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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明月(風起霓裳)》第315章
第十二章 福報業報 人算天箅

  濃稠得化不開的黑暗中,悠長的鐘聲又一次響了起來。

  琉璃一個激靈翻身起床,看著微微透入燈影的窗櫺出了半晌的神,這才穿上外衣走出門去。

  正是醜時剛過的凌晨時分,迎面的山風寒意浸人,屋簷下的燈籠隨風晃動,在濃黑的夜色裡劃下一道道明滅不定的光圈。琉璃攏了攏衣襟,側耳傾聽著外頭的動靜,可除了那幾聲急促幾聲輕緩的規律鐘聲,便只有和夜色一樣純粹濃厚的寂靜。

  身後的門楣一響,睡在外屋的小米揉著眼睛走出門來,看見琉璃明顯地吃了一驚:「娘子?娘子怎麼這麼早便起來了?不是說天明之後才動身麼?」

  琉璃笑了笑:「昨日睡得早,梵鐘一敲,便有些躺不住了。」昨天她來後便沒再出院門,楊嵐娘那邊也直到天黑後良久才想起要來接大郎。琉璃問得了一個媛娘已安然回來、喝過薑湯睡下了的答覆,回身便關了大門,把所有的人都轟回房間:「早些睡覺,明日還要回城呢!」

  只是如今這時辰到底還是太早,小米捂著嘴打了呵欠:「這寺院住著清淨是清淨,就是每日的晨鐘著實有些吵人,讓人起也不是,睡也不是……」

  說話間,遠近各處寺院的鐘聲都響了起來。那此起彼伏的連綿聲響,溫柔而固執地敲擊著夜色。不知過了多久,原本嚴絲合縫的漆黑夜色終於漸漸鬆動,在東邊的天幕上裂開了一絲縫隙。曙光乘隙而入,將那線裂痕越拓越寬,終於變成滿天的清輝。

  東屋裡,三郎咿咿呀呀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琉璃早已梳洗妥當,在院子裡轉了幾圈,聽見動靜忙挑簾進去。三郞聽到門響抬頭望了一眼,立即又把小腦袋縮回了被子,閉著眼睛裝睡。琉璃忍笑上前摸了摸他的額頭:「三郎還沒睡醒麼?那剛才是誰在叫阿娘?難不成是武家大郎在叫他的阿娘嗎?聲音可真是好聽!」

  三郎忙不迭睜眼嚷了起來:「是三郎,是三郎! 」

  琉璃笑著低頭親了親他的臉蛋:「原來是三郎啊,阿娘沒聽錯呢。」她和乳娘一道給三郎穿上了衣裳。再出門時,小米已出去取了早點回來,一見琉璃便道娘子:「崔夫人那邊已經開始備車了呢,咱們要不要也快些收拾?」

  琉璃好不意外:「崔夫人?她不是說身子有些不好麼?」

  小米嘆道:「可不是!我剛才遇見了凌夫人那邊的阿依,聽她說,昨天入夜後崔夫人就發起了高熱,好在凌夫人見著勢頭不好,一直沒敢離開,趕緊給崔夫人下了兩遍針。過了三更天,崔夫人便發出了一身的疹子。原是她體質濕熱,受不得這山間的潮氣,疹子一發出來就沒什麼要緊了,只是要趕緊挪換個乾爽的地方。韓國夫人正催著凌夫人趕緊陪崔夫人回長安呢。阿依說,她們行李都收拾好了,吃過早點就準備上馬車。娘子,您看咱們……」

  琉璃不由鬆了口氣,她正擔心十三娘病得不是時候,萬一真是出了那檔子事,被耽擱在這裡不是玩的!她點了點頭:「沒事就好,待會兒我去問一問韓國夫人,若是無事,咱們便一道走。對了,韓國夫人和楊娘子那邊如何了?

  小米搖頭:「這倒是沒聽說,適才婢子去取飯時,沒遇到那邊院子的人,今日送而齋飯的尼師又換了兩個生面孔,婢子也就沒多問,只怕都在忙著收拾吧。」

  她一面快手快腳地放好了碗碟,一面感慨:「說起來這出家人也是會裝樣的,平日看著那般勤快謙和,咱們人還沒走呢,昨日的髒污也沒人來收了,今天的院子也不打掃了,剛才婢子走了一路,竟是一個人也沒遇到!」

  琉璃心裡微微一沉,轉頭看著院門的方向,半晌沒有做聲。

  院門之外,偌大的庭園的確是格外寧靜,被雨水沖刷過的花木綠得沁人心脾,將尚未散去的薄薄霧氣也染上了一層淡淡的青色。往日裡灑掃的沙彌尼和來往的婢女都是不見人影,唯有不知名的小鳥在花木深處你唱我和地吊著嗓子。

  一片寂靜之中,庭院靠西的涼亭裡,突然傳來了一陣細碎的人語。那涼亭四下開闊,半個人影也藏不住,說話的人卻依舊把嗓子壓得低低的,彷彿亭外每一根樹梢上都可能藏著偷聽的耳朵。只是說著說著,其中一人突然拔高了聲音:「什麼叫找不到人了?尼師這話是什麼意思! 」

  鏡月恭恭敬敬地欠身行了一禮。大約一夜未睡,她的雙眼微紅,僧袍發皺,面孔顯得極為憔悴,聲音倒還鎮定如常:「少夫人息怒,貧尼也不大清楚裡頭的緣故。貧尼昨夜一直守在楊娘子的院子裡,沒敢出去一步,少夫人適才來傳那幾個弟子時,貧尼才曉得她們都沒在房中。小廟的規矩原是出家人就該出外化緣,這幾日因韓國夫人施齋,弟子們才日日就近吃齋,如今出去化緣也是尋常,還請少夫人且等一等再說。」

  楊嵐娘冷冷地盯著鏡月,不發一言。她顯然剛剛梳洗打扮過,臉上妝容齊整,迎蝶粉少說也打了三五層,身上是一件簇新的碧色團花夾纈胸襦裙,與滿園的綠意相映生輝,只是此刻襯著她粉底都掩不住的灰敗臉色,那原本鮮活的綠色彷彿也帶上了一股隔夜菜般的晦暗,目光也顯得愈發陰沉。1鏡月不安地挪了挪腳步。訥訥道:「要不,貧尼讓弟子們去附近找一找?卻不知少夫人此刻著急傳喚她們,所為何故?」

  楊嵐娘微微一怔,阿媛空洞的眼神、武敏之沾血的白袍在腦中一閃,她無聲地吸了口氣,才把那股鑽心的滋味強壓下去,臉上又恢復了豪門主婦的端嚴,語氣也是無懈可擊的淡漠:「楊娘子那邊如今只有兩個婢子,總要人做些粗活,與其找旁人,倒不如就用昨夜那幾個。」

  鏡月明顯地鬆了口氣:「原來是為此事,少夫人放心,這附近原有些殘疾之人靠著為寺院效力度日,不如貧尼這便找上兩個聾啞的老婦去那院裡伺候?」

  楊嵐娘皺眉不語,一時有些拿不準她是真的糊塗,還是故意裝傻。出了這樣的事,知情者自然都要扣住,自己昨天心神大亂,一時竟沒注意那幾個尼姑是何時離開的……看著面前這張神色恭謹卻並不卑微的面孔,昨日的點點滴滴在她腦海裡漸漸連在一起——當時看著一切安排都是尋常不過,可這麼大的事,如今除了那幾個尼姑婢子,竟再沒驚動旁人,這樣的安排,豈是糊塗人隨手能做到的?

  她心中大凜,臉色倒是柔和了一些:「明人之前不說暗語,尼師原是恩慮周全之人,只是那幾位師父,還是早日請回寺院才好。畢竟事關天家,若是漏了一句半句出去,不曉得要害多少人!」

  鏡月垂著眼簾笑了笑:「少夫人過獎,貧尼愚鈍膽小,因此凡事上都會多個小心,弟子們也是如此。唯一可取的,不過是一片向佛的虔心罷了。夫人放心,菩薩在上,貧尼不敢妄言,這等大事,我等若敢搬弄口舌,讓旁人聽見了一星半點,便讓我等下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楊嵐娘眉頭不由皺得更緊,有些事情,不是她放心不放心的問題,而是太過要緊,絕不是一個毒誓就能應對過去的,別說老夫人那邊,就是她自已……她放緩了聲音,一字字道:「尼師名德重望,我自然是信的,只是那幾位小師父到底還年輕,昨日又受了驚嚇,難保不私下議論,犯下大錯。讓她們在這邊院子裡多待幾日,也是為了她們好。尼師德高望重,我等再是兒狂妄,也不敢對尼師如何。倒是幾位師父若是就此不見蹤影,旁人難免不會疑心尼師另有圖謀,這又是何苦?」

  鏡月臉色變得鄭重起來:「少夫人,菩薩在上,貧尼不敢誑語,貧尼是當真不知這幾位弟子如今在何處。我宗原是最重苦修,弟子們出門修行個一年半載也不算什麼,這幾位弟子又都是受了足戒的比丘尼,終南山內外,哪裡去不得?少夫人說得有理,她們都還年輕,又受了驚嚇,若說她們會不知死活在外妄議,貧尼敢以性命擔保,她們決計不敢!但若說她們一時糊塗,嚇得悄悄跑了,卻當真是難說。少夫人您看,這該如何是好?」

  楊嵐娘原本就不好看的臉色頓時更加陰沉起來。她們要真是跑了,這終南山裡的佛寺少說也有上百家,難不成還能一間間找去?三階宗的出家人又的確最能吃苦挨餓,這時節往野地裡一鑽,只怕神仙也找不到她們!她忍不住冷笑了一聲:「那幾位都是尼師的高足,下落麼,自然還得著落在尼師身上!」

  鏡月嘆了口氣,語氣卻十分平靜:「貧尼願聽任少夫人發落。」

  楊嵐娘冷笑了一聲,正要擱下兩句狠話,鏡月已退後一步,深深地彎腰行了一禮:「少夫人請聽貧尼一言。其實少夫人不必太過憂心,這幾位弟子既然都受了足戒,哪個敢犯口舌?犯戒之業從來都是最重。所謂劫數,原本都是因業而生,若是為避劫而造業,日後定然會有更大的惡果!這世上的造業者,誰能逃過報應?不報今生,必報來世,不報自身,必報後人!所謂因果循環,報應不爽,少夫人如此慧根,自然明白這個道理。」

  楊嵐娘臉色微變,低聲喝道:「尼師!」這鏡月說的是她的弟子們嗎?分明是在說自已若是為了摀住醜事而殺人滅口,以後是會遭到報應的!

  鏡月抬頭誠懇地看著楊嵐娘,語氣越發平靜舒緩:「少夫人請恕貧尼造次。韓國夫人與少夫人此來,原本就為了積福。佈施造塔,自然都是極人的功德,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若少夫人能慈悲為懷,日後的福報定然比施幾萬僧齋、造滿寺佛塔更大。人世間,金銀爵位,不過是過眼雲煙,唯有這祖上的福報,才能真正蔭佑後人。請少夫人三思。」

  她的聲音輕柔之極,卻如梵鐘般帶著種說不出悠悠回韻。楊嵐娘心裡一動,眼前彷彿出現了兒子粉嫩的笑臉。劫數、報應……幾年來耳聞目睹或暗自猜測的種種變故湧上心頭,她只覺得背上彷彿有寒風吹過,滿腔的怒火都化成了隱隱約約卻又無邊無際的恐懼。

  怔了好半晌,楊嵐娘才輕輕吐了口氣:「尼師慈悲,只是有些事情,弟子也做不得主,還望尼師守緊門戶,喚回令徒,留待榮國夫人來做決斷!若是激怒了祖母,弟子也是無可奈何,望尼師好自為之。」她欠了欠身,轉身下了台階,那碧色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青蔥花木之間。

  鏡月慢慢走出亭子,四下打量並無人影,方舉步往琉璃所在的院子而去。沒走多遠,只聽前面腳步聲響,前面的道路轉彎處,一個月白色的高挑身影從薄霧中腳步輕捷地走了過來,正是她要找的人。

  鏡月心頭一鬆,忙走上兩步欠身行禮,低聲道:「夫人果然慧眼如炬,一切均如夫人所料。托夫人的福,如今此事驚動之人極少,楊娘子已安頓妥當,知情的弟子們也都避了出去,少夫人亦未追究。只是榮國夫人或許轉眼便到,少夫人讓貧尼去將弟子們尋回,以免惹怒榮國夫人。還有周國公, 他既然聽到了韓國夫人在貧尼禪房中說的那番話,又幹出了這等事體,保不齊便會將緣由告知榮國夫人。鄙寺該如何應對,懇請夫人再指點一二!」

  果然如此!琉璃暗暗嘆氣,低頭還禮:「此事全靠尼師處置妥當,琉璃不敢居功。周國公還好說,他性子偏激,卻並非不識利害,未必會對榮國夫人實話實說。」那位武敏之既然知道在楊老夫人面前裝乖討好,想來也是個識時務的俊傑,就算事發,他自認一時見色起意,膽大妄為,總強過讓楊老夫人知道他是已經知道當年事情的真相,存心要報復。倒是榮國夫人……想到那張威嚴剛毅的面孔,琉璃的語氣也鄭重起來:「榮國夫人性子剛強,手段果敢,微言諷喻或軟語求饒對她用處只怕都是不大。不過她畢竟信佛多年,又最看重韓國夫人與周國公。尼師若是不卑不亢,順著她的話去剖析利害,凡事多為韓國夫人與周國公著想,或許還能奏效。再者,榮國夫人如今最忌諱者,應是此事外傳,被皇家得知。少夫人既然要尼師尋人,尼師不妨派人去附近幾座大寺裡去找一找昨日的幾位師父……」

  鏡月略一沉吟便合十念了聲佛:「多謝夫人指點,菩薩保佑,貧尼與德業寺的都維尼倒是有些交往,貧尼這便派人去問問,那幾位不肖弟子是否擾了她去。」

  琉璃點頭:「如此更好。」德業尼寺原是皇家寺院,主事尼師自然比尋常的高僧大德更有威懾力,加上最要緊的幾位比丘尼都已離開寺院,殺人滅口不但徒勞無功,反而會引來旁人的懷疑。楊老夫人再是手段鐵血,大概也不會輕易動手了吧?只是此事到底會如何收場,她當真是一點頭緒都沒有……想到阿媛,想到武夫人婆媳,她忍不住深深地嘆了口氣。

  鏡月忙道:「夫人放心,此事無論榮國夫人如何決斷,貧尼都絕不會連累到夫人!夫人的大恩,貧尼無以為報,夫人日後若有用得著貧尼的地方,儘管吩咐就是。今日貧尼就不耽誤夫人了,這便告退。請夫人多多保重。」 說完舉手至額,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禮。

  琉璃一怔,趕緊低頭道了聲謝,目送著鏡月的背影,一顆心不知為何卻怎麼也「放」不下來。她這次開口示警,雖是有助於控制事態,讓捲入的人儘可能少些,卻也把自己與鏡月更緊地捆在一起,留下了好大一個隱患。 如今,也只能但願這位尼師言而有信,此事莫出意外!

  她心神不寧地走到了武夫人的院子門口,站了好一會兒,方抬手敲響了門環。

  門「吱呀」一聲開了,看門的小婢女臉色多少有點緊張,見了琉璃,著急忙慌地行了個禮:「庫狄夫人稍等片刻。」說完掉頭跑了進去,在禪房外高聲報了一句「庫狄夫人求見」。

  禪房裡,楊嵐娘正屏息靜氣地站在武夫人身邊,聽得這一聲,忙抬頭往外看了一眼:「母親,庫狄夫人也過來了,您看此事該如何是好?」

  武夫人原本神色茫然的臉上突然露出了一個淡淡的笑容:「沒什麼如何是好。尼師說得對,有些事情原是劫數。事到如今,你也不必憂心了,我自有辦法。待會兒阿媛那邊,我會親自過去安撫。你這就去請庫狄夫人進來吧。」

  楊嵐娘愣了一下,到底還是應諾而去。

  不多久,門簾一挑,琉璃邁步走了進來,一眼看見一身素衣、正襟危坐在坐榻之上的武夫人,不由一愣。如果說迎她進來的楊嵐娘有些修飾太過,帶著股虛張聲勢的淒惶,武夫人則是全然放棄了裝點,整個人竟有一種千帆過盡的淡漠——她的臉上未施半點脂粉,不但雙頰蒼白,但唇上都沒有血色,密密的細紋彷彿一夜之間全都浮上了眉梢眼角,看去何止老了十歲!只有這些日子以來一直霧濛濛的眸子倒是恢復了幾分清亮,嘴角還帶著一點鬆弛的笑意。

  琉璃不知怎的心頭一跳,竟突然想起了第一次見到武夫人時那張明媚的笑臉。她上前兩步想說點什麼,脫口而出的卻是一句最寡淡的客套:「聽少夫人說,夫人昨夜玉體不適,一夜都沒有好好安歇,如今可好些了?夫人還是要多歇息才好。」

  武夫人點了點頭:「如今好多了。等送走你們,自然有的是歇息的時候。」

  琉璃暗暗鬆了口氣,面上少不得問一句:「夫人今日不走麼?阿媛呢?」

  武夫人轉頭看著外面,片刻後才輕聲道:「我有點乏,一時半刻大概還走不了,阿媛昨日淋著了雨,精神也有些不濟……這一回,是我連累她了!」

  琉璃只能笑道:「夫人何出此言?這春日受寒,原是要多歇兩日才妥當的。」想了想又補充道:「說來老夫人也真真是會選地方,這裡山明水秀,若不是家中實在無人料理,我都想多留幾日!」

  武夫人回眸打量了幾眼琉璃,嘴角的微笑似乎有些意味深長:「這麼多年了,你還是這麼會說話。」

  琉璃心頭頓時一凜,忙努力笑得若無其事:「夫人過獎了。」

  武夫人抬眼看著她,神色漸漸變得有些空茫:「算起來,咱們認識也有十幾年了吧?記得剛認識你時,我最愛去西市找你說話,就是因為和你說話最舒坦。」

  「不知你還記不記得,有一回我帶著月娘和敏之去買弓箭,還是你找人帶我們去鋪子的。那天真是好天氣,鋪子裡的弓啊鞭啊,每一樣都乾乾淨淨、閃閃發亮的。敏之高興得不行,端著一把短弓跟月娘說,等阿兄長大了,若是有人再敢欺負你和阿娘,阿兄定讓他變成只刺蝟。他真是個痴兒!什麼欺負不欺負的,有些事誰算得清?不過是一錯再錯! 」她頓了頓,臉上的笑容變得苦澀無比。

  琉璃一顆心早已吊在嗓子眼裡,忙插嘴笑道:「周國公那時還小,有這心也是難得的。只是不知夫人準備留多久?可要琉璃回長安後先去回稟老夫人一聲?」

  武夫人怔了一下,搖頭道:「不必了,這時辰,母親大約已收到我們的信了。」

  那就是半夜就打發人回長安送信了。琉璃點了點頭,正想扯開話題,武夫人卻輕聲道:「大娘,我也知道,敏之這些日子以來,待你有些無禮……」

  琉璃嚇了一跳,剛要否認,武夫人擺手止住了她的話:「我沒旁的意思,只是想代敏之向你賠個不是。說來全是我的錯,旁人都道他恃寵而驕、喜怒無常,可你是見過的,他原先是何等乖巧有禮的孩子!這些年來,是我行差走錯,太過委屈了他,才會有今日!大娘,敏之原是個苦命的痴兒,你莫要怪他!」

  當年……琉璃眼前彷彿又出現了那個斯文俊秀的少年,心頭頓時百感 交集,看著武夫人期待的眼神,只能扯起嘴角溫聲應道:「夫人何出此言? 周國公不過是性子直率,並不曾待琉璃如何無禮;何況琉璃也算是看著周國公長大的,就算他有時說話直了些,又怎麼會去記恨於他?」

  武夫人微微點頭:「多謝大娘體諒。敏之其實是極有孝心的孩子,待他 祖母便再恭順不過,是我這做娘的當年太過粗疏,現在後悔也是遲了。那 時翠墨就常勸我……」她突然止住話頭,出神良久,才幽幽問道:「你還記 得翠墨麼?」

  琉璃怔了一下,看著武夫人臉上夢遊般飄忽的神情,暗暗提高了警惕, 點頭道自然記得。聽阿霓說,她是前兩年得了急病突然去了,這原是翠 墨的命數,夫人不必太過傷懷。」

  武夫人的嘴角帶上了幾絲嘲諷:「是,都是命數,大家都是沉淪苦海的 痴人,誰又配為誰傷懷?只是翠墨她,她是七八歲上就到我身邊伺候了的, 跟著我到了賀蘭家,跟著我回了武府,又跟著我進了宮。母親總嫌她笨,可 我性子最懶,若喜歡什麼,便懶得再換。我跟母親說,橫豎我也不是伶俐 人,正好使喚笨笨的婢子。我還跟翠墨說,跟著我至少有樁好處,我不會見 到好的就不要她們了。可沒想到,到最後,到最後她們……她的那場病,我卻還是救不了!」

  琉璃聽得心驚肉跳,一個字也不敢接。好在武夫人並沒有看她,只是 自顧自地講了下去:「我昨夜想了一整夜,才明白過來,我這一世原是白活 了,除了造孽,什麼事都沒做過!事到如今,想積福大概是晚了,最多也就 是不為自己的冤孽再去害了旁人,這樣的罪過,我受不起了,我再也受不她的意思是,絕不會讓身邊的人再因為這件事情被滅口?可這事她只怕也是做不得主的,只能但願楊老夫人能多些顧忌,手下留情。琉璃念頭急轉,好容易才答了句:「夫人多慮了。」

  武夫人苦笑著搖頭。「多慮?我這樣的人,從來不肯多動動腦子的,怎麼會多慮?何況到了今日,這世上我還會去思慮思慮的事,也只剩下一樁,」她的目光定定地落在琉璃臉上,眸子幽深得令人幾乎不敢直視,「大 娘,我想來想去,這件事,我也只能求你了。」

  「若是有朝一日,敏之惹怒了聖人和皇后,大娘,你能不能幫我,在他們面前替敏之說句話?大娘若能應下,武順生生世世都感恩不盡! 」

  她長跪而起,深深地彎下了腰去,那素白的身子彷彿對折在了席褥之上。

  琉璃唬得跳了起來,伏地固禮不迭:「夫人折煞琉璃了 !周國公是何等身份?有夫人、老夫人在,哪裡輪得上琉璃來插嘴?」就憑他昨天作下的孽,自己就算賠上性命也救不了他!

  一陣窓窣聲響,琉璃只覺得手臂上一緊,卻是武夫人探身扶住了她。 她的手指和聲音分明都有些發顫:「大娘誤會了,我的意思是,如若有朝一 日,人人都對敏之喊打喊殺,母親和我又、又沒法進宮。大娘,我求你在聖 人和皇后面前說一句話,請他們看在我盡心盡力伺候過他們的份上,留敏 之一條命!你只要說這麼一句就成!大娘,我是沒用的人,原是幫不了你 什麼,只是咱們認識了這麼些年,我從不曾求過你什麼,如今這件事,也只 能求到你跟前了……」

  武夫人的聲音並不淒厲,卻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卑微和絕望。琉璃只覺 得自己幾乎也要跟著這聲音顫唞起來,不敢猶豫,垂眸輕聲道:「夫人不必 如此。周國公身份貴重,就算有什麼不是,聖人和皇后也不會苛責,原是無 須夫人擔憂。但若真有那麼一天,琉璃又能在兩聖面前建言,定然不敢忘記夫人的吩咐。」

  武夫人的手驀然一鬆,長長地出了口氣:「多謝大娘!」

  琉璃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卻見武夫人已坐了回去,滿臉都是如釋重負的輕鬆,竟是壓根沒聽出自己話裡的推脫和敷衍!她原本應該鬆口氣,不知為何胸口反而愈發憋悶起來。

  武夫人抬頭看了看窗外,突然嘆了口氣:「時辰不早了,我也不能再耽誤你。等你出了孝,記得多去看看我母親。母親年紀大了,不耐煩跟人應酬,但你若去陪她說說話,她定然是歡喜的。」

  琉璃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琉璃遵命,夫人也好好歇息,凡事莫要多想,保養身子比什麼都要緊。」

  武夫人久久的沒有出聲,琉璃微覺納悶,抬頭一看,卻見她正在靜靜看著自己,對上自己的眼光,臉上慢慢綻開了一個微笑:「好,你先回吧。你還帶著三郎,一路小心。」窗外的晨光映在她依舊蒼白的臉上,將這微笑染上了一層柔和的光暈,美好溫暖得幾近於聖潔。

  琉璃心裡一突,卻不敢多看,更不敢多留,咬了咬牙欠身道:「夫人好好保養,待您回了長安,琉璃再給您請安。」

  她默然退出屋子,轉身下了台階。院子裡的幾個婢女都遠遠地避在角落裡,楊嵐娘一個人站在梨樹下,抬頭看看天空,不知在想什麼。聽到聲音,她才回過神來,迎上兩步:「庫狄夫人,您的行李可收拾好了,若是無事,我這便送你們上車。」

  琉璃忙客套了兩句,兩人一道向院外走去。她們背後的禪房裡,依稀傳來一點動靜,彷彿是嘆息,又彷彿是低泣。只是在這朝陽初起、百鳥歡囀的庭院裡,那聲音到底太過微弱,還未傳到人們的耳邊,便在風中散得乾乾淨淨。

  琉璃再一次聽到武夫人的消息,已是在數日之後。

  榮國夫人府送來的,是一張白麻紙做成的帖子,裡頭用隸書駢四儷六地寫好幾行,那端嚴的深黑色字跡落在慘白的紙面上,有一種異樣的刺目。

  明明這樣的帖子已接過好幾回,明明上頭的每個字每句話都不陌生,琉璃卻還是來回讀了好幾遍才確信自己並沒有看錯:韓國夫人武氏日前因病逝於終南山法常尼寺,終年四十七歲。

  她怔怔地站在庭院中,心頭不知為何並沒有太多驚愕,只有一股寒意從拿著訃文的指尖向四肢百骸直透進來。

  小米的眼圈倒是紅了:「不是說韓國夫人只是因為照顧楊娘子過了病氣麼?怎麼轉眼就……那麼和氣的人,老天真是不開眼!」

  琉璃木然搖了搖頭。小米說的她自然都知道。榮國夫人趕到法常尼寺後,傳出的消息就是楊媛娘淋雨後得了風寒,韓國夫人日夜照顧,過了病氣,婢子們也病了好幾個,病勢都頗有些凶險。甚至有御醫專門到這邊來為她和十三娘診過脈。她原本膽顫心驚地等著阿媛病逝的消息,沒想到最後竟然是……無數畫面在她眼前亂紛紛地閃過:武夫人那自責的神色,恍惚的微笑,如釋重負的嘆息,一幕比一幕更清晰。春日的陽光從樹葉間灑落下來,雪花般落滿了琉璃的衣襟。她不由打了個寒戰,快步走回了屋子。

  迎面雪白的牆壁上,是一張顯眼的橫幅,「內省不疚,俯仰無愧」。正是琉璃最熟悉的筆跡。她抬頭看了好一會兒,身上的寒慄才一點一點地消了下去。從沒有哪一刻,她是如此希望寫字的人就在自己身旁,希望他能 告訴自己,她究竟有沒有做錯什麼。

  只是一個月後,當裴行檢終於風塵僕仆地回到長安,看著他那張被數千里風霜磨礪得越發滄桑沉峻的面孔,琉璃只覺得眼眶裡有熱熱的東西在往外浦,雙唇卻下意識地抿住了所有複雜的情緒。

  白日轉眼即逝,夜色漸漸深沉,三月的晚風從簾底吹了進來,帶來暮春時節特有的清香,白瓷臥羊雙角上頂著的燭火輕輕搖曳,為屋裡平添了幾分暖意。

  三郎大約是白日裡興奮過頭,屋角的滴漏還未到二更,他便伏在裴行儉的懷中沉沉睡去。裴行儉卻捨不得撒手,只是輕輕調整了一下姿勢,好讓這小肉墩睡得更舒服些。

  琉璃不錯眼地看著這父子倆,眼見三郎的鼻頭上冒出了細細的汗珠,忙拿出帕子探身去拭。裴行儉順手接過了帕子,卻低聲問了句:「最近沒人來尋你的不是吧?」

  琉璃怔了怔,抬頭看了過去。裴行儉正凝視著她,他的眼神依舊溫和專注,眼角卻不知何時又添了幾道細紋。琉璃忍不住伸手輕輕撫了撫他的眼角:「不是說過了麼?這幾個月我都沒怎麼出門,誰會來尋我的不是?平日連客人都少,也就是舅母、阿嫂和十三娘會來坐坐,再就是繼母和真珠偶然會過來……」

  裴行儉抬手按住了她的手背:「我知道。我是說,那一次,你們幾個自己先回來了,後頭卻出了那麼大的事。韓國夫人去世後,榮國夫人那邊,有沒有遷怒於你?」

  琉璃愣了一下才搖頭:「那倒沒有。」自己聞訊趕去弔唁時,楊老夫人拉著自己老淚縱橫,幾乎崩潰;武敏之更是喪魂落魄,跪在靈前答謝的模樣,就像一隻牽線的木偶,似乎已完全沒了知覺。她在傷感之餘,懸著的心倒是放下了大半;待在哭喪的婢子中看見了阿霓和另外幾張熟面孔,心裡便更多了幾分踏實。聽說阿媛的病也在好轉,只是傷了身子要長期靜養……裴行儉嘆了口氣:「那就好,說來或許真是天意,不過是一場雨而已,卻斷送了多少人!聽聞算出迎娶太子妃吉日的兩位卜者都被貶黜了,太子又犯了嗽疾,御醫也被罰了兩個。只有那位明文學,因勸喻聖人莫急著定下太子的婚期,說是天象不利,倒是被擢升了兩級。」

  明崇儼連這件事都算出來了?琉璃怔了半晌,只能搖頭:「是不是天意,誰知道!」與其說是天意,不如說是人算吧。武夫人一世糊塗,最後走出的這步棋,卻當真是天衣無縫,誰能想到她會用自己的命來掩飾醜聞?只可惜到最後……屋裡突然變得有些安靜,裴行險若有所思地看了過來:「琉璃?」

  他的眼裡有關切,有擔憂,大約是黑瘦了些,微微皺著的眉間彷彿也多了好些憂慮的陰影。琉璃的心裡微微一疼,亂糟糟的情緒突然定了下來。無論如何,一切都已經過去,而且就算重來一次,她也沒有更好的選擇。如果武夫人的謀算注定成空,自己也注定要辜負她的囑託,又何必把這份負擔到他的肩上?

  她看著他笑了笑:「沒什麼。只是覺得,人算,終究不如天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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