樣就出來了?染上的風寒都還沒全好。」
他語句裡的不捨那麼明顯,她怔怔的看著他,恍若隔世的關切讓她得努力的嚥下梗在喉間的酸澀才不致淚流。
他定定的看著她,即使有腿疾,她仍是個美人胚子,膚如脂,眸如星,唇若櫻,嬌小纖細的身材掩在披風下,烏黑如緞的長髮披在肩上,整個人柔柔弱弱的很容易引起男子的保護慾。在尚未得知自己真正的身分及血海深仇之前,他也曾想過要好好護佑她一生,這個念想無關男女之情,純粹是為報答養父之恩……只是,他現下的心思,只有報仇!
此時,門外突然傳來低低的說話聲。
「別進去,小姐在裡面跟少爺說話。」紀香守在門口,一見齊江端著再度溫熱的干貝粥要進門,連忙擋人。
齊江連忙點頭,不敢進去打擾,只是忍不住碎嘴起來,「妳跟蘇玉要把雪兒看好一點,別讓牠到處亂跑。」
「這點,我跟蘇玉可沒法子,雪兒是少爺送給小姐的,她疼牠疼得不得了,捨不得用項圈拉著,任牠到處跑,叫下人們誰也不許攔。」紀香道。
「可是,今晚牠闖進書齋將少爺的書桌弄得一團亂,還沾了一身墨,少爺還親自替牠洗澡,幫牠擦乾後,雪兒就突然跑掉了,少爺還因牠弄得袖口全濕,剛剛才換了衣裳呢。」
即使齊江的聲音再低,但夜太靜,風兒輕拂仍將兩人的對話吹送入內。
樊芷瑜驚得瞪大雙眸,臉上血色唰地一白……是真的,不是夢
接下來,兩人又談什麼她完全聽不到了,她害怕的低下頭,滿臉不知所措。
夏天擎也聽到兩個下人的對話,目光看向頭低低的樊芷瑜,溫柔一笑,「沒事,雪兒只是調皮了些,沒惹禍。」
她飛快抬頭看著他,全身冒冷汗。若說不是夢,變成雪兒的技能也是真的,那就是說,重生這一世,她命中注定的還是他?
「怎麼臉色這麼白?哪裡不舒服?」
夏天擎蹙眉,俊臉上盡是不解。從小到大,她看著他都是一臉的崇拜及依戀,雙眸凝滿深情,熠熠發光的,也是這樣的神情讓這張原本就脫俗出塵的容貌更為動人,但此刻——
他甚至可以確定的說,她是害怕、極度恐懼的,為什麼?
「不是,我作、作了惡夢,天擎哥哥不見了,我、我—— 」
樊芷瑜聲音微微顫抖,她撒謊了,但她真的不能再嫁給他一次,那是個可怕的悲劇,她死了沒關係,但她爹也許不是個好人,對她的愛卻是千真萬確,為了怕她受人欺負,在她娘死後不曾再娶妻納妾,將所有的愛全給了她這個獨生女,她無法眼睜睜的坐視爹慘死……
「真是個傻丫頭,我怎麼會不見?」他伸手輕點她微翹的鼻子。
她眼眶頓時盈淚,這是久違一世的親密動作,是從小到大他對她的習慣動作,直至兩人婚後,醜陋真相浮出,他就再也不曾像這樣親密地點過她的鼻子。
「怎麼哭了?」
他蹙眉,伸手要為她拭去臉頰上的熱淚,她急急別開臉,哽咽道:「沒事,哥哥沒有不見就好,我回房休息,不打擾哥哥了。」她看也沒看他一眼,快步走出書房。
紀香愣愣的看著主子頭低低的快步走出,又見少爺一臉困惑的走到門口,連忙朝他屈膝行禮後,拿著燈籠追上主子。
「少爺要喝粥了嗎?我熱好……」
齊江端起熱粥就要踏過門檻,卻見主子黑眸盯視著愈走愈遠的主僕,他直覺的閉上嘴巴,悄悄將抬高的腳再輕輕放下。
夏天擎沉默的凝睇那個背影久久,才轉身步入書房。
* * *
樊芷瑜回到房間後,也不讓紀香伺候,掀開紗簾逕自上床了,但她也看到乖乖縮在狗窩內熟睡的雪兒。
今晚發生的怪事全是真的,也就是從今以後她都會在某個時間變成雪兒,而且,還可以瞬間出現在另一個地方,等鼻頭一癢、眼前一黑時,就有可能回到原來的地方?
不,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她不想兩度當天擎哥哥的妻子,她不要!
她睜著大眼在床上翻來覆去,難以入眠。
下半夜後她發起高燒,整個人益發不舒服,時而清醒時而昏睡,隱隱約約似乎看到紀香站在她床前,接著又昏睡過去。
接下來,她不時聽到夏天擎的聲音、她爹的聲音,似乎還有自小醫治她的盧老太醫的聲音,好像也有紀香跟蘇玉不安自責的哽咽聲。
但她身體太虛,頭太昏,身體太燙,口乾舌燥,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真是的,這丫頭被樊大人跟夏大人寵壞了,身子剛好沒多久就這麼不愛惜自己,還敢偷跑出去!上元節人頭攢動,丫頭會再度染上風寒,老夫一點都不意外!」
聽著氣呼呼的老者聲音,樊芷瑜都可以想像盧老太醫吹鬍子瞪眼的發怒神態。
「妳們兩個丫頭太亂來了,要不是擔心芷瑜醒來後氣我這個爹懲罰妳們,我早讓妳們一人杖責二十板!」
聽著爹又氣又心疼的聲音,樊芷瑜感到抱歉,但想開口叫他不要怪紀香她們,是她要她們帶自個兒出門的,可她喘著氣兒,只能發出粗重的喘息聲,「呼呼呼……」
「妳這個丫頭真的是……我沒罰她們啊,妳乖乖喝藥啊,妳藥都不嚥下去,急死爹了!」許是父女連心,他還真猜中女兒此刻的心思。
「呼呼呼—— 咳咳咳!」她不想喝藥,她喝好多好多,一聞就想吐。
「芷瑜,妳順順氣兒,藥要喝,身子才會好。」
這是夏天擎溫柔誘哄的聲音。
「咳咳咳……」樊芷瑜想乖乖的張口,可是她抑制不了急遽的咳嗽,她咳到眼前發黑後,隱隱約約又聽到夏天擎的聲音,只是聲音多了點稚氣。
「芷瑜妹妹可以叫我天擎哥哥。」
「是啊,芷瑜,這是爹剛收進府的兒子,以後爹忙時他就可以好好照顧妳。」
樊芷瑜昏昏沉沉的,腦海竟浮現年輕的父親一手拉著七歲的夏天擎,一手拉著兩歲多的自己,笑容滿面的畫面。
接著,畫面一轉——
「芷瑜,不要坐輪椅了,妳的跛腳一點都不嚴重,天擎哥哥帶妳出府去走走。」
那是十二歲的夏天擎,好看的五官更為俊朗,深邃的黑眸裡只有溫柔。
「我不要,上次出門大家都一直看我的腳。」軟嫩的嗓音帶著哭音。
「好吧,那我推妳出去,一直悶在府裡也不好。」
樊芷瑜直冒冷汗,全身都不舒服,她不清楚那些畫面是前世還是今生,甚至又只是一場夢?
接著畫面又一轉。
「芷瑜,天擎哥哥中了榜眼,被皇上任為吏部員外郎,接著跟爹要一起上早朝,日後沒那麼多時間照顧妳了。」她看到爹一臉驕傲的拍著夏天擎的肩膀。
「恭喜天擎哥哥,芷瑜長大了,會照顧自己的。」她雙眸熠熠發光。
「是啊,我的芷瑜妹妹長大了。」
夏天擎已是高大英挺的男子漢,一張讓京城多少閨秀瘋迷的俊顏溫柔地注視著她。
接著,畫面又一轉。
是洞房花燭夜,雙喜字兒映入眼簾。
俊美無儔的夏天擎一身新郎袍服,他笑意晏晏的拿起喜秤走到喜床前,為新娘挑起喜帕,紅巾一掀,露出梁芝芝那張嬌豔的傾國之貌——
強烈的痛楚如萬箭射穿四肢百骸,樊芷瑜猛然心神震懾的驚醒過來!
「呼呼呼—— 」她急遽地喘息著,瞳眸空洞的看著夏天擎卻渾然不覺,腦海中仍浮現著那讓她心碎欲絕的一幕。當時,她就站在窗外看著天擎哥哥深情凝睇著成了小妾的梁芝芝,讓梁芝芝羞紅了臉,後來,天擎哥哥一人飲下兩杯交杯酒,低頭吻上她——
「芷瑜?芷瑜?」夏天擎連聲叫喚,他守了她一夜,好不容易看她醒過來,她卻似乎看不見自己。「醒醒,芷瑜、芷瑜!」一再的叫喚,她終於有了反應。
她眨眨淚眼,視線漸漸聚焦,看著他俊臉上的憂心依然那麼明顯……
「芷瑜,還沒醒嗎?天擎看妳昏睡還不安穩,整整抱著妳一晚上呢,妳快點把病養好,爹就將妳跟天擎的婚事辦一辦。」
兩鬢微白的樊秉寬不捨又焦急的看著女兒折騰了一晚上,連聲安撫。然而,再看向靠坐在床上讓女兒枕著他的腿睡了一晚的夏天擎,又忍不住微微一笑。
這一晚,女兒咳到快喘不過氣不知多少次,這孩子就將她抱坐到懷裡輕拍她的背部,直到她不咳了才又讓她睡下,整整一晚這動作不知做了多少次。雖然不合禮數,但當年決定收養夏天擎時,他就想到女兒的腿疾,日後要嫁是艱難些,就算嫁作他人婦也可能因腿疾受到欺侮,倒不如自己養個半子。
今晚夏天擎的表現,更讓他相信這孩子一定會好好疼愛呵護自己的女兒。
樊芷瑜幾度想開口,但她的唇開開闔闔卻發不出聲音,還是夏天擎讓紀香端上溫茶,以湯匙餵她喝了一口,潤了潤乾澀的喉嚨後才能說話,「爹要我嫁、嫁天擎哥……咳咳……哥?」不意外的,她的聲音沙啞難聽。
「這事不急,先把身子養好。」夏天擎低頭凝睇,不捨的說著。只是,她的神情為何始終不見欣喜?
樊秉寬站在床旁,也傾身輕拍她的肩膀笑道:「對對對,妳就別說了,爹這陣子忙疏忽了,若不是妳又染了風寒,還怎麼喚都喚不醒,妳兩個丫頭還要守著妳偷溜出府的祕密呢。」
樊芷瑜眨眨眼看向站在床後方的紀香跟蘇玉,兩人愧疚的低頭拭淚。
「妳到月老廟去拜拜就是春心動了,爹知道妳大了,卻以為妳沒準備好要當天擎的妻子才沒提及妳的終身大事。」樊秉寬也自責。
「我、我想睡了。」她尷尬的想再闔眼,卻發現自己還將某人的腿當枕,她張開眼,急著要起身。
「不急,」夏天擎溫柔地按住她的肩膀,制止她起身,「我今天不進宮,在這裡陪妳。」
我不要你陪!她想朝他大叫,但也知道一旦說了爹一定會覺得奇怪,過去有這種事,她一向是喜上眉梢的。
「好好好,你就留在這裡陪芷瑜,時間不早我得進宮了。對了,藥得先餵才能讓她睡啊。」
樊秉寬滿臉笑意的讓其他人全退出女兒的閨房,讓小倆口獨處。
直到此刻,樊芷瑜才發現些許陽光從半開的雕花圓窗映入室內。
「我得起來,才能替妳端藥。」夏天擎有些無奈的笑說著。
她看著夏天擎小心翼翼的將枕頭挪到她的後腦杓後,再從床上起身,許是同樣的姿勢維持太久,他起身時身體有些僵硬。
「對不起。」她想也沒想的就開口道歉。
他搖搖頭,溫柔一笑,「傻瓜,怎麼跟天擎哥哥愈來愈客氣了?」他彎身將她扶坐起,將枕頭塞到她身後,一如她印象中的溫柔有耐性,但她知道這一切是假的,都不是真心的。
夏天擎走到桌旁端起那碗重熬的藥湯,走回床邊坐下,「良藥苦口,為了身子還是得勉強喝下,溫度不燙口。」他以湯匙舀起一匙湯藥送到她蒼白的唇邊。
藥味撲鼻,樊芷瑜忍著作嘔的感覺,他一匙一匙餵藥,她一口一口的喝下,接著以想睡為由,躺下背對著他要他離開。
「快好起來,我等著娶妳當我的新娘。」
夏天擎伸手溫柔地揉揉她的頭,那雙深邃黑眸卻閃過一道冷光。
樊芷瑜身子微僵,她不敢回頭也不敢說話,直到他的腳步聲離開房間後,她緊繃的身子才鬆懈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