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夏天擎一連請七天假沒進宮,直到樊芷瑜身體恢復大半,能起身走動,才再度與養父進宮上朝。
不意外的,金鑾殿上,皇帝又因故不上早朝,只見白髮蒼蒼的總管太監面無表情的宣讀皇帝口諭,有事上奏的交上奏摺,無事退朝。
文武百官習以為常,有些人交上奏摺,有些人轉身離開。
秋邑王朝的皇帝年僅十八,卻是性好漁色的傀儡帝王,後宮美女無數還不滿足,多少佞臣投其所好,以各種名目貢獻美人討來各種封賜賞金。
其中之最,就是把持朝政的定國公廖博均。身為開國老臣,定國公將年輕皇帝玩弄於股掌之中,他說往東,皇帝也只敢往東。
王朝如今看似天下太平,其實各地貪官汙吏私下做了多少藏汙納垢的骯髒事,讓一些真正的好官甘冒丟了頭上烏紗帽的代價也要上摺子。
結果是,所有摺子都不曾入了皇帝的眼,而是到了大剌剌坐在御書房的定國公手上,看了就扔,連批閱都懶。畢竟這些被指控的貪官有一半以上都是他的心腹,這些心腹所貪的錢財有一半都進到他的口袋,他怎麼可能整肅?
年輕皇帝在他有心的引導下,成了鎮日沉醉於溫柔鄉的廢物,而在此之前,先皇的子嗣為了爭帝位,兄弟廝殺,血濺東宮,如今只剩當今聖上這最後的血脈,以及十一年前厭倦朝堂鬥爭而離開的五皇子。即使生死不明,五皇子仍成為不少人的心中刺,怕他回京取代皇帝,因此都極欲找到他。
御書房內,年約六旬的定國公看著站在桌前的諫議大夫何定羲,表情不悅,「還是沒有五皇子的消息?何大人找尋多年,不會是知而不報吧?」
「國公爺想知道五皇子的消息,不過是想知道你要我傳達的話是否送達,下官何必知而不報?若國公爺無事,我先退下了。」何定羲倒顯得氣定神閒,一拱手便要離開。
定國公火大的又問:「還有一件事,福州刺史王雄年輕氣盛,強搶民女,還不小心弄死那民女一家老小一事,王雄已派人前來告罪,也給了那家子豐厚的賠償,這事何大人就不必再管了。」
何定羲腳步一歇,緩緩轉過身來,「不必再管?那民女是被強硬送進皇宮侍寢,這叫沒事?」
定國公臉色一變,繃著聲音道:「皇上仍無皇子—— 」
他嗤笑出聲,「皇上後宮上千,多少娘娘為了固寵都想懷上龍胎,說也奇怪,如今公主已有多名,卻不見皇子。國公爺代替皇上勞心國事之餘,也許該求求上天降福給皇上……」
「何定羲!你在暗示什麼?」定國公甩袖起身,怒拍桌子。
何定羲冷冷的看著他,「我不必暗示什麼,十二年前如果施太傅沒被你這奸人所害,一家上百口慘遭抄家滅族,今日王朝也不致出個荒淫無能的皇帝!」
「那件事人證物證確鑿—— 」他咬牙切齒的大吼出聲。
「是嗎?那麼這十二年來我多次反你,多次以不堪言詞汙辱皇帝,早該五馬分屍死透了,卻存活至今的原因為何?」何定羲冷笑出聲,那張猶如刀刻的嚴峻容顏盡是嘲諷。
十二年前朝堂上有兩方勢力,太傅施堯宇一派為國為民,用心輔佐幼帝卻不敵定國公廖博均設局汙陷他通敵叛國,施家一族皆滅,此後廖博均這殘佞狠心之徒一人獨大,從此操控朝堂。
幸虧老天有眼留了一線生機,五皇子聰明也有手段,雖然來不及拯救施堯宇一家上百口人,卻取得廖博均陷害施堯宇的有力證據,並對廖博均下了最後通牒—— 只要他點名的三名官員死於非命,即使厭倦朝堂上的爾虞我詐,遊在四方的他仍會帶著證據回朝,屆時不僅會踢下懦弱好色的十二皇弟,登基為王,也會將廖博均斬首示眾。
這些事,都是五皇子在離宮前找上何定羲說的,雖然何定羲並不明白五皇子是如何自由來去皇宮,廖博均又怎麼沒向五皇子下毒手,但十幾年下來,廖博均氣歸氣,倒真的不敢動這三名官員。
後來,廖博均要求何定羲找到五皇子,傳上一句話「物歸原主」,但究竟是什麼意思,只有五皇子跟廖博均知情。
定國公惡狠狠的瞪著何定羲卻無語駁斥,只能看著他甩袖出去。
何定羲一走出御書房,就見管事太監及一干奴才全守在門外十步遠的距離,在他們後方,樊秉寬跟夏天擎正連袂朝這裡走過來。
「樊大人,夏大人。」管事太監等人恭敬的朝兩人彎腰行禮。
何定羲嘲諷一笑,大方的繼續往前走,管事太監等人又急著行禮,「何大人。」
樊秉寬跟夏天擎也看到他,雙方禮貌點頭,但眼神皆帶著漠然,只是,何定羲在越過樊秉寬,與高大英挺的夏天擎並行時,很快地朝他丟了個眼色才繼續往前走。
樊秉寬跟夏天擎進到御書房內,就見定國公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毫無意外這肯定是讓何定羲給氣的。
放眼文武百官,雖然不是所有官員都是定國公的親信心腹,但敢說真話、與他對抗的也只剩官居二品的諫議大夫何定羲,偏偏三十二歲的他孤家寡人,無妻無妾無子,父母皆逝,鐵錚錚的漢子油鹽不進,饒是萬人之上,一人之下的定國公也拿他沒轍!
「你們看到他了吧?何定羲一副天不怕地不怕,囂張到令人髮指的地步,我都想殺他滅口!」定國公氣到目眥盡裂,坐都坐不住,氣得踱步。
「國公爺,你冷靜點,這麼氣會傷身的。」樊秉寬連忙出言勸著。
夏天擎沒有說話,但黑眸閃了閃,靜立一旁,看著樊秉寬這條廖博均養的走狗好言好語的勸著,還親自倒杯茶送上讓廖博均喝下,順順氣兒。
樊秉寬是攀著廖博均一路往上爬到應天府知府的位置,但也為了爬上這個位置,死在他手上的忠良百姓也不少,但他不在乎,只有爬上這個位置才能給女兒最好、最安全的生活。
定國公深吸口氣,神情緩和了些,這才看向夏天擎,「我聽到一個消息,何定羲終於肯私下與你會面了?」
他上前拱手道:「是,他給了我一只摺子,希望我能動員朝臣中反國公爺的年輕官員聯手上奏,讓皇上出面處理,只是那摺子當晚卻讓府中一隻小犬……」
「那不是天擎的錯,那狗兒是小女的愛犬,也不知牠怎會往天擎的書齋去……」
樊秉寬的話還沒說完,定國公就插話,「不只那一晚吧,據我所知,這一連幾晚,即使你女兒染上風寒臥病在床,那隻小白狗也都在書齋裡。」
樊秉寬跟夏天擎臉色同時一變,尤其夏天擎的黑眸迅速閃過一道來不及捕捉的冷光。
定國公倒是氣定神閒的喝了口茶,再看著兩人,「你們都是我的人,我派人監控你們是無情了些,但小心駛得萬年船,咱們現在走的是反間計,天擎得演戲取得何定羲的信任,他的一言一行我得更清楚,免得……哪天怎麼死的都不清楚。」
「天擎不會背叛國公爺的,他是我養大的。」樊秉寬急忙答。
「國公爺,爹對我的養育之恩,天擎銘記在心,爹也一再提及他有今日全是國公爺所賜,為國公爺效忠就是報答爹的養育之恩。」夏天擎拱手道。
「我知道,其實你們不必擔心,我只是習慣掌控每個替我辦事的人。」他突然笑了出來,「對了,天擎跟芷瑜的婚事要辦了,是嗎?」
樊秉寬連忙笑著哈腰道:「是,就等小女的身體再養好一些。」
「好好好,屆時肯定到府上喝一杯喜酒,只是……」他突然話題又一轉,「天擎,那摺子內容我已查到,但我要你再去探探何定羲的下一步是什麼。」
「是。」夏天擎恭敬拱手應道。
接著,樊秉寬跟夏天擎退出御書房,往宮外走去,途中聽到某處圍牆內傳來皇帝與嬪妃的嬉鬧聲。
「皇上,臣妾在這兒呢。」
「旗妃,哈哈哈……朕來了,朕抱到愛妃了!親一個,哈哈哈!」
一牆之隔的那處是御花園,一國之君沒上早朝倒是有力氣與愛妃笑鬧追逐。
兩人沉默的離開皇宮,在宮門前上了馬車,夏天擎才開口,「爹,國公爺不信我們才找人監控,這種人值得我們為他做這些傷天害理的事?何大人是難得的好官。」
樊秉寬也明白,「我們已無退路,國公爺的勢力比你想像的更強大,與他為敵就是找死。你也清楚,爹為了你、為了芷瑜,手染多少鮮血,那些骯髒事全成了把柄,爹受制於他,再也翻不了身。」他搖搖頭,長嘆一聲。
夏天擎抿緊薄唇,黑眸閃過一道陰鷙之光,但在樊秉寬看向他時迅速轉為不安,「國公爺的反間計是要取信何大人引出五皇子,再殺了五皇子。五皇子可能是秋邑王朝最後的皇室血脈,當今皇上荒淫縱慾,龍體能—— 」
「天擎,不要被何定羲影響,那會招來殺身之禍,你也別試著說服爹改過自新,皇上是庸才,如今是誰在把持朝政你也清楚!切記……」樊秉寬臉色變得冷峻陰沉,聲音更冷,「要是因為你,芷瑜有任何差錯,我會親手殺了你!」
夏天擎點點頭,適時讓自己臉上露出一抹不安的恐懼。
果不其然,樊秉寬笑了,拍拍他的肩膀,「不用怕,只要你聽爹的話,你絕對會爬得比爹現在還高,我跟在國公爺身邊多年,他是看重你的。」
「爹放心,我不會再提這些事。」
「那就好,這麼多年來,我唯一一次對國公爺陽奉陰違就是救了你的命,你好好做事,只要你不說,我不說,沒人知道你的真實身分。」
夏天擎再次點頭,神情充滿感激,不意外的,樊秉寬臉上的笑容更大了。
接著,馬車到達京城的富貴大街,夏天擎以找何定羲為由先行下了馬車。
* * *
樊秉寬返回府裡後,就先去西晴院看女兒,沒想到她竟然在練習走路,代步的輪椅就擺放在亭臺一角。
看著女兒朝他露出笑容,再以幾乎完美的姿態一步一步的走向自己,他不禁眼眶微濕。女兒幼時摔傷,雖然他砸重金四處求醫治療,仍讓愛女的腳落下殘疾。
她一年年長大,身邊雖然有夏天擎為伴,卻因自卑心作祟導致她寧可坐輪椅也不肯在外人面前走路,那些同情或嘲笑的眸光讓她鮮少外出,變得孤僻,連個說得上話的朋友都沒有,她心心念念的只有她的天擎哥哥,一心只想嫁他。如今美夢就要成真,她許是因此想練習走路,教人看不出她的跛腳吧。
他忍不住搖頭一笑,慈愛的看著站到眼前的女兒,「唉,女大不中留啊,知道婚事近了,不想坐輪椅拜堂才這麼努力練習走路吧?爹自認寵妳愛妳,卻沒抓到妳這點心思,早早決定妳的婚事,還讓妳抱病走了一趟月老廟,硬是折騰身子……」
「爹,不是說不再提這件事了嗎?」樊芷瑜困窘極了,而紀香跟蘇玉還在一旁低頭偷笑。
兩個丫頭這幾日可開心了,她們沒想到承認偷偷帶著主子出府拜月老,反而成就她跟她天擎哥哥的婚事,原本洩密的愧疚早就蕩然無存了。
殊不知樊芷瑜好後悔,早知道就不該去拜月老的,那個特殊技能害慘她了,每到亥時她就變身成雪兒,而且一定會在夏天擎所在的地方出現。
一連數晚,夏天擎在書齋,她就變成小奶狗現身,好在她可以用狗爪撓撓書房門讓夏天擎開門讓她離開,不必硬在他視線所及的地方待上一個時辰,得以溜回自己房內等著再變身。
樊秉寬瞧女兒臉上盡是無奈,也沒多想,只當她羞於他的促狹,呵呵笑道:「好好好,不提了,」說不提,又饒富興味的看了輪椅一眼,「想當個好賢妻了?」
「爹又在笑話我!」樊芷瑜想也沒想的就脫口而出,「我不會嫁天擎哥哥的。」
「是是是,妳不嫁,妳最好不想嫁,」樊秉寬根本沒將她這話當真,仍一味的認為她是害羞,「對了,妳的天擎哥哥去辦點事兒,妳多練習練習,待他回來看到妳這麼努力,一定會好好稱讚妳一番。」
「爹,我是真的不想嫁。」既然都說出口了,她不介意再說一遍。
但誰信呢?她爹笑得闔不攏嘴,擺明了不信,就連紀香跟蘇玉都一臉憋笑,她乾脆不理他們,氣呼呼的轉身逕自練習走路。
樊秉寬笑著離開,兩個丫鬟也下去做事了,樊芷瑜邊練習走路還邊想著,其實她的跛腳真的不嚴重,她前世在想什麼?怎麼自卑感那麼重?
還有,她到底要怎麼做才能讓爹相信,她是真的不想嫁給天擎哥哥?
或許,改變自己是個起點,別再當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千金閨女,學著自主……
打定了主意,樊芷瑜轉身走到自己的書房,這間書房不管是書櫃、桌椅、家飾皆與夏天擎的書房長得一樣,樊秉寬甚為寵她,也知道她一心繫在夏天擎身上,特別建造兩間相同的書齋,當夏天擎在書房時,她也能坐在書房裡幻想自己跟他坐在同樣的地方做事。
認真說來,夏天擎很會演,在前世時,知道孤僻的她最愛看一些雜書,不愛出門,總是從各地蒐羅不少書籍給她,瞧瞧這兩面滿滿的書架上,除了《詩經》、《楚辭》等文學書外,也有遊記小說及民間話本。
真難相信,她的上輩子孤僻到只有這些書籍作陪。
這一世,她定要走出府外,見識書中的種種風景,看到更多人、更多事,這樣的改變一定也會讓爹改觀,進而相信她是真的不想嫁給天擎哥哥!
她在長桌前坐下,翻起書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敲門聲起,蘇玉抱了雪兒走進來,「小姐,雪兒又跑到少爺的書齋去了,齊江將牠抱過來給我,還小聲的要我能否在晚上看緊牠,別讓牠再去吵少爺,說這幾晚少爺因為牠又更晚睡了。」
「天擎哥哥晚睡才不是雪兒的原因,雪兒只待一下子就撓門板離開,哪有吵人。」她一邊抱過雪兒,一邊忍不住的替「自己」平反。
「小姐怎麼知道?」
「因為我就是雪……呃……我是說,雪兒離開我房間到回來只有一下下。」她尷尬的澄清,暗吐口氣,差點說溜嘴了。她連忙讓蘇玉出去,再看看趴坐在桌上的雪兒,從抽屜拿出一顆小木球給牠,就見牠伸出狗爪子撓著木球玩了起來。
「雪兒,妳要會說話肯定也會抗議吧,沒做的事卻被怨上了。」她伸手點點牠的小鼻子,見牠轉了一圈再蹭蹭她的手,她微微一笑,揉揉牠毛茸茸的身體。
「妳也覺得我變得不一樣吧?是不是比較會笑?比較會想了?不管妳聽得懂聽不懂,我想跟妳說聲抱歉,妳每晚都得當我的擋箭牌,可是,我想要的跟月老爺爺想的已不同,命中注定的姻緣,我不想要了……」
許是她的碎唸太長了,雪兒又回頭去玩牠的木球,她又嘆了一聲,吐了口長氣,她怎敢再嫁天擎哥哥,一次就怕了呀!
樊芷瑜往後靠坐在椅背上,闔上了眼眸,腦海中回想著前世生命中最後一段不堪的記憶——
* * *
那是一個天空特別湛藍的夏初午後,在花團錦簇的庭園裡,一座紅瓦亭臺內,她懷裡抱著雪兒坐在輪椅上,紀香跟蘇玉站在一旁。
夏天擎擁著梁芝芝來到院裡賞花,即使見到她也只是冷冷的瞥一眼就再也沒有看向她,倒是不時低頭看著小鳥依人的小妾,俊美的臉上盡是動人笑容。
這個笑容狠狠地刺痛她的心,她努力回憶,從夏天擎出現在她生命中的十多個年頭,她都不曾在他臉上見過這樣的快樂笑容,即使他在一年多前娶了她,過了一小段她自認還算幸福的日子時也沒有。
雖說是一小段,其實不到一個月,接下來風雲變色,一向寵著她、哄著她的夏天擎開始冷落她、不再碰她,見到她時,眼中多了抹嫌惡的恨意。
可此時,那雙黑眸有著款款深情,這樣的凝睇讓梁芝芝嬌羞低頭,他卻輕聲一笑,一手執起她的下顎,低頭深深一吻。
見狀,樊芷瑜臉上血色全無,懷裡抱著的雪兒似乎也察覺到主人的痛楚,伸出舌頭舔了舔主人纖細的手腕。
「實在太過分了,爺對夫人不聞不問,還當面……」蘇玉咬著下唇低喃,卻不敢大聲的為主子抱不平。
紀香只是無聲的流淚,她知道說什麼都無法抹平主子心裡的痛。
何況,樊府與一年多前早已不同,當家的不再是最疼主子的老爺,府裡的奴僕幾乎全被換掉,少爺又接連納了幾個小妾,近幾個月來根本不曾踏進主子的院落。
樊芷瑜不讓自己別開臉,固執看著這讓她傷心欲絕的一幕,凝睇著深愛的男人吻著另一名女子,她不懂,即使被傷得這麼深,她的心怎麼尚未麻木?
她在府裡早被孤立,尤其是夏天擎對幾個小妾的寵愛、對她這名當家主母的冷落讓新進奴僕們也有樣學樣,當幾名寵妾譏笑她的腿疾時,幾個善於迎合的奴才也敢出言批評,全然沒將她這當家主母當回事兒。
但就算紀香跟蘇玉曾經氣不過的去找齊江,讓他將這情形轉告給夏天擎,得到的回應卻是——
「呃,爺說他很忙,沒空理這些瑣事。」
這句話如利刃狠狠砍在樊芷瑜心上,作夢也沒想到,她曾經是爹捧在手心裡的寶貝,但到夏天擎眼中竟成了微不足道的瑣事。
一切都是她一廂情願的深情惹的禍,她苦澀一笑,怪誰呢?
蘇玉擔心的看了主子一眼,見她臉上苦楚,氣得都想哭了,「爺難道不知道夫人現在只剩下他了嗎?不對,從爺讓老爺收養到府裡後,夫人除了老爺外也只親近他跟咱們兩個丫頭,他怎麼可以在夫人面前這樣對另一個女人……真的太殘忍了!」明知說了也沒用,但她就是忍不住要說,她快被一肚子的不平與怒氣給憋死了。
「妳別說了。」紀香哽咽的朝她搖搖頭。
夏天擎殘忍嗎?樊芷瑜淚眼看著擁著愛妾在百花裡漫步的他。
三個月前,臥病在床半年的爹飲下毒酒自殺的那一夜,她撫屍痛哭,夏天擎令所有奴僕退出房間,她還傻傻的抱著他,難過的頻頻問:「爹為什麼要自殺?嗚嗚嗚……為什麼?」
不在乎她的心痛、她的淚水,他冷漠的推開她讓她踉蹌撲跌在地,再冷冷的告訴她一個震撼卻又無法恨他的祕密,其中最讓她痛苦的是—— 他說他從來都沒有愛過她!
從那天開始,他不曾踏進過她的院落,就算在爹的喪禮上,他的視線也從未放在她身上,接下來的日子,外傳她喪父傷心太過一病不起,府中無女主子持家,他隨即納了南越侯府的庶女梁芝芝為妾,另外,還收了兩個外貌姣好的通房丫頭。
此後原就孤僻的她也被孤立了,西晴院裡鮮少有人進出,除了梁芝芝時不時會帶著兩名通房丫頭過來,嘲弄一下她的殘疾以自娛。
此時,再看著夏天擎摘了朵含苞待放的紅玫瑰,溫柔地插在梁芝芝的耳際,襯得她那張明豔動人的容顏更加嬌媚,臉上笑容比頂上的陽光更為燦爛。
夠了吧?還不夠嗎?樊芷瑜不笨,她明白夏天擎就是要當著眾人的面給她難看,看她這個正室究竟有多麼不受寵!
「我想回房了。」她低聲道,身子因為寒了心而冷得發顫,只能將雪兒抱得更緊。
紀香跟蘇玉早就待不下去了,這會兒連忙掩住臉上的悲憤,推著輪椅離開,不打擾另一邊卿卿我我的一對儷人,往西晴院而去。
一路上,樊芷瑜低著頭不願讓任何人看到她在流淚,一回到寢房,她立即放下乖巧的雪兒,從輪椅上起身,兩名丫鬟正要上前扶她——
「不用,我自己來,我可以自己走!」
她難得顯露厲色,但不是氣她們,而是氣自己,怨自己這麼沒用,還有這該死的右腳,她是瘸子!她配不上俊美如天祇的天擎哥哥,她還自以為是的以為他愛她,她是白痴!
她在心裡嘶聲吶喊,將梁芝芝罵過自己的話拿來再羞辱自己一遍。
她想她要瘋了,她愈走腳步愈快,微跛的身子一拐一拐的走到床前時,一個踉蹌直接撲跌到床上撞到膝蓋,一陣痛楚襲來,原本隱忍的哭聲再也忍不住,熱淚崩潰地落下,「嗚嗚……嗚嗚……」
「夫人……」紀香跟蘇玉也忍不住哽咽,跟著哭了出來。
這一天,樊芷瑜狠狠的痛哭一場,她躺在床上吃不下也睡不著,終究又病了。大夫來看過,沒什麼大礙只是身子虛,但嚥不下任何東西,沒病也有病了,偏偏什麼藥也入不了口,她一日日的憔悴……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某一日她睜著乾澀的雙眸看著放在寢房一角的輪椅,她突然覺得她再也用不著輪椅了,因為她連再看天擎哥哥一眼的機會都沒了。
然而,日日夜夜睡夢中無意識的囈語,狼狽地透露她這最後的想望。
紀香跟蘇玉為了她這個無用的主子跑到東雲院長跪不起,只求夏天擎能去看她一眼。
「求求爺,夫人已經撐不下去了!奴婢們請求爺去見她一面吧,求求爺,嗚嗚嗚……」
一求再求,兩個丫頭最後還磕頭磕到頭都流血了,連齊江也忍不住的下跪求情,才讓鐵了心腸的夏天擎繃著一張俊顏來到西晴院。
但他身邊還是帶著他最寵愛的梁芝芝。
當這對俊男美女走進飄著濃濃藥味的寢室,乍看到躺在床上的樊芷瑜時,臉上的驚愕之情是那麼明顯,但夏天擎很快恢復一貫的漠然。
「呼呼……」樊芷瑜想說話,她知道她看來肯定很可怕,她亦能想像自己定是一副骨瘦如柴、眼窩凹陷、皮膚青白的模樣,過去那個美麗出塵的少女已不復見。
但她不在乎自己的美醜,她只想再聽一次他的聲音,想再多看他一眼,所以她連眨眼都不捨,只貪婪的、眷戀的凝望著他。
老天爺,她是多麼的愛他,即使他不曾愛過她……
「爺,這屋裡藥味好重,我不舒服……」梁芝芝一手撫著明顯的六月肚,美麗的臉蛋都揪起來了。
夏天擎原本漠然盯視著樊芷瑜的視線立即轉到自己寵愛的小妾身上,黑眸也變得憂心,「我們出去。」
「不要啊!爺,再待一會兒吧。」
「對啊,爺,求求爺再陪陪夫人吧,夫人日盼夜盼的好不容易才盼到爺來,求爺再留一會兒吧。」
紀香跟蘇玉急急跪下磕頭,你一言我一語的哀聲懇求。
對,再留一會兒,再一下下就好,樊芷瑜虛弱的想伸出手挽留,但她提不起半點力氣,那雙難得有了光亮的眸子哀求地看著挽著梁芝芝就要離開的夏天擎。
「爺……」
夏天擎冷眼忽視兩名丫鬟的苦苦哀求聲,擁著愛妾轉身離開房間。
「天、天擎……哥哥……」
樊芷瑜氣若游絲的吐出她生命終點的最後一聲呼喚,看著他頭也不回的決然背影,闔上了眼眸。
人生謝幕的最後一幕太虐心,此番回想,傷痛淚水再度灼燙樊芷瑜的眼。
不會了!絕不會再有那種剮心刺骨的痛楚,重生回到十四歲,這一世定會不一樣,她已經知道自己要做什麼,若是再傻傻的愛天擎哥哥,那她就一拳拳的把自己打到清醒為止!
沒錯,就是這樣,不許再哭了!
「作惡夢了嗎?芷瑜?醒醒,妳一直在哭,芷瑜,快醒醒。」
驀地,一個低沉熟悉的嗓音穿過重重回憶,在她耳邊響起。
她瞬間睜開眼眸,乍見夏天擎這張與回憶裡重疊的俊逸容顏,想到他的冷漠、他的絕情、他的頭也不回,美眸裡突然冒出憤怒之火,樊芷瑜突然握住粉拳打向他!
他迅速扣住她的雙手,「怎麼了?是我,是天擎哥哥!」
「壞人!壞人!你是大壞人!」她用力的掙扎著、哭叫著。
他深邃黑眸迅速閃過一道驚訝,但很快地出聲安撫,「妳作惡夢了,芷瑜,這裡沒有壞人,只有妳的天擎哥哥。」
「壞人,嗚嗚嗚……大壞人、壞人!」她知道是他,就是他將她的前世弄得烏煙瘴氣,將她傷得又深又重,她知道他有理由報仇,可、可是……她心裡還是有怨也有恨!
就當她作惡夢吧,她也想揍他幾下宣洩心中的苦,反正她也不可能真的傷了他。
夏天擎卻擔心她在掙扎中會傷到她自己,不得已只能將她整個人拉起圈入懷中,緊緊抱著,「醒了嗎?」
醒了,卻巴望著自己不要醒來,因為在她紊亂的呼吸裡,有著屬於他的陽剛氣息,那是她眷戀不捨的味道,卻也是今生碰不得的味道。
她咬著下唇,努力再努力地忍住淚水,也努力抗拒他這個擁抱帶來的誘惑及溫暖,半晌才沙啞著聲音道:「我怎麼了嗎?天擎哥哥?你怎麼抱著我?」
他放開了她,低頭看著垂著臉不敢看他的樊芷瑜,「妳在椅子睡著了,還作了惡夢,差點打了我,我想安撫妳,可妳又用力掙扎,我只好……」
「對、對不起。」她仍低著頭,聲音帶著哭音。
「芷瑜,抬起頭來看我。」
她深吸口氣,這才抬起頭來露出那張淚濕滿面的容顏。
他拿了袖裡的帕子溫柔地替她擦拭淚痕,卻也敏銳的發現她僵硬著身子,眼睫低垂不看他。
在他將手帕放回袖子前,她伸手拿走,低聲說著,「我洗好再還給哥哥。」
「何時與哥哥如此見外了?」他再度拿回帕子,見她低頭不語,他抿緊薄唇一手執起她的下顎。
她的腦海瞬間浮現他在花園裡執起梁芝芝下顎的那一幕,如遭電擊般,她急急倒退一步不想與他有任何碰觸。
「芷瑜,妳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最近看我的眼神也有些不同,發生什麼事了?」他擰著濃眉問。
糟糕,她對他的憎惡表現得太明顯,這樣是不對的,老天爺給了她另一個生命,並不是讓她來怨,來恨的……
她暗暗吐了口長氣,小手在袖內緊握,這才抬頭看著眼前比記憶中年輕的哥哥,努力露出一抹笑容,「沒有什麼事,只是芷瑜長大了變得有些彆扭,天擎哥哥莫要放在心上。」
他定定的看著她,總覺得不只是如此而已,但想起她短短時間就病了兩場,也許真的多想了些事,於是伸出手輕輕將落在她臉頰的髮絲勾到耳後,「沒事就好,我聽爹說,妳在練走路?」
她忍著向後退的衝動,擠出笑容,對他暖心的動作,心裡還是疼啊,看來有些傷口還是得多花點時間才能復原。
「嗯,我想以後都不要坐輪椅了。」她再吐了口氣,看著外頭刺眼的陽光,「我走給哥哥看。」
她走出書房,走得很慢還有一點兒跛,但她不在意,再跟他單獨相處,她覺得自己連呼吸都有點困難。
雪兒也不知何時已跑到亭臺下曬太陽,半闔著眼睛好像睡著了。
她走到牠身邊蹲了下來,雪兒就靠向她的手蹭了蹭。
不一會兒,夏天擎也走到她身邊,微笑看著她以手指頭輕輕搔著雪兒的肚子,讓小奶狗舒服得四腳攤得開開的。
「妳走得很好,哥哥也很開心妳終於願意捨棄輪椅。」他說。
「我想學著自立,也想出去走走。」她沒抬頭,長睫低斂,仍與雪兒在玩。
他眸光一閃,心裡的疑惑更深,她真的變得不太一樣。
似乎可以感覺到他的困惑,她站起身,勇敢的抬頭直視高大英挺的夏天擎,這個男人看來溫文儒雅,無形中散發的傲氣將這張俊美容貌襯托得更為不凡,只是一旦發火時,那股生人勿近的寒意同樣令人膽戰心驚,這在前世她感受最多,幾度心痛欲死。
但這一世她會緊緊守著自己的心,不再繞著他轉。
沒錯!她想清楚了,不管他是不是命中注定的丈夫,這一生她有三件大事要做。
一是要她爹遠離朝堂,行善積德以彌補過往所為,希望能減少夏天擎的恨意,就算不能,至少要求他可以饒她爹一命。
二是要幫助夏天擎得到真愛,前世他納梁芝芝為妾,而她這個仇人之女佔了正室之位讓他心愛的女子委屈,這一世她成全他,應能化解他一些戾氣。
三是這輩子她要低嫁,嫁一個就算世人會嘲笑她,但能讓她平實過日子的男人就好。
夏天擎不知道她在想什麼,但那雙明亮黑眸一會兒黯然一會兒又亮了起來,像是做了什麼決定似的。
「天擎哥哥還有很多事要忙吧?不必擔心我,我會好好過日子的。」她說。
「什麼?」
她臉上的笑容更深了,「總之,哥哥去忙自己的事,我也有事要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