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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武侯》第48章
第048章

  清晨出門時還是好好的, 歸來的時候就變了副模樣。王府中的下人們都被陸長亭這副淒慘的樣子嚇得不輕。

  程二跟在後頭,小聲問道:“主子, 我……我去請個大夫?”

  朱棣沉著臉, 徑直往裏走,吐出兩個字,“廢話。”

  程二摸了摸鼻子, 實在摸不透朱棣的心思。不過轉念一想,主子的心思若能被他摸透,反倒是奇怪了。

  程二是一路跑著出去的。

  朱棣將人抱回到自己的屋子,立即令下人打來了熱水。下人被揮退在一旁等候,小心地看著朱棣將人放在床上, 連忙端著熱水遞上去,另外的下人又給遞上了面巾。

  朱棣捏著面巾蘸了熱水, 親手給陸長亭拭擦臉上的血跡。

  下人們見幫不上忙, 就只能排排站著了。

  擦乾淨血污之後,陸長亭那張臉總算顯露出了原貌。

  不過陸長亭覺得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能充分感覺到臉上腫脹撕裂的疼痛,他這張臉要是沒變形, 那才奇怪了。

  陸長亭掃了掃旁邊的下人,他很準確地從他們的眼眸中, 捕捉到了慘不忍睹的情緒。

  唯有朱棣倒是面不改色, 等他擦乾淨之後,程二也帶著大夫回來了。

  大夫走上前來,一見陸長亭的模樣, 不由瞪圓了眼,“這是和誰打架去了?”大夫大約是沒在燕王府見到過這麼野的人,也沒見過燕王府裏誰被揍成這個模樣。

  朱棣淡淡道:“習武呢。”

  大夫咋舌,誰家習武習成這麼個鬼樣子啊?

  大夫倒也不好再多說什麼。這萬一要是燕王揍的,他能說什麼呢?

  大夫坐下來,低著頭認認真真地開始給陸長亭檢查傷處。

  “身上有傷麼?”大夫低聲問。

  “有。”出聲回答的卻是朱棣。

  陸長亭癱在那裏,也確實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有朱棣代勞出聲自然是好的。

  大夫伸手便去脫陸長亭身上的衣衫,這會兒陸長亭想起了一件事,他艱難地轉頭問旁邊的程二:“我的棉衣呢?”

  程二哭笑不得,“你這時候都還記著棉衣呢?”

  當然了。陸長亭心說。那才是陪伴他過冬的好夥伴啊。

  “你放心,棉衣我已經給你取回來了。”程二無奈地道。

  陸長亭點了點頭,放鬆地躺平了。

  如果此時不是被脫去了衣衫,實在還有些冷的話,陸長亭會更放鬆的。

  隨著衣衫褪下,陸長亭身上的痕跡也就暴露在了眾人的視線之中。

  朱棣的眼皮不自覺地一跳,看著陸長亭的目光沉了沉。

  那大夫陡然覺得身上的壓力一重,額頭上不自覺地滲出了汗來,他小心地按了按陸長亭的肚皮。

  朱棣又看得眼皮一跳,抿唇道:“輕些。”

  大夫僵了僵,點點頭,動作還真輕柔了不少。誰讓此時燕王身上傳達來的情緒,讓人覺得萬分不妙呢?

  但就算再輕,受了傷的地方,也還是會疼。

  大夫在陸長亭身上摸索了一會兒,主要是確定是否有骨頭斷裂的地方。良久,大夫才收回了手,陸長亭已經凍得鼻子發癢了。

  朱棣趕緊扯過被子將陸長亭整個人罩住,溫暖兜頭罩來,陸長亭覺得身上的疼痛似乎都緩解了不少。

  大夫直起身子,低聲問道:“他腹部那塊兒拳頭大的淤傷是如何一回事?這是之前的傷了吧?”大夫一眼就能看出那不是新傷。

  朱棣臉色又沉了沉,點頭道:“是。”

  “既然有傷還打什麼架?”大夫一個沒忍住怒道。

  朱棣臉色更沉了。

  程二在一旁裝作什麼也看不見。

  第一次受傷是錦衣衛害的,第二次受傷是王爺親自送過去的。這兩次都跟王爺脫不了干係啊。

  “這傷很重?”朱棣抿了抿唇,出聲問道。

  大夫低聲道:“那塊淤青有點嚴重,也不知傷到臟腑沒有,不管如何,現在都先需靜養,若是不養好了,這日後還得疼的。”大夫眼裏寫著滿滿的不贊同,隱晦地指責了燕王縱容其打架的行為。

  朱棣突然伸手將被子又撩開了。

  陸長亭的肚皮就這樣被迫袒露了出來,陸長亭勉強地抬起發軟的手,想要將被子抓回來,但是他才剛伸出手,便被朱棣又按了下去。

  朱棣盯著他肚皮上那塊淤痕瞧了會兒,道:“怎會如此嚴重?”

  陸長亭抬起另一隻手啪地抽在了朱棣的手背上,“我凍死了。”

  朱棣趕緊收回了手,收回手之後他愣了愣,忙又想起來什麼似的,伸手將被子重新給陸長亭蓋好。

  陸長亭這時候都已經被看得有些麻木了。

  反正大家都長一樣,也沒什麼好看的。

  大夫又再三強調了那處傷的嚴重性,而後才說他身上其他地方,都只是皮外傷,養一養,擦些藥便能好了。

  朱棣和程二都免不了驚訝,他們常年與軍營打交道,知曉那王老六下手是個什麼程度。朱棣其實都做好,陸長亭受傷較重的準備了,他一直等在旁邊的營帳裏,等到陸長亭撐不下去的時候,他便出來將人帶走。可誰知曉,最後的結局竟是兩敗俱傷,還是靠周圍的士兵上前,方才將兩人成功分開。

  此時聽大夫說只有皮外傷,朱棣就更覺得驚訝了。

  陸長亭比他想像中還要堅韌厲害。

  朱棣打發了程二跟著大夫去開方子抓藥,他則是就這樣在陸長亭身邊坐下了。

  陸長亭忍不住道:“有鏡子嗎?”他也該知道,他現在被揍成了什麼模樣。

  朱棣令下人取來了鏡子。

  丫鬟捧著鏡子到了陸長亭的跟前,然後還忍不住偏轉過了頭。

  陸長亭:“……”難道真的被揍得破了相?

  陸長亭將鏡子往前拉了拉。

  “……”

  他的臉龐腫脹青紫,眼角出血,嘴角也有撕裂,連嘴唇都是撕裂開的,上面還結起了血痂。

  除去這些之外,陸長亭從中看見了自己兇狠的眼神。

  他自己都不由得一怔。

  “怎麼了?”朱棣見他半晌都不說話,不由得彎下了腰,伸手奪過了鏡子。

  那丫鬟臉紅紅地忙退到一邊去了。

  朱棣知道年經越是輕的少年,便越是容易愛惜外表,他只當是陸長亭接受不了被打成了這個模樣,於是心底一軟,抬手撫了撫陸長亭的頭髮。

  陸長亭忍不住躺得更為放鬆了。

  察覺到陸長亭的放鬆,朱棣覺得心底有股說不清的滋味兒,仿佛被一雙手溫柔又緩慢地揉開了。這種滋味,從來沒有人能帶給他。

  大夫那頭很快開好方子煎了藥,藥碗端上來以後,朱棣也不假手他人,反而是選擇了親手給陸長亭喂藥。陸長亭也就心安理得地享受了,畢竟這個罪,是朱棣帶著他去受的啊!

  用過藥之後,朱棣還是取來了蜜餞塞到陸長亭的手裏。

  陸長亭一下子就被勾起了回憶。

  他實在想不明白,自己在朱棣的心底,究竟是個什麼模樣,他能感覺到偶爾朱棣對他的心疼和心軟,就像是對待真正的孩子一樣。可有時候朱棣對他要求又格外的嚴厲,像是全然將他作同齡人對待一般。

  從前朱棣便有給他喂蜜餞的嗜好,現在也依舊不改。

  陸長亭抿了抿唇,甜滋滋的味兒從舌尖一直蔓延到了舌根,伸直往更深的方向傳達著這股甜美感。

  陸長亭暗道,難怪歷史上都愛說朱棣有兩副面孔呢。

  吃過藥之後,朱棣又扶著陸長亭給喂了些食物,而後藥勁兒上來,陸長亭便覺得困乏無比了。

  他勉強撐著眼皮,低聲道:“四哥,我先睡了。”

  聽見一聲四哥,朱棣的心一下子就落了回去。沒記仇就好。

  朱棣抬手戳了戳陸長亭的臉頰。

  陸長亭累極困極,半點反應也無,這下朱棣才確信他是真的睡著了。朱棣便起身出去吩咐除夕事宜了。

  是的,除夕將要到來了。

  程二得到了朱棣的授意,有意無意間地將消息傳達給了張行瑜,好叫他知道,陸長亭因他而受的傷,不輕。

  張行瑜說好聽點兒叫粗直,說難聽點兒就是一莽漢。聽程二如此說起,他立時便急了。這時候他的身上,哪里還有半點不耐煩呢?若是當初他也肯放下急躁,耐心地救人善後,陸長亭自然也不會記仇。

  張行瑜讓程二帶著他進了內院,只是剛進內院,便被朱棣給打發走了。

  “他睡下了,你便不必去看望了。”

  張行瑜想想也是,他也不願好心辦壞事,將陸長亭得罪得更狠,於是便也只得先行退去了。

  只是有些東西欠著欠著就久了,心底的愧疚難免就更大了。

  程二看著張行瑜這般焦灼的模樣,心裏似乎明白了點兒什麼。

  小長亭這……莫不是故意的吧?

  朱棣用過飯之後,早早地就回到了屋中,他洗漱過後,書也不看了,當即便掀開被子,要幫著陸長亭擋風。可是床就那麼大。

  朱棣成長為青年,身形比起過往本就有所增長,而陸長亭也漸漸長開了。兩人湊在一起,平日裏擠一擠那都還是暖和。但這個時候,朱棣剛一進去,陸長亭就擰了擰眉,嘴裏還無意識地發出了一聲痛呼。

  朱棣頓時驚悟。

  陸長亭渾身都是傷,難怪一碰就疼!

  朱棣無奈,便只有乾脆讓下人將小榻擺在床邊,他便就這樣睡在了床邊。

  將自己的床都讓出去,反而委屈了自己。這也算是獨一份兒了。

  只可惜陸長亭此時睡得正香,什麼也不知曉。

  第二日,陸長亭是被凍醒的。

  一雙冰涼的大手趁機深入了他的脖頸處,陸長亭不自覺地打了個哆嗦,爾後便睜開了雙眼。

  陸長亭這一刻其實非常地厭惡有人將他喚醒。

  他的四肢非常疲累,整個人都提不起精神,眼皮也黏著根本難以撐開,他的腦子更是混沌的。他不願意去思考,更不願意再次跟著朱棣前往校場。

  今天若是再前往,陸長亭覺得自己便離死不遠了。

  他牢牢地夾住了被子,怎麼也不肯離開床。

  朱棣頭一次見他孩子氣到這般程度,原本繃著的臉,這會兒都忍不住舒展開了。

  “長亭,該吃早飯了。”朱棣低聲道。

  他的聲音低沉有力,若是聽在耳畔那是一種極為享受的體驗,而此時對於陸長亭來說,便是讓他睡得更舒服的輔助音樂。

  朱棣見喚了半天都無法將人喚起來,無法,他只能伸手將陸長亭抱了起來。

  這時辰已經不早了,陸長亭總不能連早飯都不吃。若是不進食物,那傷口豈不是恢復得更慢了?

  陸長亭身上的傷口這會兒格外的敏感,被朱棣一抱,陸長亭口中就忍不住發出了一聲痛呼。

  他迷糊糊地抬起手拍在了朱棣的下巴上,想要阻止朱棣這樣的動作。

  但是在這樣的時候,朱棣比誰都要強硬,他叫人將棉衣取進來,然後將陸長亭整個人都裹住,之後再讓人點上炭,將食物都統統送進來。

  朱棣用臂彎擋住了陸長亭下滑傾倒的身體,另一隻手則是盛著粥往陸長亭的嘴邊送。

  陸長亭本能地躲了躲,但是隨後卻忍不住舔了舔嘴。

  哪怕是再不想醒來,這個時候陸長亭也漸漸恢復了神志,他竭力睜開雙眼,誰知道低頭一看,他發現自己竟然坐在了朱棣的身上。

  他竟然坐在了燕王的身上!

  陸長亭覺得眼前一陣眩暈,甚至一度懷疑是不是自己還未睡醒。

  “醒了?醒了正好,我帶你洗漱一番,然後再來用飯。”朱棣的聲音在陸長亭耳邊響起。

  陸長亭很不喜歡這種,被人抱在懷中的無力感。仿佛一瞬間他就墮入到了弱勢的位置一般。睡了一覺的陸長亭,雖然四肢還有些酸痛,但好歹力氣是恢復了不少,他撐著朱棣的膝蓋便挪了下去,很快就站穩了。

  朱棣擔心他站不穩,便跟著起身,走在了他的身後。

  兩人繞到屏風後,朱棣便幫著陸長亭洗漱了一番。

  洗漱完之後,陸長亭肚子發出了一聲“咕——”

  音調還拉得挺長。

  陸長亭是真的餓了,昨日沒怎麼吃東西便吃藥休息去了,睡了那樣長的時間起來,消耗得肚子一空,手腳都止不住地發軟。

  陸長亭慢條斯理地吃完了飯,他淡淡道:“走吧。”

  朱棣忍不住笑了,“走哪里去?”

  陸長亭怔了怔,“自是去校場啊。”

  朱棣搖頭,“今日不去校場。”

  陸長亭:“……”你不早說?!

  他要是早知曉不用去校場,他便早些起來進食了,方才可實在餓死他了。

  朱棣看出了陸長亭心中所想,忍不住笑了笑,溫聲道:“那大夫說你需要靜養,這些日子你便靜養好了,待過了年再說。”

  陸長亭是真的驚訝了,照他所瞭解的朱棣來說,朱棣不應該是這樣輕易施以溫柔的啊。朱棣難道不是應該推崇受苦受累哪怕是受傷,也要堅持下去的嗎?

  朱棣沒錯過陸長亭詫異的目光,他心底有點兒納悶。難道小長亭還不知曉他是個什麼樣的人麼?竟是這樣懷疑他?

  “身體為重。”朱棣補充道,算是給自己的反常做出解釋了。

  “可若是不去校場了,難道就此半途而廢嗎?”陸長亭還是壓抑不住心底的疑惑,於是他出聲問了。

  “怎會?帶你去校場,只是先讓你適應一番。”

  陸長亭點了點頭。朱棣應該也早就知道,他會受傷。陸長亭暗暗磨牙,什麼四哥!

  朱棣讓下人們將盤盞都撤走,隨後便站起身為陸長亭穿好了衣衫,套好了棉衣,這時候朱棣才帶著陸長亭往門外去了。

  “這是去做什麼?”陸長亭不由得問道。

  “練功夫。”

  陸長亭腳下腳步一滯,“不是說不去校場了嗎?”

  “是不去校場了,今日我們在王府中演練一下。”

  陸長亭:“……”果然,這才是朱棣麼?

  陸長亭也已經做好悲慘的打算了,反正他的人都到這裏來了,朱棣要他如何做,那他便也只有聽從了。至少目前陸長亭可以萬分肯定的是,朱棣不會害他。

  朱棣所謂的練功夫並不似校場上那樣,也不如以往那樣,讓陸長亭可勁兒地逮著一個招式往下練。

  朱棣脫去了身上厚重的衣袍,交予身邊的下人,然後他叫來了程二,二人在陸長亭面前過起了招。

  下人體貼地搬來了椅子,暖手爐,還有點心乾果茶水等物。

  陸長亭被請到椅子邊坐下以後,才發覺自己還是誤會了朱棣的意思。

  能嗑著瓜子,吃著糕,翹著腿,然後看永樂大帝表演功夫,陸長亭覺得自己也當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

  不過他也知道,為什麼這時候的朱棣並不是格外重階級觀念。一是祖上都乃農民的緣故,二是朱棣從小享受的皇子待遇也不算如何優厚的緣故,三是這時候的朱棣還沒有想到過,日後他會做皇帝吧。

  不得不說,在北平兩年,朱棣的身手更好了,而且是完全褪去了花招,更多的都是帶著濃濃的殺氣。這都是和蒙古兵拼殺出來的,從戰場的血海之中殺出來的。

  這時候年紀尚輕的朱棣都練出了這般身手,而太子朱標還應當在皇宮中讀詩文,學治國,掌權利,受眾人追捧討好的吧?這投胎還當真是個技術活兒!

  那頭朱棣已經演練完畢,他朝著陸長亭的方向走了過來,陸長亭收起思緒,定定地看著朱棣。

  兩人目光相接,心情都詭異地得到了愉悅。

  “等你傷好了,我再多教你幾招。”

  陸長亭點了點頭。

  朱棣笑著在他身旁坐下,道:“屆時,他們便要畏懼你了。”

  陸長亭心念一動,朱棣這是要給他開後門了?那之前去校場那一次,算作是朱棣對他的考驗?不然那之前,朱棣就可以教他技巧了。

  陸長亭想通這一點之後,也並不覺得埋怨。朱棣的試驗沒有什麼問題,畢竟若是日後他在戰場上出了紕漏,或者拖了北平的後腿,那個時候是受傷都換不回來的代價了!

  待到陸長亭休息一會兒之後,朱棣便將他帶起來活動筋骨了,別的倒是都未做,等活動完之後,陸長亭的四肢不僅不再酸痛了,反倒還有股熱流蔓延開的舒服感。而他身上的傷,也沒有被影響。

  陸長亭舒了口氣。

  朱棣可實在有一手啊!

  在活動過後,朱棣陪著陸長亭吃了會兒點心,然後讓人打來熱水,隨後就驅趕陸長亭去沐浴了。

  洗了個澡出來,朱棣毫不留情地將人摁倒在了床上,伸手扒衣服,擦藥。

  陸長亭本來還覺得有點羞恥,但這會兒朱棣實在像個耐心的好兄長,陸長亭光著光著,也就厚臉皮地習慣了,到後頭,他光溜溜趴在床上的時候,身體都已經是輕鬆且舒展開的,倒是方便了朱棣上藥。

  上完藥,朱棣便催促陸長亭去午睡了。

  下人們將小榻搬進來,擱置在了陸長亭的身邊,朱棣從善如流地躺了上去。

  陸長亭瞪大了眼,“昨日四哥也是這樣睡的?”

  朱棣露出無奈的表情,“昨夜你碰也碰不得,一碰就哭。”

  “哭?”陸長亭露出了懷疑的神色。

  朱棣點頭,“我便只能睡到小榻上了。我又擔心你入夜覺得寒冷,便讓下人將小榻放在了床邊。”

  陸長亭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朱棣在為他擋寒風,就像是曾經在老屋裏無數次的那樣。

  陸長亭不自覺地別開了目光,連追究自己真的哭了麼都給忘記了。

  朱棣看著他發怔的模樣,心底忍不住好笑。

  像長亭這樣驕傲的性子,若是聽到說自己哭了,定然好一陣都回不過神吧。

  朱棣躺了下去,閉眼,午睡。

  陸長亭發了會兒呆,轉頭一看,朱棣都已經躺著睡好了。

  如若他並非朱棣,陸長亭恐怕早就信了他待自己真如幼弟一般了。陸長亭暗暗搖頭,不再他想,也跟著躺下去,很快睡著了。

  下午陸長亭醒了之後,便跟著朱棣出門去了。等到了街上,陸長亭才知曉,朱棣是來採購過年的東西。這些雖然有管家去打理,但有些東西卻是管家考慮不到的。

  朱棣帶著陸長亭吃了不少小吃,然後還打包了一些回去。

  裹得嚴實的陸長亭跟在朱棣的身側,看上去就像是普通人家的兩兄弟出門逛街了。

  等買好了東西,他們方才又慢悠悠回到了府中。

  這會兒,陸長亭忍不住覺得,其實北平雖苦寒,但卻也是個好地方啊。

  接下來幾日,陸長亭都是這般度過的。

  一日,兩日,三日……他都未去校場,朱棣對待陸長亭也全無嚴酷之意,反而陸長亭照顧備至,簡直是好到了一個常人難以置信的程度。

  除卻他之外,陸長亭身後還有個張行瑜。

  於是這段養傷的生活,就這樣變得舒適了起來。

  在另一頭的營地校場之中,王老六一行人等了許久,他們都在等那日的少年,等他再來打幾架。

  這些人常年在軍營裏摸滾打爬,受了傷也都不以為意,他們便也這樣來想陸長亭了。誰知曉等了許久都等不到人,這才有人暗地裏道:“莫不是把人家嚇壞了?就此不來了?”

  “也許在家養傷呢……”

  “誰知道啊……”

  營地裏議論一陣,便都散去了。

  只是那日少年的風采,都深深印進了眾人的腦海之中,輕易不能忘卻。

————

  轉眼便是除夕日。

  北平這日又下起了大雪。

  哪怕大雪覆城,敵人在遠方窺視著,這些也並不影響北平百姓的熱情和喜悅。

  紅燈籠被掛了出來,街邊小攤販漸漸地收了起來。

  望誰家望去,都是一片紅火的顏色,還帶著濃濃的煙火氣息。

  他們開始燒飯了,從白日裏就開始佈置,到了晚上才好享用盛宴。

  到這一日。

  陸長亭身上的傷有了好轉,他臉上腫脹的部分都消去了,嘴唇恢復了水潤,眼角的傷也都已經在癒合了。而身上的傷,自然是穿上衣衫便看不出來了。

  只是陸長亭這般模樣和朱棣走在街頭,還總是難免給人一種遭遇了家暴的錯覺。

  朱棣帶著陸長亭體驗了一遭北平的新年的味道,然後方才回到了王府之中。

  王府之中正在進行掃塵這項活動。

  所謂掃塵,便是對屋中上下進行徹底打掃,使之煥然一新,好辭舊迎新,迎來新年。

  陸長亭跟著走到大門口的時候,便正好見著人貼門畫。

  門畫這個東西是從唐朝傳下來的,此後便一直延續了下來。而春聯則來歷更為久遠了,它從春秋時便有了。

  陸長亭知道,唯獨拜年的習俗,卻是從明朝興起的。

  朱棣抓著陸長亭的手腕,帶著他進去了。

  宅中其他事物自是不需要他們來操心的,陸長亭和朱棣二人便只管吃喝玩樂了。

  時間過得很快,沒多久,便是到了夜晚。

  飯菜滿滿當當地上了桌。

  比之在老屋和朱家宅子的時候,這些飯菜都顯得分外的豐盛。

  但是陸長亭陡然間總覺得缺了點兒什麼。

  在朱允炆出生之前,他和朱家兄弟一起過了一個年,那個年過的,其實不算多麼豐盛,不過現在想一想,竟是有了點兒別樣的滋味。

  張行瑜一行人跟著入了廳堂,張行瑜繼續在陸長亭身邊大獻殷勤。

  但今日還讓張行瑜站在旁邊,那就實在有些不像話了,陸長亭當即出聲道:“不必了,請好好享用飯食吧。”

  張行瑜對陸長亭的拒絕,向來很是聽從,他點了點頭,打量了一眼陸長亭的表情,心底微微松了一口氣,這才走了回去。

  此時,北平之外一騎人趁著夜色還不算太晚,緊趕慢趕地入了城。

  城門口的守衛見對方持燕王信物,便直接將人放了進來。這行人進城之後,便不敢驅馬而行,只敢快步往燕王府走去。

  很快,這行人到了燕王府外。

  燕王府外的守衛攔住了他們,“來者何人?”

  借著燈籠的光,守衛們見著了走在前頭的人,那人取下披風,露出了一張有些兇狠的面孔來。

  是的,兇狠,守衛在看見他的第一眼,腦中便不自覺地閃過了這兩個字。

  那人淺淺一笑,卻是又帶上了不一樣的氣度,他道:“從應天府追隨燕王而來,求見燕王。”

  守衛本還想攔,但卻見這人背後站著的,都是燕王府裏的人,守衛心中暗暗一驚,忙將人放了進去。

  此時廳堂之中,剛剛開宴。

  朱棣順手給陸長亭夾了菜,誰叫陸長亭剛好坐在他的身側呢?

  此時下人快步走來,在門外道:“王爺,人到了!”

  朱棣面上閃過了喜色,“趕到了?將人請來吧。”

  陸長亭心中好奇,這人是誰?看朱棣的口吻,竟是期待這人有些時日了。

  那下人轉身去請。

  不多時,廳堂中眾人都放下了筷子,看著門外一行人滿身風雪地走來。

  走在前面的人,個子挺拔修長,身形偏於削瘦。

  他取下了披風,眾人這才看清了他的模樣。

  那是個和尚,光頭,穿僧衣,五官標準,但湊在一處,卻帶給人一種說不出的凶相來。

  陸長亭盯著這人,總覺得腦中靈光一閃,但仔細捕捉,卻又什麼都捕捉不到。

  此時朱棣已經站起身來了,只是他的步子並未動。他朝著那人的方向笑道:“正巧趕上,便請一同入席吧。”

  那人點了點頭,目不斜視。

  下人忙為他安排出了座位,便是恰好在朱棣的另一隻手旁。

  由此可見朱棣對其的重視。

  而這時候陸長亭記憶的大門也終於打開了。

  穿僧衣的僧人,在洪武二十五年前來追隨燕王,那不就是歷史上鼎鼎大名的道衍和尚嗎?

  燕王手底下一大能臣!

  其經歷也是頗具傳奇色彩!

  根據歷史記載,在馬皇后病逝之後,諸王回到應天府悼念母后,洪武帝挑選了僧人隨侍諸王,當時在朱棣身側的便是這位道衍和尚,之後他與朱棣相談甚歡,在朱棣離開應天府回到封地的時候,道衍也自請追隨而去了,之後還在北平一座寺廟當了主持。

  想到這裏,陸長亭不由得多打量了幾眼這僧人。

  史料裏曾說,道衍早年遊歷嵩山寺,遇見了相士袁珙,袁珙觀他面相,便道:“是何異僧!目三角,形如病虎,性必嗜殺,劉秉忠流也。”

  大意是說他乃是個奇特的僧人,生了一雙三角眼,像是病虎一般,他的性格必然嗜好殺戮,與劉秉忠是一樣的人。

  這個劉秉忠是何人呢?

  長在元初,他信奉佛教,天文、地理、律曆、占卜無一不通,後成為了忽必烈的左膀右臂。

  這是陸長亭對他唯一的瞭解。但僅從此就可看出,當初袁珙對道衍的評價如何之驚奇了!而後來的道衍也的確沒有辜負這個名頭。

  陸長亭低頭抿了口湯,心底有些壓抑不住激動,連帶著傷口都跟著一跳一跳的疼。

  他幾乎能想得到,跟在朱棣的身邊,他將會見到多少歷史中的傳奇人物。

  陸長亭握著筷子的手緊了緊。

  這時候,朱棣突然伸手過來,破壞了所有的氣氛。

  他抬起了陸長亭的下巴,低聲道:“快要睡著了麼?”

  陸長亭搖搖頭,隨後抬起頭來,卻見周圍的人都在打量自己,其中也包括道衍和尚。

  道衍似乎對陸長亭有些興致,還盯著他多看了兩眼,只是道衍那雙眼難免令人覺得畏懼。

  陸長亭知道相由心生。

  道衍看似是個平凡的僧人,但他的面相早已經透露出他的野心了。

  陸長亭沖他淡淡一笑,卻是不小心扯到了嘴角的傷口。

  陸長亭這個笑容一下子就扭曲了。

  朱棣忙又問道:“可是何處難受了?”

  陸長亭搖了搖頭,“無事。”

  道衍在這時插聲問道:“王爺,這位是?”

  “義弟。”朱棣言簡意賅地道,“他姓陸,名長亭。”

  道衍笑了笑,那雙三角眼卻顯得更是說不出的凶相,他朝著陸長亭道:“我姓姚,字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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