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其實方才江北川也說過類似的責怪之言,只不過不同人說出來的話感覺不同, 他說出來難免有幾分陰陽怪氣, 江夫人卻是長輩對晚輩的嗔怪。
——最神奇的是, 她罵人小兔崽子臉上還是沒甚表情的。
沈晚照忍住笑走進去拜見, 她轉頭瞧了她一會兒, 不知道從哪裡摸出一個靛藍荷包遞過來:「是個整齊孩子。」
沈晚照雙手去接,這時候細看才發現,這位江夫人脖頸上有道半指粗的疤痕, 像是被什麼利刃切割進去一般, 不過她也未曾遮掩, 只這麼直喇喇地放著, 似乎不是很在意這道疤痕。
——難怪她聲音有些古怪, 原來禍根在此。
「這傷口是我在南方那邊打仗的時候,差點給倭人割了喉。這幫小矮子慣會使這些陰毒伎倆, 真刀真槍地干不過,就使出了刺殺下毒的陰招子, 可惜終究不是正道, 還不是被我給一鍋端了。「
沈晚照這才發現自己盯著人家傷疤瞧了幾眼,不由低頭赧然道:「夫人是巾幗英雄, 是我失禮了。」
江夫人道:「對將士來說, 傷疤便是抵得過封侯拜相的榮譽, 你有什麼可失禮的。」
沈晚照暗生佩服,捫心自問,要是她自己有一道傷在顯處的疤, 還因此傷了嗓子,只怕要落下終身遺憾,就是一輩子怕也緩不過來。
她慚然道:「夫人說的是,是我狹隘了。」她又笑道:「夫人不知,我家裡有位堂姐,如今也在軍中任職,說起話來跟夫人很像呢。」
江夫人臉上這才露出一絲笑意:「沈明喜是吧?軍中的後輩裡,她縱然不是第一,也逃不出前五了。」
沈晚照笑道:「堂姐對您很是崇敬,聽了您這番話,心裡定然是高興的。」
兩人又說了幾句,她才轉身在溫重光下首坐了,江夫人又轉向溫重光,淡淡道:「你當差當的怎麼樣?」
她既不刻意討好,也沒有高高在上地拿長輩架子,只是尋常問詢一般。
溫重光從容答道:「尚能應付周全罷了。」
一邊的江北川大概是被冷落的有些寂寞,又陰陽怪氣地道:「應付周全?你如今位極人臣,讓你幫庶出弟弟尋個好點的學塾都不肯,你...」
江夫人面色一沉:「他姓溫,你姓江,他哪裡來的庶出弟弟?」
江北川是有些懼內的,見剽悍老婆發火,忙忙地閉了嘴不言語。
江夫人隨意啜了口茶,她可比江北川明白多了,兩邊本來就不是一家人,更何況前面還有那些個舊事在,人家願意幫你那是仁義厚道,不計前嫌,若是不幫也沒有半分錯處。
溫重光想來探望她了,那是他盡情分,不想來也沒什麼好指摘的,偏偏江北川這個糊塗東西還想著拿長輩架子壓人,誰吃他那一套啊?
沈晚照差點失笑,排除年齡這些外在因素不看,這兩人不像尋常兩口子,倒有點像老母和兒子。
溫重光靜靜看著江北川挨罵,好似瞧見什麼極為有趣的事兒一般,等江夫人斥責完了才奉上備的禮:「不成敬意,裡面還有給二郎和三娘準備的東西。」
江夫人命下人取過來,隨意點頭:「你有心了。」
江北川見沒有自己的,臉色忽青忽白的,卻礙於老婆在,不敢發作罷了。
沈晚照本來以為溫重光和江夫人情誼深厚,不過如今看來兩人都淡淡的,頗有一種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意思,很是耐人尋味啊...
江夫人靜靜看了他一會兒,面上忽有幾分感懷:「記得當初我剛進門的時候,你只到人腰那裡,一眨眼已經這麼高了,光陰似箭啊。」
溫重光笑了笑:「人總是要長大的。」
江夫人抬眼看著外面清明的天色:「你說的是。你如今有出息了,這是好事。」
她不動聲色地瞧了眼江北川:「當年那些欺你辱你的人,你盡可以任意揉圓搓扁了。」
江北川面皮子一緊,溫重光徐徐出了口氣:「養母說的哪裡話?我在江家近十載,承蒙江老爺照拂,何來人欺我辱我?只是這恩情,自然是要報償的。」
他把照拂二字咬的略重了些,江北川立馬慫了起來,江夫人又瞧了丈夫一眼,不動聲色地搖了搖頭,似乎對他的慫樣很是不以為意。
她淡淡道:「你是個聰明人,心裡有數的,我也不會勸你什麼,就這樣吧。」
他一笑,竟跟著附和:「就這樣吧。」
沈晚照聽的雲山霧罩,只懂了五六成。
兩人再不起這個話頭,隨意說些不敏.感的朝堂之事,江夫人雖然是女眷,但為人頗有見地,說什麼看什麼往往能一針見血——這點和江如月很是相似,只是她比江如月幹練老道,見事處事都是極分明的。
沈晚照聽著聽著都不由嫉妒起江北川了,這麼個能人,要不是有腿疾,身上有傷疤,哪裡能便宜的了他?
溫重光忽然話風一轉,笑著溫言道:「細算下來,如秋兄弟也快回京裡了吧,若是有空,我倒是想請他來聚聚。」
他是什麼身份,哪有輕易跟人聚的道理?這話便是肯提攜的意思了。
江夫人定定地看了他半晌,面色緩和幾分,嘆息般的輕輕道:「你有心了。」
溫重光一笑,屋內的氣氛為之一鬆。
這時候江府的下人忽然來通報:「老爺,夫人,大姑娘下差回來了。」
江夫人皺了皺眉,正想說回來就讓她先下去休息,沒想到江北川卻在那邊開了口:「正好咱們家有客人,讓她過來見見吧。」
下人已經帶了話下去,轉眼江如蘭便來了宴客的廳堂,見著溫重光先是尷尬羞惱,又有幾分綿綿情意,目光落在沈晚照身上,更帶了嫉恨複雜,不過她變臉極快,轉眼就若無其事地笑著行禮。
「重...首輔和沈姑娘來了,怎麼不知會我一聲,我好拜見行禮呢。」
沈晚照忍不住暗暗翻了翻眼睛,這姐們估計是想叫重光的,想到被罰跪的悲慘經歷,又急忙改了口。
江夫人已經靜默不語了,面無表情地看著父女倆,大有一種我靜靜看你們作死的意思。
江北川不知道想到什麼,在那邊又來勁了,指了個帽椅讓江如蘭坐下,轉了笑臉對溫重光道:「你跟如蘭是幼年的情分,你不在的這些年,如蘭一直惦念你呢。」
江如蘭臉色一紅,低下頭用茶碗半遮擋住臉,聲音細如蚊吶:「爹,您說什麼呢?哪有...」
沈晚照暗裡翻了個白眼,媽個雞的。
江北川越說越來勁,繼續道:「如蘭馬上就要去內閣當參學,說起來離你又近了不少,以後你們多親近親近,日後還得靠你提攜照拂了。」
沈晚照:「...」親你麻痺。
瞧著意思,江北川大概是有嫁女兒的心思了?
她忍不住懟了一句:「內閣自有規矩,要是事事都讓首輔提攜照拂,那豈不是亂套了嗎?「
江北川對著她卻是有些忌憚的,不好回嘴,只隱晦地誇起自家女兒這兒好那兒好,不僅考了科舉任了女官,女紅下廚也是樣樣來得,生的還十分貌美,而且最重要的是和溫重光又是幼年相熟。
江如蘭俏臉微紅,時不時往溫重光這邊瞧上一眼,見他壓根沒往自己這邊看,登時失落。
他近來沒有授官,在家中又閒坐無事,所以並不知道京裡傳的沸沸揚揚的溫沈兩家的事,要是知道的話,借他兩個膽子也不敢當著面撬錦川侯府的牆角啊。
溫重光一直沒說話,神色冷淡,只好整以暇地瞧了眼江夫人。
江夫人見他這般不要臉面,心裡已然怒了,也不願再給他留面子,霍的站起來,手裡撐著的烏木枴杖重重往下一砸:「你這不著調的東西,還有完沒完,究竟是要臉不要了!」
沈晚照目瞪口呆,眼睛都瞪圓了一圈。
就見雕花的地磚已經被砸出了蛛網一般的紋路,以那根烏木枴杖為中心,向週遭裂出來尺許。這肯定不是江家地板質量不好,那就是...
一時間沈晚照看著江夫人的眼神都帶著敬仰和敬畏。
江北川的嚇得屁滾尿流,江如蘭素來知道這位大姨母厲害,但也沒見過如此威勢,驚得臉色煞白,父女倆身子發顫,江夫人在府裡說一不二:「大姑娘身子不舒服,你們還不快扶她下去歇著!」
幾個下人都不敢耽擱,匆忙過來半攙半拖的把江如蘭弄走了,江夫人冷冷地看了一眼江北川,彎腰要坐下。
沈晚照這才看見她右腿比左腿短了一截,彎腰坐下的時候身子不穩,她立即走過去扶住江夫人,讓她穩穩當當地坐下了才退開。
江夫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在轉向她的時候就多了幾分親近:「是個好孩子,不怪如月回家總是誇你,還有...」還有這小兔崽子也喜歡你。
她看了眼溫重光,後半句沒說。
沈晚照知道她的意思,臉上不由得發燙。
江北川極度懼內,老婆發了一通火之後就窩窩囊囊地縮在一邊,一個屁都不敢放。
沈晚照對他這樣子越發瞧不上眼,江夫人這般的厲害人物,怎麼偏找了個這樣沒用的,簡直是暴殄天物嗎。
江夫人又說了幾句,江府的下人又過來報:「夫人,沈夫人過來找您了,若是要來答謝您上回幫忙的事呢。」
江夫人一愣便知道是誰了,又看了江北川一眼,怕他又做出什麼丟人的舉動,先找了個由頭把他打發走,才對著下人道:「把她請進來吧。」
沈晚照見江家又有客人到了,正想著要不要和溫重光告辭,片刻卻見下人引了位極貌美的夫人進來——竟然是她三姑。
沈晚照訝異叫了聲:「姑?」
沈瓊樓也是一愣:「晚照,你怎麼在這裡?」說完目光又落到她身邊的溫重光身上,道:「是我糊塗了,難怪呢。」
溫重光對著沈家長輩就十分和藹了,完全是長輩們最喜歡的溫良後生樣,七分儒雅三分靦腆,起身行禮,低聲道:「豫王妃。」
沈晚照看他這般做派,忍不住暗暗翻了個白眼,江夫人也似乎被雷出了一身的雞皮疙瘩,無語地望著橫樑上的雕繪。
沈瓊樓是沒怎麼見過溫重光的,覺得這後生怎麼恁有禮,她心裡喜歡,忙道:「都是相熟的,不用多禮。」
然後就沒身為晚輩的溫重光和沈晚照什麼事了,眼見沈瓊樓奉上謝禮,和江夫人相談甚歡,還道:「剛才門口我下馬的腳踏差點沒放穩,有個姑娘特意過來幫我放穩當了,我一看那長相便知道是你姑娘。」
聽到別人誇讚女兒,江夫人臉上露出幾分自豪和驕傲來,也沒假謙虛:「這孩子從來都是實心眼,就是街上見人落難也要幫一把手的。」
沈瓊樓點頭讚道:「還是你教導的好。」
她在王府裡也是個萬事不操心的,前些日子沈家擺賞花宴,她一見自己那傻蛋兒子回來魂不守舍的,一問身邊常隨才知道無意中見了江家姑娘。
她是不知道殷懷儉是被氣的魂不守舍,還以為兒子終於轉了性,所以今天過來除了送禮道謝,還有像打聽打聽江家姑娘的意思。
沈晚照茫然地看了她三姑一眼,她三姑原來也不是個話多的,怎麼今日恁多話呢?
等沈瓊樓的打聽告一段落,又遞上一張帖子來:「下個月是我生日,本來沒想過的,不過我兒子非要操辦一番,我不大愛跟人交際,京裡的夫人也沒幾個相熟的,你若是無事,不如過來玩?順便陪我說說話。」
江夫人接過帖子,點頭道:「令郎很是孝順。」
她想了想又道:「我到時候一定去。」
說完話江夫人命人擺飯上來,沒有江北川江如蘭等人在,眾人高高興興地吃完飯才告辭。
沈晚照最近一吃飽了就想睡覺,進了馬車便無甚顧忌了,懶洋洋地靠在溫重光身上,打著哈欠隨意問道:「我真是搞不明白了,如江夫人這般的人物,怎麼會看上江大人呢?」
江北川如今是從五品,雖然在沈家這樣的權爵人家中區區五品管算不得什麼,但就按照江北川那副德行...說他能升任五品,沒有江夫人的協助,她頭一個不信。
溫重光笑了笑:「養母性格強勢,江北川雖然昏聵胡塗,但性子卻很怯懦,耳根子又軟,輕易便可拿捏,家中裡面都是她一把抓的,若是找個一般強勢厲害的,只怕不是美事。」
江夫人找男人又不圖什麼情啊愛啊,只想找個好拿捏的,有孩子之後若是不高興就把他扔到一邊,專心教養兒女,外人瞧著或許很苦逼很替她不值當,但人家自己日子過的很有滋有味,就算男人不咋地,她自個兒的人生價值也實現了。
其實她覺得這兩口子挺有意思的,江北川心胸狹窄,嘴巴又碎,倒像是深居內宅的碎嘴夫人,江夫人做事說話如行雲流水一般大氣磊落,有什麼說什麼,倒是一派豪邁的男兒作風。「
沈晚照一想也是,又揶挪地瞧了他一眼,拖長了腔道:「江大姑娘對你倒是情深意重哦~~~」
他笑著刮了刮她的鼻子:「想說就直接說,這般怪模怪樣的做給誰看?」
沈晚照斜睨著他,他淡淡道:「當初江家內外宅子是分開地,我對她沒什麼印象,只是她長兄...」他嘴角彎出一個狠厲的弧度。
沈晚照知道他不愛提小時候的事兒,忙拉著他的手道:「是我的不是,不該問你這些的,你也不要想那些舊事了,江夫人都說你前程似錦呢,別為了他們自降身份。」
她說完又轉了話頭道:「說起來都是一個姓氏,江家大姑娘和如月怎麼差這麼多啊?」尤其是人品,差了真不是一星半點。
溫重光知道她的意思,便也從善如流地跟著轉了話頭:「這兩人是養母的親妹所出,兩人出生的時候她還在外征戰,等她嫁入江家,這兩人性子也已經定了,她倒是有意板過來,可惜卻屢教不改,她是才嫁過來的繼室,也不好對原配子女管教太狠,她後來自己又有了身孕,再沒功夫管了。」
沈晚照點了點頭,誰會放著自己的親生兒女不好好教導,轉而去管屢教不改還不識好人心的繼子女啊?江夫人又不是聖母。
她聽完伸了個懶腰,趴在他肩上含糊道:「我先睡會兒,等到了地方叫我啊。」
溫重光笑著拍了拍她的肩。
......
相比於兩人的溫馨,江北川的臉色就有些難看了,他懊悔的捶胸頓足:「方才那夫人竟然是豫王妃?你怎麼不幫我引見引見,竟這麼放她走了!」
江夫人當他是傻.逼,連眼角都沒往他那邊看一眼,低頭自顧自喝消食茶。
江北川變本加厲地抱怨起來,江夫人終於不耐煩了,面上一沉:「你還有完沒完?這些年我瞧在兒女的面子上沒收拾你,你又皮癢了?」
江北川被噎了回去,委委屈屈地囁嚅道:「人家還不是為了家裡好。」
江夫人受不了他這德行,沉著臉道:「你少給我來這些歪心思,交友本就是講究個緣分,若是不投緣,你就是再怎麼巴結也沒用,上回你死皮賴臉地硬湊去沈家我還沒說你,如今你又來了勁了!」
江北川被堵的沒話說,江夫人忽然想到一事,轉向屋裡的下人:「跟大姑娘說,她這幾天都先不必去當差了,先在屋裡好好想想,好好的一個女官,竟學這般沒臉的做派。」
要是一般的繼母也不敢這般就罰前頭原配的子女,不過她執掌家規多年,早就在家裡有了雷霆威勢,說句難聽的,她可是敢一巴掌下去敢打掉老公一半牙的猛人,罰個兒女又算得了什麼?
江北川忍不住道:「你有話好好說,又罰孩子幹什麼?」
江夫人面沉如水:「就是你把她和老大慣的,一個無法無天,一個不知廉恥,今天竟上趕著攀親事去了,上回被人罰跪長街你還嫌不夠丟人,非得把家裡的臉皮扒拉乾淨才算完,我說你還要臉嗎?」
江北川縮了縮脖子:「不過是女子主動了些,這在咱們魏朝也不算稀奇。」
江夫人懶得與這人說話,閉目養神起來,江北川神色又憤憤:「說起來咱們家養了他十多年,讓他娶如蘭又算得了什麼,就算不想娶,難道幫著家裡出出力不應該嗎?」
江夫人面色越發冷峻,又轉頭看著窗外的一枝迎春出神,半晌才道:「老爺。」
江北川聽她這麼叫,面色一白。
她語調越發淡漠下去:「你真當昔年的事兒,他半點都不知道嗎?」
江北川如遭雷擊,顫顫立在當場:「你...你也...」
江夫人漠然道:「當年我雖進來的晚,但這些年也能聽到些,更何況是他了。」
她看著江北川慘白的臉色,漠然搖頭:「你若是真心想要贖罪,把他接回來之後就待之如親子,好生教養,助他功成名就,沒想到你竟如此不知所謂,一邊把人接來養著,一邊又由著你那不成器的長子庶子,還有那起子妾室奴才糟踐他,真是這世上第一糊塗人!」
她說完又冷冷一笑,眼裡透著幾分嫌惡和譏諷:「你若是真厭憎他,大不了以後都不靠他,老死不相往來,這樣也沒什麼不成的,到現在了還想拿架子充長輩,擺出一副大恩人的嘴臉給人家看,我看你真是活膩歪了!你要作死我也不攔著,只是別害了幾個孩子!」
她越說越怒,突然出手,重重一掌拍在江北川心口,他一下子從椅子上摔下來,趴在地上疼的直哎呦。
江夫人已經站立起來,指著他厲聲道:「你以後給我活明白點,少再給我犯渾,要是累及子女,別怪我對你不客氣!你知道的,我說得出也做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