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沈福安後面緊跟了一個高大魁梧的漢子, 長的端方剛毅,年約二十四五,下來忙攙著她:「你小心些, 仔細別跌了。」
這時候前面的車上下來一個身形高壯的老夫人,跟那漢子十分相似,但面容要滄桑的多,明明四十冒頭,看著倒像是五六十歲的老人家, 步伐穩健地跳下來,嘟囔道:「哪裡就這麼嬌氣了,不就是下個馬車嗎?」
雖然是嘟囔,但聲音大的誰都能聽見,沈福安深深垂下頭,她的相公韓呂低聲道:「娘...」
韓氏冷哼一聲, 終究還是住了嘴
沈明喜過去摟了她一下, 冷冷地看著韓氏:「你怎麼這時候才來?祖母剛才醒的時候一直念叨你, 現在又昏睡過去了。「
沈福安聲音柔細,從前襟抽出掖好的絹子抹了抹眼淚, 又看了眼韓氏,低聲道:「從汴京到京城路遠,蘭兒又路上哭鬧, 所以耽擱了一會兒。」
韓蘭是沈福安和韓呂的女兒,兩人成婚四五年僅有這麼一個寶貝疙瘩,視若掌上明珠, 獨獨婆婆韓氏因她是個女兒不怎麼待見,看母女倆都不怎麼順眼。
韓呂本來是個鄉野山民,後來從軍之後累立軍功升任了正五品守備,他一無根基二無靠山,靠自己本事升上五品已經算是魏朝軍中的一號傳奇人物了,要知道沈明喜如今也才六品而已,他曾經和沈明喜是同僚,後來來沈家做客的時候和沈福安一見鍾情,結親之後也算恩愛和睦。
要說他是山窩裡飛出的金鳳凰,那韓氏就是個不折不扣的暴發戶老太,那幾個小姑子也不值得一提,而沈福安雖然父母雙亡,但好歹出身侯府,嬌生慣養,兩人哪裡能聊到一起去,所以韓氏看她就越發不順眼,只恨兒子被這狐狸精騙去了。
沈福安摸了摸沈晚照的臉,順道給她脖子上掛了個白玉小兔:「阿晚也長高了,比原來更漂亮了,路上隨便買的,你拿著玩吧。」
沈晚照郁猝地摸了摸脖子上的玉兔子:「姐,你怎麼還拿我當小孩子待呢?」
沈福安柔柔一笑,韓呂朗聲笑道:「你堂姐在路上還想給你買個撥浪鼓,被我攔著才沒買。「
沈晚照笑問:「姐夫這次回京可是陞遷了?」
韓呂笑道:「陞遷談不上,只是調任到了京裡而已,仍是六品的官職,唯一的好處就是阿福回娘家方便些,能時時來看看你們。」
韓氏見不得兒子這幅以兒媳為重心的樣子,重重哼了一聲:「趕緊進去吧,親家正等著呢。」
沈晚照和沈明喜引著韓家人進府,她又偏頭問道:「姐,蘭蘭在哪呢?」
沈福安打起車簾讓人把韓蘭抱了下來,她窩在奶娘懷裡睡的正香:「進京的一路上都鬧個不停,現在終於睡了,可算是能讓人清淨會兒了。」
她說完看女兒砸吧砸吧了嘴兒,好像要醒,忙給奶娘使了個眼色,奶娘摟著她拍了拍,她翻個身又睡著了。
韓氏不悅道:「這孩子是你生的,難道你就不能照看著?讓奶娘管著算什麼?每個月非得花八錢銀子你心裡才舒坦了,一個丫頭片子擺這麼大排場做什麼?」
沈福安低聲解釋道:「我生她的時候沒有奶水,再說我一個人難免有看顧不周的時候,請個奶娘過來好幫著分擔一二。「
韓氏不高興她當著眾人的面反駁自己,但實在沈家,終究沒有發作。
她跟著沈晚照繞過二門:「親家奶奶住在哪裡?我這就去瞧瞧她去。我這裡還買了根大人參,人參是神仙藥,吃了保準就好。」
沈晚照無語地看著她手裡不足兩寸的禮盒,韓氏最是個愛沒事也要找事的,待沈福安這個媳婦也是陰陽怪氣的,讓她去大奶奶跟前不是加重病情嗎?
她順手接過輕飄飄的盒子,遞給一邊的丫鬟,對著韓氏笑道:「且不說我們大奶奶還昏睡著,更韓況親家太太好容易來一回,我們幾個小輩都沒見過,不如讓我堂姐先去大奶奶跟前侍奉,我和兄長好好地給您見個禮,不知道您肯不肯賞這個臉兒?」
韓氏自詡官宦人家,雖對兒媳刻薄,但倒是不好對著親家晚輩甩臉子,再說又被沈晚照捧得飄飄然:「哪有哪有,老婆子一個有什麼好見的?沈姑娘客氣了。」
沈晚照給沈明喜使了個眼色,讓她帶人先走,自己湊到韓氏身邊甜笑,昧著良心道:「這話就是謙過了,您老才三十多,哪裡算老了?」
韓氏笑得合不攏嘴,端著官太太的架子擺擺手:「都四十歲了,不是老婆子是什麼?親家姑娘說笑話了。」
沈晚照訝異道:「四十多了,我還以為您才三十呢,您瞧著可真不顯老。」
韓氏老臉上生生笑出一朵花來,被沈晚照和幾個丫鬟一陣風似的搓走了。
沈明喜看著沈福安,又看了眼正在幫忙拎行禮的韓呂:「你要是有阿晚一半機靈,哪裡會被那老婆子呼呼喝喝的。」
沈福安輕嘆了聲,眼裡又泛起淚:「你是沒給人當過媳婦,哪裡知道為人婦的難處,阿晚跟她無干,她自然瞧著都好,我是她兒媳,她當初就不滿意這門婚事,看我哪裡能順眼?」
沈明喜面沉如水:「你們不是通知今天中午就能到的嗎?怎麼拖到下午才來,你跟我說實話。」
沈福安默了會兒,無奈道:「婆母堅持要先把兩個小姑安置好,硬拖著不讓我走,我也無法啊。」
沈明喜想要去找韓氏麻煩,被沈福安一把攔住:「你先帶我去見祖母吧。」
沈明喜瞧不慣她這幅沒出息的樣子,冷聲道:「好歹你也練了那麼些年的武,就是為了嫁出去給人當奴才使喚的?」
沈福安低頭看著自己的鞋面,輕聲道:「這跟練不練武有什麼干係?就算我練了武,還敢對婆母動手不成?」
就算不動手也可以想別的招啊,沈明喜簡直是恨鐵不成鋼,還要說話,見韓呂已經走了過來,冷哼一聲住了嘴。
沈福安搖搖頭,嘆道:「這就是我的命,至少相公待我和孩子是好的,你也別為我受累了,趁早給自己找個良人吧。」
沈明喜煩躁地踹了下牆面:「你管我?」扭身走人了。
沈晚照帶著韓氏到了正廳,一路上恭維不斷,把韓氏誇得路都不會走了,然後讓人把沈朝和沈月白帶來拜見長輩,兩人也能猜到沈晚照的心思,走過來客客氣氣地給韓氏見了禮:「親家太太好。」
這安可不是白問的,一般拜見長輩之後長輩都要給見面禮,韓氏呵呵笑完之後,眼裡閃過一絲心疼,但還是把三個小的招過去,一人給了一樣東西。
沈晚照低頭瞟了一眼,手裡的是個兔子型的銀錁子,但只有外面薄薄一層銀子,裡頭卻是中空的,看著不值錢,實際上也不值錢,估摸著連二錢銀子也沒有。
這絕對是她長這麼大收到的最寒磣的見面禮,韓家又不是貧寒人家,這幾年也沒借沈家的光,枉費她說了一籮筐好話,她爹娘都沒聽過她這麼多恭維呢,她是不是哪裡得罪這老太太了?
她吐槽完又看了眼沈月白的見面禮,跟她的一樣,也是空心的銀錁子,沈朝的禮物比兩人加起來還要厚重幾倍,是一塊品質不錯的玉珮。
沈晚照:「...」
這老太太可以啊,不光自己在家裡搞重男輕女那一套,連別人家的孩子都要分出個輕重來。
那邊韓氏已經親親熱熱地拉著沈朝說起話來:「要說還是你們家的風水好,生的孩子一個賽一個的鐘靈毓秀,打扮的也精緻,男孩就該這樣才對,親家哥兒也是個有前途的,嘖嘖嘖,親家二太太可真是有福氣,一舉得男不說,把你教養的也好,真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
她倒是真喜歡沈朝,也挺羨慕玉瑤郡主的,所以這話不似作偽,誇完沈朝又牢騷幾句,自顧自地嘟囔道:「不像我們家那個,生了個丫頭片子還當個寶,這些年還沒有動靜,真是...」
沈晚照和沈月白:「...」
一句話黑了四個,韓氏你行的!
韓氏有半輩子都是住在鄉下,別的不知道,鄉野裡的糙話俚語可是學了個遍,沈朝生怕她說出什麼不好聽的話來,感受到背後沈晚照投來的飽含著熊熊怒火的目光,忙打斷道:「我看蘭蘭聰慧機敏,長得也好看,您老以後有福享呢。」
韓氏說的意猶未盡,叨叨完了才意識到這裡有兩個女孩,補了一句:「親家的兩個姑娘生的也好,以後肯定能找到好婆家的。」
沈晚照和沈月白一個望天一個看地。
沈晚照見她還想說,皮笑肉不笑地道:「那是,最好找一個像您這樣知書達理,才華橫溢,從不刁難兒媳的婆婆。」
可憐何氏斗大的字不識一個,對前頭兩個成語聽得迷迷糊糊,沒聽明白沈晚照的諷刺之言,不過最後一句倒是聽懂了,以為她在誇她,擺手笑道:「哪有哪有,我這輩子寬厚慣了,讓我刁難人也刁難不起來。」
沈晚照:「...」她被韓氏的臉皮震驚了!
幸好這時候她娘和大伯母宋氏趕來救場,三個小的才悄悄擦了一把汗,韓氏看著兩人十分遺憾,可惜地砸了咂嘴,早知道要見沈府的主子就把家裡的兩個丫頭帶出來了,還能多收兩份見面禮。
她回過神來就一刻不停地給她娘和宋氏灌輸重男輕女的思想,宋氏念在親家一場的份上硬是忍下。
她娘坐不住了,冷冷地懟回去:「我自己的兒女我自然知道該怎麼教養,聽說韓太太也有兩個女兒,不如把這些話拿去教導她們,以後誰娶了您的兩個閨女可就有福了。」
韓氏這回聽出不對來了,但她娘是郡主之尊,又是同輩,比不得兒媳可以隨意,乾乾地賠笑:「您說的是。」然後默不作聲地低頭喝茶了。
沈晚照衝她娘挑了挑大拇指,道一聲:「我去看看大奶奶。」然後一溜煙走人了。
她跟韓氏待一會兒都受不了,真不知道福堂姐這幾年是怎麼熬下來的,想想就覺得前路無望。古代人無比重視孝道,唐朝就有律法明確規定,敢和嫡親長輩如祖母和父母頂嘴就要被判處絞刑,從這裡就看出古代人有多重視孝道,孝道大於天並不是嘴上喊喊口號而已。
魏朝雖沒有前朝那麼嚴苛,但孝道絕對是朝堂民間的主旋律,韓氏又是嫡親的婆母,回嘴都不成。
幸好上天沒給她攤上什麼極品親戚,她一邊想一邊搖頭去了大奶奶的院子,沈福安站在院裡的花圃邊低低哭泣,韓呂在一邊勸慰:「...祖母吉人自有天相,肯定能挺過這次的,你別傷心了。」
沈明喜聽得心煩:「哭哭哭,你就知道哭,能把祖母的病哭好嗎?」
沈福安抽泣:「要是能哭好,我寧可把眼睛哭壞了。」
沈明喜最煩人憨哭傻笑,聽得頭大如斗,捂著耳朵遠遠地躲開了。
沈晚照走到院子後面的花圃邊勸慰道:「堂姐,你也別太...」
她話音剛落,就見花圃裡鑽出兩道一黑一綠的細長影子,直衝著沈晚照的腳踝就攢了出來。
沈明喜離得遠,吃了一驚之後卻趕不過來。
就在這一刻沈福安的神情突然變了,臉上淚痕猶在,冷漠而專注,和沈明喜極其相似,她手腕翻飛,不知道從哪裡抽出一柄細長的軟劍,擦著沈晚照的裙角刺了過去,劍氣把她的裙角都削下一片,一見準確無誤地把兩條蛇戳了個對穿,兩條蛇被釘在劍上還沒死透,仍是不住地掙扎舞動著,把沈晚照噁心的頭皮發麻。
比沈晚照反應還大的是殺蛇能手沈福安,她手腕一軟,噹啷一聲軟劍掉在地上,轉身投向韓呂的懷抱大哭:「我,我好怕,剛才那蛇突然就衝出來了...我好怕...」
沈晚照默默地看著自己被削了一片的裙角,又看了看沈福安滿臉的淚,把驚呼嚥了回去,怎麼幾年沒見福堂姐這精分的毛病更嚴重了。
沈明喜立刻衝過來看了看;「青的是普通的小青蛇,黑色的是圓頭,身上也沒有花紋,應當是無毒的。」
沈晚照腦補的宮斗宅斗大戲立刻放飛了,低頭也跟著瞧了眼:「但是這蛇從哪裡來的?」
沈明喜看了眼院牆,有客槐樹從院外將枝葉伸了進來:「祖母住的是最後一進院子,咱們宅子後面是座小山,應該是從山上爬下來,不慎掉進府裡的。」
沈福安在那邊哭的都有些抽抽了,手足無措地看著地上的軟劍:「這,這怎麼辦?娘不許我再舞刀弄棒的了。」
韓呂忙攬住她寬慰:「沒事的,只有咱們看到了,沒人會說出去的。」
沈晚照:「...」
沈明喜仍舊研究者蛇屍:「不過下人這些日子都沒有整理花圃,等會兒把負責打理的下人叫出來罰了。恩,這長蟲看著挺肥的,頓蛇羹味道應該不錯,等會兒交給廚下讓他們去做。」
她說著說著眼裡閃爍著飢餓的光芒,沈晚照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你要吃你自己做,別擱到廚下,不然我以後還怎麼吃廚下鍋裡炒的菜?」
沈明喜罵她一句矯情。
這時候丫鬟來通報大奶奶醒了,沈晚照猶豫片刻,到底沒有跟進去,這時候還是不要打擾人家祖孫說話了,她在院裡等了會兒,差不多到晚飯的時候才出來,一行人去正廳用飯。
因著今天姑娘和姑爺回娘家,宋氏和她娘正在飯廳裡忙著擺小宴,韓氏還以為這是見她來了隆重相待,笑得見牙不見眼:「親家的兩位太太客氣了,招待我哪裡用得著費這麼些功夫,隨便擺一桌酒席,大傢伙兒吃的高興就行了。」
玉瑤郡主連看都不看她一下,見沈福安進來,對著她招了招手:「福兒這裡坐,你難得來一回,在家裡就放開些,這宴就是為了你和姑爺才擺的。」
韓氏滿臉尷尬,臉色發黑地瞪了眼沈福安,她被她瞪得縮了縮身子,一路垂著頭到了座位邊。韓呂面有不愉,但到底是自己親娘,也沒法子說什麼。
沈晚照坐在玉瑤郡主身邊,悄聲道:「娘,中午福堂姐婆婆的話你不會真聽進去了吧。」
玉瑤郡主捏了捏她的臉:「這話說的就沒良心了,你長這麼大我什麼時候對你不好過?你也是我辛苦懷了十月才掉下來的,難道為了外人的幾句話就不看重你了?」
沈晚照壓低聲音道:「這老大媽可真夠討人嫌的。」
玉瑤郡主給她夾了一筷子牛肉:「你少說兩句沒人把你當啞巴看,好好地吃你的飯吧。」
坐在她旁邊的沈明喜又給她夾了個雞腿:「對,好好吃你的飯吧,吃哪補哪,來來來這個雞腿給你,省得你在課上又掉鏈子。」
沈晚照怒瞪她一眼,玉瑤郡主關心女兒課業,偏頭問道:「她哪門學得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