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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明月(風起霓裳)》第328章
第三章 美人恩仇 帝王心術

  午時將到,暮春的陽光暖洋洋的曬得人提不起精神。延壽坊裡,早間趕去縣衙看熱鬧的閒漢們猶未歸來,倒比平日清靜了幾分。往來車流中,一輛毫不起眼的牛車悄然拐進裴府西牆邊的小巷,停在了長巷深處裴府的後門門口。

  青色的車簾一卷,小米彎腰出來,左右看了兩眼,見只有看門的婆子拿著踏凳趕將過來,這才回身和趙幺娘一道將琉璃小心翼翼地扶了出來。

  琉璃穿了件素面的披風,從頭到腳都裹了個嚴實,只是身形比兩個月前又笨重了不少,七個多月的身子看去倒像就要臨盆了一般。她出得車來,也是門裡門外地看了好幾眼,才對那婆子點頭笑道:「這趟差你辦得甚好,只是回頭嘴可要嚴一點,千萬不要……」

  話音未落,就聽後面有人淡淡地問道:「千萬不要什麼?」

  琉璃幾個都嚇了一跳,卻見馬車的後面,那騎馬跟車的護院身邊不知何時已多了一人,籠冠緋袍,不是裴行儉又是哪個?他帶馬來到車前,一言不發地看著琉璃,臉上竟是看不出半分喜怒。

  琉璃暗叫一聲糟糕,他不是要連忙兩天,今日午後才能回來麼?是什麼時候跟上車子的?是不是什麼事都知道了?她有心想問一聲,可對上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卻心虛得只憋出了一句:「沒、沒什麼。」

  裴行儉神色平靜地點了點頭:「沒什麼就好。」說完翻身下馬,伸手將琉璃從車上扶了下來,托住她的手臂轉身往院內走去。他的動作輕緩,一如往日,只是那沉默裡,卻分明多了種平日沒有的壓力。

  車上剩下的兩人面面相覷,還是趙幺娘先笑了笑:「少伯既然都回來了,我就不去主院打擾了,待會兒夫人若是有召,再使人過去喚我便是。」

  小米差點跳了起來:「你、你……」

  趙幺娘忙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少伯這時辰趕了回來,自然有話跟夫人說,我跟過去又算什麼?你也不用怕,咱們都是聽夫人的,少伯那般明理的人,再惱也不會拿你出氣。」說完安慰地拍了拍她,跳下馬車,進門一轉便不見了人影。

  小米跺腳不迭,阿郎的確從不拿人出氣,只是被他淡淡地說上幾句,那份難受,還不如直接去挨頓打!她在車上轉了兩個圈,到底不敢像趙幺娘一樣躲開,只能跳下車子,提裙追了上去,不遠不近地綴在後頭。

  琉璃此時一顆心已在七上八下之間轉了幾十個來回,有心插科打諢一把,低頭瞧瞧自己的身形,頓時打了個寒顫:挺著這麼大的肚子賣萌,太污染環境了……想了半天,她還是抬頭笑了笑:「守約,你這回的差可是都辦妥了?」

  裴行儉的臉色依然是淡淡的:「差不多吧。」

  敢情他是差事沒辦完就出來找自己了?看了看裴行儉身上那風塵未撣的朝服,琉璃頓時多了幾分歉疚,老老實實道:「守約,我不是不憂心什麼,就是在家裡悶得慌,想去瞧瞧熱鬧。你要是覺得不妥當,我以後再也不這樣了,好不好?」

  裴行儉嘆了口氣,轉頭看著她:「那你覺得這樣妥當麼?」

  琉璃愣了一下,忍不住辯解道:「我也沒那麼莽撞,昨日就裡裡外外都讓她們打點好了。今日過去,是早早的去,早早的回,也就是在酒樓雅室裡瞧了回熱鬧而已,又不會跟人擠著碰著,沒什麼不妥的吧?」

  裴行儉聲音微沉:「那你知不知道今日去那邊酒樓看熱鬧的,有多少人能認出你來?你知不知道自己的雅室前後左右都是些什麼人?你知不知道大長公主那邊派了哪些人過去?你想沒想過,若是他們發現你在那裡,惱羞成怒之下會用上什麼手段?哪怕是尋常熟人在那種場合下一嗓子叫出來,又會是什麼情形?如今你又是……」他突然長嘆一聲,止住了話頭。琉璃不由無言以對,想說自己戴了帷帽,可她如今這體態,加上身邊一頭紅發的小米,但凡知道點底細的,當真是一眼便能瞧出來!瞧著裴行儉眼裡的憂慮無奈,她愈發歉疚,低聲道:「是我考慮不周,讓你擔心了。」

  裴行儉微微搖頭:「我擔心不擔心的算得了什麼?你沒事就好。只是這次沒事,是咱們運氣好,下次你可萬萬不能這樣了!你若實在想去哪裡,跟我說一聲,我來給你安排,也比這樣穩妥得多!」

  琉璃低頭不語,心道,你要能安排,那才是見鬼了!最近這一個多月,不曉得是吏選的事沒那麼忙了,還是她的月份大了,裴行儉顯然又犯上了產前綜合症,緊張程度居然比上次有過之而無不及,不讓她多走一步多管一事不說,經常好好在外頭辦著差還會派人回來查崗!琉璃被悶得都快長毛了,好容易這次吏選結束,收尾工作要忙上兩天,她才忍不住溜出來一趟,沒想到這麼小心行事,結果卻是被抓了個現行……想到離分娩還有兩個多月,她簡直連氣都嘆不出來了。

  裴行儉瞧著她的臉色,放緩了聲音:「我知道你覺得悶,只是眼下你身子這麼重了,行動都得小心,何況去那種地方?你再忍忍,我這就讓人把咱們在終南山那邊的莊子好好收拾一遍,等到秋天了,咱們帶上孩子們去住上半個月,那莊子裡就有活水,到時候咱們可以帶三郎釣釣魚……」

  秋天?算算時間,孩子那時應該已過了百日,正是可以出門的時候。只是裴行儉原先也說吏選之後就陪自己到城外去養胎的,前些日子不也改了主意?天曉得幾個月後又會怎樣……琉璃聽著聽著,便有些心不在焉起來,念頭不由又轉到了剛剛看完的那場熱鬧,剛才被嚇得丟到一邊的無數疑惑也紛紛翻了上來。

  昨日清晨裴行儉離家前就提過一句,這兩天外頭有些鬧騰,不過他早就安排好了,阿景會出面處理。等到午後崔玉娘又一次氣急敗壞地找上門來,她才曉得是出了這麼檔事,也嚇了一跳——這麼大的事,阿景怎麼處理得了?把阿景叫來一問,得到的答案卻是,「阿郎說,這事兒明日或許會攀到小人頭上,小人去堂上大叫幾聲冤枉,自會有人出面收拾頭尾」。

  她想了半天也想不明白,這事兒怎麼能攀到阿景頭上,又有誰能扭轉乾坤?這才按捺不住好奇,決心溜出去看個究竟。直到聽到那位行霍的主動自承行賄,她才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可問題是,這一切裴行儉是怎麼知道的?那位金大郎又是怎麼死而復生的?

  想到裴行儉這幾個月來埋首案牘,怎麼也沒時間去查尋安排這些事情,琉璃心裡越發納悶。待得兩人回屋換了衣裳,她便把婢女們都打發了下去,轉身拉住裴行儉問道:「今天的這一出到底是怎麼回事?」

  裴行儉低頭瞧著她,眼神深邃複雜,不知想起了什麼,語氣變得格外柔和:「好,你莫急,我都告訴你。」

 他扶著琉璃坐在屏風床上坐下,讓她舒舒服服地靠在自己胸口,才低聲道:「這件事說穿了半點都不稀奇。你既然去衙門聽過審,自然也知道,這一回的事情是從金大郎的房東何娘子要出遠門開始的。這位何娘子就是最要緊的人物,給金大郎看病的醫師是她請的,金大郎的後事是她處置的,她曾是北里的紅人,這次牽扯進來的幾個女伎,也都是她安排的。而這位何娘子,咱們都認識。」他們都認識,北里的紅人……琉璃猛地坐直了身子:「雪奴?」

  裴行儉笑著將她按在懷中:「你總抱怨在家裡都呆傻了,這不還是挺聰明的麼?」

  琉璃的眉頭反而慢慢皺了起來:「就算我曾順手幫過她,也不值當她如此回報吧?她這次把那些人都得罪狠了,只怕再也回不了長安,難不成就此拋家舍業的在外頭漂泊?這算怎麼回事?」

  裴行儉伸手撫開了她眉心的皺紋:「你放心,她這回原本就不全是為了報恩,更是藉著這件事了結恩怨,離開長安,從此落得一身自在。」

  琉璃好不納悶:「了結恩怨?」

  裴行儉點頭:「這位雪奴原是有些來歷的,西市這邊的人都叫她何娘子,北里那邊喚她李姨娘,其實她本來姓霍!」

  姓霍?琉璃聽著裴行儉微微加重的聲音,想了想才疑惑道:「難不成……她是跟今天那位霍評事有什麼淵源?」

  裴行儉微笑著點了點頭。琉璃的眼睛頓時睜大了一圈——又是狗血的家族恩怨!嗯,今天那位霍評事似乎比雪奴也大不了太多,身材氣度也十分出色,他們這是家族傾軋結下了仇恨,還是兄妹之間……她正想得出神,額頭被裴行儉輕輕彈了一下,「別胡思亂想!這位霍評事,論輩分,是雪奴嫡親的叔叔。」

  不是兄妹,是叔侄?琉璃胸口那團八卦的小火焰頓時燒得更旺,眼巴巴地抬頭瞧著裴行儉。裴行儉滿臉都是無奈:「這件事說來話長。雪奴的母親姓李,也曾是北里紅極一時的私妓,因遇上她的父親,才帶著歷年攢下的家當從了良。當年的霍家雖然有些家底,因為雪奴的祖父纏綿病榻多年,底子已是被掏空了,祖母體弱,幾個叔叔年齡又小,全是靠著雪奴母親的積蓄才擺脫窘境,還能拿出錢來上下打點,讓她父親也得了個官職。」

  「不曾想她父親生得太好,上任沒多久,就被上司看中了,有心招他為婿。那位上司官職雖然不高,家族卻頗有勢力,他家女兒也算得上名門貴女。她父親捨不得這樣的機緣,當即就應下了。」

  果然是這種故事,杜十娘們自古以來都是沒什麼好下場的!琉璃正想嘆氣,卻聽裴行儉已經一口氣嘆了出來:「這也罷了,這位霍官人回頭跟家裡人一番商量之後,給雪奴的母親扣上了一頂事母不孝的名頭,將她生生趕出了家門!」

  琉璃不由一呆,忍不住問:「那她的積蓄呢?還有雪奴,難道也被趕出來了?」

  裴行儉嘲諷地笑了笑:「積蓄?他們之所以要將雪奴的母親趕出門去,為的就是要將錢財悉數扣下了,不然高門貴女身價驚人,霍家又拿什麼給新婦做聘禮?至於雪奴,那時她母親剛剛懷上她。」

  這也……琉璃簡直無語,半晌才道:「這樣的事,難道她不會去告麼?」就算照樣被休,嫁妝總要拿回來!

  裴行儉搖了搖頭,語氣微冷:「按律,不孝,可判死罪。」

  也就是說,她如果敢告到官府,只怕連活路都沒有!在西州的時候,那個兒媳婦不就被私通和尚的婆婆硬安了個不孝的罪名,差點被害死嗎?琉璃只覺得胸口一陣發堵,皺眉問道:「那她們,她們後來……」

  裴行儉淡淡地道:「雪奴的母親走投無路,只能回長安重操舊業,到雪奴六七歲上,終於熬不住一病死了。是她舊日的姐妹將雪奴撫養長大,精心調教了一身的本事。只是她剛剛一炮而紅,就被臨海大長公主的人看中,強逼著買做了奴婢,送到了咱們這裡。」琉璃點了點頭:「難怪!」難怪她會選擇回平康坊,難怪她說自己心願未了,大概對她而言,替母親討回公道,才是一生裡最重要的事情!

  裴行儉顯然知道她的意思,點頭「嗯」了一聲:「此女的確是謀事深遠,心志堅定,離開咱們家沒多久,就成了北里一等一的紅人。她又捨得花錢,願意結交三教九流,過了幾年,在那一帶已能呼風喚雨。如今北里的月旦評,就是在她主持下漸漸成了風流盛事,由此,在整個長安城裡,她也算是初成氣候。」

  「月旦評?」這個詞琉璃倒也聽說過,似乎是名妓與士子互相評點的酒宴,常有妙語流傳出來,只是,「這跟氣候不氣候的,又有什麼干係?」

  裴行儉笑道:「平康坊原是士子云集之所,這士子、選人要博個前程,才華固然不可或缺,有貴人提攜卻更是要緊。他們如何才能入那些貴人的眼?一是靠關係,靠投卷自薦,二就是靠出名了。有才名在外,自然更容易得人青睞。因此,月旦評聲勢越響,士子們就越是趨之若鶩。」

  「等到有才有貌的士子來得多了,那些有心招攬才俊的貴人自然也會留意此事。比起旁人推薦,自己尋摸,在月旦評這種場合直接選人,省時省力,何樂不為?到了後來,就是權貴子弟想在科舉和吏選之前為自己造出聲勢,往往也會借助於月旦評。如此一來,借力打力,借勢成勢,她又怎能成不了氣候?」

  原來月旦評就是長安城的名士製造中心和高端人才市場啊!琉璃恍然大悟,不過她更關心的還是故事的後繼:「那霍家人呢?她是什麼時候開始對付他們的?」

  裴行儉神色多少有些複雜:「早在七八年前,雪奴就查到了她父親為官的劣跡,設法揭了出來,讓他拿出畢生積蓄打點之後,得了個丟官去職的下場。這幾年兩個叔叔來京城待選,也被她設計得名聲掃地,狼狽離京。此次捲進來的霍標是她最小的叔叔,當年她母親進門時霍標才四五歲,身子極弱,還是她母親精心照顧、多方調理才好轉的。可她母親被趕出去時,他卻追在後面丟了幾塊石頭。」

  「那石頭,雪奴的母親揀了塊一直帶在身邊,臨終時留給了雪奴,讓她也好好收著,一生一世都不許丟,因為那是霍家人送給她們母女的唯一物件。」

  這句話,由裴行儉那麼溫潤平和的聲音轉述出來,都似乎帶著一種刻骨的寒意。琉璃一時也不知說什麼才好,霍家兄弟有今天原是咎由自取,可雪奴的母親,那樣一個愛則飛蛾撲火、不顧一切,恨則刻骨蝕腸、死亦不休的女子,到底還是……她忍不住嘆氣:「可惜了!」

  裴行儉點了點頭:「的確可惜。霍標我仔細瞧過,才幹風度都是難得的,就是功名心熱了些。幼時受人挑撥,不分好歹,也不算什麼不赦之罪,如今卻落得身敗名裂。雪奴如此行徑,對母親固然是盡了孝,對父族卻到底太過。退一萬步來說,就算她不曾把自己當過霍家人,可大好人生,又何必浪費在報復他人上?」

  這話說得!琉璃回頭白了他一眼:「我是說雪奴的母親可惜,霍標有什麼可惜的?要是沒有雪奴的母親,他不過是個破落人家的病秧子,既然他能恩將仇報,難道還不許別人以直報怨?如今他好歹還有副好身子骨,怎麼算都不虧!要依我看,雪奴對他們一家子已經手下留情了。都說欠債還錢,欠命抵命,她只是把這家人打回原形了而已,公平得很。至於大好人生,若是快意恩仇都不能,那還算得上什麼『大好』?」裴行儉怔了怔,笑了起來:「好,好!你們都是一身俠骨,快意恩仇,我就是個鄉愿的俗人,你別嫌棄我就好。」

  琉璃的嘴角頓時撇到了下巴上,他要真是鄉愿就好了!鄉愿的人才不會接手吏選改制這種天字第一號燙手芋頭呢!不過慢著,「你說霍標可惜,可這件事你不是早就知道了麼?」

  裴行儉臉上露出一絲苦笑:「我又不是神仙,這種事如何能早就知曉?我原先只知道他們設了這麼個局,要把幾個看去最有前程的選人捧得高高的,最好讓他們都留在長安,之後再把案子鬧大,如此,便好彈劾我選才不公,質疑吏選不以德行為先不妥。我自然不會入局,只有霍標是順水推舟讓他留在了大理寺,想著事發之後,他不像別人能靠外放避開風頭,又是留在大理寺這種要的衙門,那些人多半會覺得他礙眼,至於他躲不躲得過那些算計,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也算是小懲大誡。」

  「直到前天晚上,我聽說這案子已審到平康坊的武侯,那個最後給金大郎看病的名醫卻始終不曾到堂,這才覺得事情只怕有變。我們府裡這幾個月在外面跑腿最多的就是阿景,十有八九要著落在他身上,我讓他留下來,到時他喊上幾聲冤枉,金大郎就勢到堂,自然真相大白。可霍標那邊卻怎麼也來不及安排了!」他嘆了口氣,「或許你說得對,他欠了自家長嫂的,命中注定該悉數歸還。不然他們苦心經營了這麼久,怎麼會臨時出這樣的昏招,又獨獨坑了他一個!」

  琉璃也笑了起來:「可不是命中注定!所以今天,我也是注定要去這麼一趟,那位縣令注定要出這次風頭,你可不許再怪我了。」裴行儉在西州管了那麼多年的刑訟,耳濡目染之下,她對唐律自然也不陌生,今日既然遇到了這種事情,她若是不把那些人的良苦用心揭開讓大夥兒瞧個明白,豈不是白去了一趟?

  裴行儉臉上並沒有露出笑容,眉宇間反而多了些陰影,低頭瞧了琉璃良久才嘆了口氣:「我沒有生氣,我是害怕。接手吏選以來,我從沒怕過那些明槍暗箭,可今日阿陽回到吏部,跟我說,在府裡沒有見著你,我是真的怕了。」

  他的聲音平緩,神色平靜,但眼底的那份憐惜和憂慮卻濃厚得幾乎能令人窒息。琉璃一怔,後悔頓時湧上心頭:自己又不是不知道他緊張,又何必為了一時痛快讓他這樣擔憂?她回轉身子將臉埋在了裴行儉的胸口,真心誠意地保證:「是我莽撞了,以後再也不這樣!」肚子適時地咕嚕嚕一陣亂動,她忙伸手將裴行儉手掌按在了起伏處:「你瞧,四郎也聽見了,我可不敢對孩子食言。」

  裴行儉凝神感受著裡面的動靜,嘴角慢慢露出了微笑:「他……他可一定要乖乖的。」

  乖乖的?從這幾個月的動靜來看,這位小光庭以後能有三郎一半乖,琉璃覺得自己就要謝天謝地。想了想,她決定還是把話題扯開,笑著問道:「對了,雪奴後來怎麼又成了西市的何娘子?如今她去了哪裡?以後又打算怎麼過?還有霍家,她真的就此徹底丟開了?」

 裴行儉的手依然輕輕放在琉璃的肚子上,語氣有些漫不經心:「她是明白人,自然知道自己捲入的事情越多,就越是難以脫身,所以幾年前就開始謀劃退路,先找了個胡商從良,給自己添了重明面上的身份。至於置辦那些院子,與其說是為了掙錢,倒不如說為了籠絡人,給自己添些助力和耳目。我這次面銓,有幾個要緊消息就是這些人打探出來的。這一次,她跟那些人說,自己的舉動逃不開有心人探查,不如出趟遠門,既可以引發事端,又能讓人無從下手,這才從從容容收拾行裝,結束產業,出了長安。至於眼下她在哪裡,大概沒人知道。以她的本事,在哪裡又安身不得?」「至於霍家,她倒也說過,霍家欠她母親的東西,她已討回得差不多了。霍標麼,念他當時年幼無知,也可以放他一馬,且看天命。她父親和前頭兩個叔叔,相信但凡我還當著選官,就不會放任這種人去禍害百姓。至於她父親的繼室和後頭的兒女,這些人不曾故意害過她母親,自然也談不上仇怨,冤有頭債有主,她不會在不相干的婦孺身上討公道。」

  「這才是好本事,好風度!」琉璃聽得眼睛都直了,想到這樣一位奇女子自己竟是無緣再見,忍不住嘆了好幾口氣,又拉著裴行儉問:「她如今出落成什麼模樣了?是不是更美了?」

  裴行儉似乎沒想到她會問這個,一怔之後便搖了搖頭:「這倒是沒大留意,似乎和原先也差不多。我是去年到九成宮前和她見過一面,敲定了一些事,這幾個月裡,都是通過採買的酒水和筆墨,用夾帶的密信通的消息,並沒有再見過她。」

  「沒留意?」琉璃懷疑地轉頭看著裴行儉,雪奴那樣的美人,他居然說沒留意她的樣貌?

  裴行儉滿面誠懇地道歉:「原是我考慮不周,下次若再見到雪奴,我一定好好留意,仔仔細細看清楚,看她是不是變得更美了,到底是哪裡更美了,好不好?」

  琉璃沒好氣地脫口而出:「不好!」

  裴行儉的嘴角微微翹了起來。琉璃也醒悟過來自己說錯了話,忙道:「你知道什麼美不美的?自然應該讓我來仔細看看。日後再畫美人圖,心裡也好多幅底稿。」

  裴行儉笑著理了理她鬢角的散發:「我怎麼就不知道什麼美不美的?我若是當真不知道,當年又怎會認定了就是你?」

  他難得這樣甜言蜜語,琉璃雖然曉得自己如今這蠟黃浮腫的模樣著實美得有限,心裡也是一甜,正要說話,外頭卻傳來了小米小心翼翼的聲音:「阿郎,娘子,燕姊姊來了。」

  「阿燕?」琉璃好不納悶,阿燕如今是三天來診一次脈,按理是明天過來啊。

  裴行儉抬頭應了聲「請她進來」,又回身扶著琉璃慢慢躺下,低聲解釋道:「我聽阿陽說沒見著你,就讓他去請阿燕了,總要看看才放心。說起來,阿燕倒是前陣子剛見過雪奴兩次。」

  琉璃頓時來了興趣,轉頭見阿燕已進了門,忙抬起脖子問:「你前陣子見過雪奴?怎麼沒跟我說過?」

  阿燕吃了一驚,抬頭看了裴行儉一眼,見他微微點頭,才笑道:「娘子也知道今日的事了?」突然又拍了拍自己額頭,「我早該想到的!阿景是老實人,怎麼想得出那些話來?」

  琉璃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阿景老實?有其主必有其僕,自己雖然教了他幾句,可那扮豬吃老虎的臨場發揮可不是自己教得了的!不過她的心思早已不在這上面,直催阿燕:「你是什麼時候見到雪奴的?」

  阿燕坐了下來,把當日發生的事情從頭到尾簡單說了一遍,又笑道:「昨天剛剛聽人說起這樁官司時,我還嚇了一大跳,今日過去一看,才曉得雪奴原來是在幫阿郎辦事,我家那呆子在她那裡救治的病人十有八九就是金大郎,虧他還守口如瓶得什麼似的,怎麼說都不肯透露一句!」

  裴行儉負手站在一旁,聽到這裡解釋了一句:「你也莫要怪他,最早是我跟他說過一聲,凡事聽何家人的分派就好。」

  阿燕「喔」了一聲,心裡對韓四的不滿略減,卻還是有些不解:這事的確干係重大,可既然是阿郎安排的,雪奴為什麼還要這般拐彎抹角?她是信不過自己?琉璃卻忍不住羨慕道:「看來她是真的打算去西域了,長安雖然時有胡商來往,在那邊生活過的長安人卻不多,難怪她願意找你打聽。」

  這倒也是……阿燕心思還未轉過來,裴行儉已對琉璃道:「你還是趕緊讓阿燕把脈吧,在縣衙看了這麼久熱鬧,一路顛簸的,臉都白了,還願意打聽這些閒事!」

  阿燕頓時嚇了一跳,看向琉璃的目光裡便帶上了緊張和責怪:「娘子你……」

  琉璃忙截住了她的話頭:「知道了知道了,下次再不這樣了!」說完便閉目裝死,只覺好生無趣:阿燕這次也被裴行儉傳染了,總是大驚小怪的,是生怕自己不夠緊張嗎?

  阿燕嘆了口氣,低頭凝神細細診了一遍才道:「還好,娘子沒什麼大礙,只是有些累著了,這兩日多躺躺就好。」

  琉璃默默地翻了個白眼。裴行儉卻是鬆了口氣,想了想才對阿燕道:「有些事我沒有太過問,不過雪奴臨行前曾在信裡提過幾句,說是以你和韓四的人品本事,不該再為生計所累,她在長安還有一處藥鋪,叫念慈堂,旁人都不知道底細的,以後想請你們多多費心。」

  阿燕愣了一下才明白這話裡的意思,不由「騰」地站了起來。裴行儉擺了擺手:「雪奴的意思是,這處藥鋪生意雖還過得去,因初衷是要為她母親積福,好些藥材要舍給病坊,這負擔也是極重的,你們若覺得吃力不討好,她也不敢強求。大約過幾日自會有人來找你們,你們接或不接,到時與他們分說清楚就是。」

  阿燕站在那裡,臉上滿是躊躇和迷惘,半晌才道:「我、我再想想。」

  裴行儉點了點頭,無意多說,阿燕卻有些坐立不安。琉璃只能勸她回去與韓四好好商量,待她一走,便忍不住問裴行儉:「那念慈堂,我怎麼聽著有點耳熟?」

  裴行儉微笑著看了她一眼:「在長安城裡,比這家更大的藥鋪不會超過十家。」

  琉璃恍然點頭,那可比如今韓四坐堂的安家藥鋪要大得多,不過,長安城的病坊常年收容那些貧病交加的人,金錢和精力上的支出也不會小,韓四心地厚道,阿燕心細如髮,的確是好人選……不過此事到底不是她操心得來的,她想了想也就放到一邊,和裴行儉說了幾句閒話。又有小婢女來報,三郎在花園的池子邊上撈了一上午的魚,因沒撈到大的,不肯回來回來吃飯。

  裴行儉起身笑道:「他這倔脾氣倒是越來越像你了,我去拎他回來!」說完挽了挽袖子,大步出門而去。

  琉璃無奈地搖了搖頭:他這是要拎兒子回來呢?還是要趕去幫他撈大魚?

  門簾微微一動,小米探頭進來看了兩眼,大概是確認屋裡沒有旁人了,才輕手輕腳走了過來,走到琉璃跟前低頭叫了聲「娘子」,又期期艾艾地沒有說下去。

  琉璃不由奇道:「你想說什麼?」

  小米吭哧了半晌才低聲道:「娘子,阿景他……嗯,阿景……」

  琉璃莫名其妙地瞧著她:「阿景怎麼了?難道他還沒回來?」

  小米沉默片刻,突然抬起了頭:「娘子,是我瞧上阿景了,您能讓人幫我我問問,他瞧得上我不?」

  「啊?」琉璃嚇了一跳,小米挑男人也挑了半年多了,可這一位麼,「你不是嫌他性子悶個子小生得不好看麼?」

  小米的臉上難得的露出了幾絲羞澀:「以前、以前我瞧著他是不起眼,還納悶過阿郎怎麼偏偏願意抬舉他。今天才曉得,他竟有這樣的膽量和口才,隨機應變不用說了,當著那麼多人,竟是半點不亂的,真真是個有能耐的。」阿景有能耐?琉璃仔細看了小米幾眼,見她雙頰暈紅,雙眸明亮,整張面孔都有一種夢幻般神情,心知這妮子不是說著玩的,既有些為她高興,又有些擔心:「你不是一直想找個生得好性子也好的麼?阿景性子還好,生得卻只是尋常,你若有心選他,我自然會幫你問問,可他一旦願意了,你可不好再後悔。」

  小米堅決地搖了搖頭:「婢子不會後悔!原先我也想找個樣樣都好的,可真瞧了幾個,卻總覺得不是我心裡想要的,剛才看見阿景在人群前裝模作樣,卻句句犀利的模樣,我才覺得,就是他了!」

  原來她就是喜歡這種扮豬吃老虎型的,難不成這也是有其主必有其僕?琉璃揉了揉額頭:「你想清楚了就好。」總比紫芝對這事兒壓根沒興趣好,問她總是一句「隨便娘子處置」,隨便處置,那是怎麼個處置法?

  小米嘻嘻一笑:「婢子自然想清楚了。我是個笨肚直腸的,就該找個心眼多、會說話的人。這樣的話,日後生了孩兒,模樣像我,性子像他,豈不是好得很?」

  琉璃的念頭還在紫芝的事情上轉悠,順口回道:「這可難說,你們的孩子也說不定會生得像他,性子像你。」話一出口才回過神來,頓時好不後悔:自己莫不是傻了?沒事說這種實話幹什麼?

  小米果然呆住了,半晌才失魂落魄地回了一句:「就像三郎這樣麼?」

  琉璃默默地抬頭看著屋頂,心裡好不憂傷:自己果然是傻了,沒事招她說這種實話幹什麼?

  …… …… ……

  日頭漸漸過了中天,又慢慢墜向大明宮高高的西牆。斜暉從紫宸殿偏殿半開的窗櫺間照了進去,在滿地的蓮花碧磚上灑落點點金輝。

  李敬玄端端正正地站在殿內,微微低著的面孔看不清表情如何,腰桿卻明顯比往日挺得更直。

  高案的後面,李治合上名冊,略顯蒼白的面頰彷彿也染上了夕陽的顏色,聲音裡更滿是暖意:「這幾個月,李卿辛苦了。」

  李敬玄恭敬地回道:「不敢當,此乃微臣分內之事,若有疏漏之處,還望陛下海涵。」

  「李卿不必過謙。」李治輕輕拍了拍案上那卷花名冊,聲音裡滿是如釋重負的欣慰,「這十餘年來,每到此時,彈劾吏選的摺子都會堆滿此案,可此番吏選,不但朕這裡清靜了,滿朝堂都不曾聽聞異議,長此以往,天下英才,何愁不能人盡其用?若朝中諸位臣工都如李卿,朕也能日日都高枕無憂了!」

  李敬玄忙欠身行禮:「陛下過譽了,臣惶恐!」他的姿態依舊恭謹,神色也依舊沉著,只是眉梢眼角到底還是流露出了幾分難以掩飾的光彩。

  李治的目光在李敬玄臉上轉了轉,感慨地嘆了一聲:「朕何嘗過譽?想那數月之前,裴卿在朝堂上侃侃而談時,朕雖當場就應了,心裡卻著實沒什麼把握,這以身言書判選才,以長榜公佈天下,事事並無前例,焉知後果如何?如今看來,裴卿所言果然不錯,他這吏選之改,的確是功在社稷,利在千秋!」

  李敬玄臉上的光彩微微一暗,嘴角卻立時露出了笑意:「陛下說得極是。此次吏選,裴少伯事必躬親,勤勉之極,各司同僚不計得失,通力合作,唯恐有負陛下所托,方有今日局面。」

  李治瞧著李敬玄的笑臉,笑容裡也添了幾分真正的愉悅:「話雖如此,若無李卿坐鎮,諸事也不會如此順利。朕雖在深宮,卻也是聽說了『裴李』美名的。」李敬玄袖子一顫,垂下了眼簾。「裴李」,天曉得這是誰傳出來的說法,不知情的人,只怕都以為那裴行儉才是吏部主官,而他李敬玄不過是個副手!偏偏如今人人都在當美名傳誦,連聖人都覺得這是個好名號!他胸中百感交集,臉上的神色卻是更是謙和:「不過是戲言而已,當不得陛下如此誇讚。」

  李治哈哈一笑:「不是朕誇讚,是長安人誇讚,是各地的選人在誇讚。想必不出數月,『裴李』之名就將傳遍天下!」他彷彿突然想起了什麼,笑著搖了搖頭,「說來也是朕疏忽了,今日原該把這『裴』也傳來才是,如今宮裡都流傳著他面銓選人時出的幾樁奇事,朕倒想問問他到底是如何看出來的。」

  李敬玄也笑:「不怕陛下笑話,微臣也曾問過裴少伯幾回,少伯卻是守口如瓶,不肯多說,陛下若能問出來,那是再好不過。只是今日少伯家中似乎有事,他午前便已封卷離台,陛下只怕得改日再尋他回話了。」

  「午前就回去了?」李治挑了挑眉,隨即便笑罵了一句:「他倒是會躲懶,虧得李卿還說他勤勉!」來回踱了幾步,他明顯有些意興闌珊,「今日也不早了,李卿也早些回去歇息吧,待我改日將守約拿來審問時,定會叫李卿也來聽聽。」

  聽著這漫不經心的語氣,李敬玄一顆心更是往下沉了沉,面不改色地笑著欠身應諾,退後幾步,轉身離開。

  李治瞧著他的背影,細長的鳳眼裡光芒閃動,嘴角的笑意也漸漸變得意味深長。案上那卷名冊,不知何時已被他牢牢地攥在了手裡。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把名冊一放,揚聲叫了句:「來人!」

  在殿外守候的宦官宮女們應聲而入,領頭的竇寬走近幾步,低聲回道:「啟稟陛下,皇后適才來過,聽說陛下在召見李相,便回去了。」

  李治微微點頭:「她說了有什麼事麼?」

  竇寬笑道:「也沒什麼,就是眼見要立夏了,宮中要給諸位大臣準備冰賞,皇后想問問陛下有什麼吩咐沒有,譬如李相這樣雙喜臨門的,要不要再添一份?」

  「雙喜臨門?」李治詫異地看了竇寬一眼,竇寬卻只是搖頭:「奴婢也不大清楚。」

  李治往窗外看了看,站了起來:「去含涼殿!」

  此時含涼殿卻是格外熱鬧,無數箱籠齊齊整整地從大殿一直擺放到了廊廡下面,各處的管事宮女進進出出,人人步履輕快、滿面笑容。放眼望去,到處都是飄動的半臂和披帛,宛如大群的彩蝶翩然飛舞。李治一進院門,心情不由便是一振。

  武後大約原本就在前殿,通傳聲剛落,便快步迎了出來。她身上穿著件繡銀絲對鶴圖案的月白色高腰襦裙,頭上只有一根簡簡單單的珠釵,釵頭上一顆拇指大小的渾圓珍珠在斜暉中光芒流轉,那滿院子五彩繽紛的夏裝頓時都失了光彩。

  李治下了步輦,笑著扶住了她的手:「媚娘又在給大夥兒發什麼好東西了?」

  這稱呼李治已很久不曾用過,武後眼裡光芒閃動,笑容更是嫵媚:「陛下就不要笑話臣妾了,哪裡有什麼好東西?不過是這幾年裡庫裡存下的一些絲羅紗縠而已,白收著也是可惜,所以乘著發冰例,把這些都拿出來,上好的賞給宗室百官,餘下這些給宮人們分分,這些輕薄嬌豔的料子,眼下正好讓她們穿出來,也讓咱們宮裡的山山水水添些顏色。」

  李治連連點頭:「還是媚娘想得周到。」武後輕輕一笑:「光是臣妾想有什麼用,往年裡就算想要如此,也沒這麼多好東西,這幾年四海昇平,除了蜀地和江南外,北方的定州、恆州、絳州也有上好的絲縠進貢,這才夠大夥兒分的,說來咱們都是沾了陛下的光。」

  李治眉眼間的笑紋立時都深了幾分。他攜著武後一道走上了迴廊,從廊廡到前殿,一路上都擺著半開的箱籠,箱籠裡各色絲羅流光溢彩,映襯著宮人們笑逐顏開的面孔,分外繁華歡悅。李治停下腳步,彎腰揀了匹單絲羅出來,在手上掂了掂:「蜀地的絲羅果然越發精細了,這匹比早年的似乎要更輕巧些。」

  武後滿臉都是贊色:「陛下好眼力!這是今年的益州春羅,適才玉柳她們還爭論了半日,拿稱來細細稱了一遍,一匹不到五兩,果然比往年的又輕了好幾錢!」

  李治滿意地笑了笑,順手把絲羅丟了回去:「還算他們肯用心。」

  武後卻道:「這些都不算什麼,殿內還有幾箱今年剛到的輕容,那才真真是柔如煙霧、薄如蟬翼,可惜數量不多,如今皇兒們都大了,總要先要緊著他們,還有各宮嬪妃也得分些,剩下這些最多只能給幾家相公各賞幾匹了。」

  李治頓時想起了此來的初衷:「你適才跟阿竇說李相近日是雙喜臨門?」

  武後笑著點頭:「可不是。陛下也說過,李相這次的差事辦得極好,這自然是一喜。第二喜麼,不知陛下還記不記得去年賞給他的何氏?前些日子李相夫人帶著她來宮裡謝恩,竟是有三個月的身孕了。臣妾想著,畢竟是陛下親自賞的人,大小也算件喜事,何況李相夫人又賢惠大度,既然如此,臣妾何不也徇私一回,多賞她幾匹輕容?東西雖小,到底是個體面。」

  李治哪裡還記得什麼何氏劉氏,不過自己賞的人能得寵到底不是壞事,順口道:「這些東西,你看著賞賜就好。」

  武後便問:「李相府上的冰賞要不要也加厚些?」

  李治想了想才道:「李敬玄這趟差事的確盡心,給他的冰賞也添上五成吧!」

  武後笑道:「裴少伯那邊是不是一樣也要添些才好?這次吏選他原有首倡之功,面銓時那斷人如神的名聲就更不用說。庫狄氏也是個謹慎的,聽說吏選這幾個月裡,她竟是不出大門了。」

  李治略感意外,轉頭對上武後含笑的眸子,頓時多了幾分警惕:難不成這才是她的本意?略一思量便笑道:「那就給他也添上三成,總不好越了李相。」

  武後垂眸一笑:「臣妾遵命。」隨口便轉了話題,什麼何氏前些日子看著倒是更出落了,不像去了盧府的丁氏,大約是侍疾辛苦,瘦了好幾圈……李治心頭依舊轉著疑問:皇后這幾個月裡,話裡話外可沒少給裴行儉說話,她到底是愛屋及烏,還是另有緣故?聽著這些絮語,不由想起一事,脫口道:「我記得還有個趙氏,她這幾個月可曾進過宮?」

  武後笑道:「陛下說的是去裴府的那位吧?庫狄氏最近身子不大好,趙氏身為義女,自然應該侍疾,怎好進宮?」

  李治不由吃了一驚:「義女?」

  武後也驚訝地挑起了眉頭:「此事常樂大長公主沒跟陛下說過?」

  李治搖了搖頭,武後立即笑道:「說來也是緣分。正月裡裴家不是辦了暖宅的宴席麼?常樂大長公主也過去添了個禮,在席上認出趙氏正是她夫家的妹子,自然要拜託庫狄氏照看照看,還說要送趙氏嫁妝奴婢。不知怎地,趙氏卻說想認庫狄氏為義母,邢國公夫人也在,當場就拍板認了她。」李治的眉頭不由越皺越緊,還未開口,武後已瞧著他笑道:「陛下也莫怪趙氏不知好歹,裴少伯是什麼性子,陛下還不知道?說起來,這滿朝文武裡,也就是他還有幾分房相的品格了。」

  李治嘴角往上彎了彎,心頭卻是一聲冷笑,房玄齡勤勉謹慎,從不踰矩,和裴行儉根本就是兩種人,要說有什麼像,也就是一般無二地懼內罷了。可惜裴行儉這般膽略才幹,卻被一個女人吃得死死的,還是那麼個不省心的女人……武後猶在柔聲解釋:「當日趙氏是當著常樂大長公主的的面認了庫狄氏做義母,大長公主既然沒跟陛下提,想來也是樂見其成的。」

  常樂?李治心裡一動:「說到常樂,皇后倒是提醒朕了。她有好些日子沒進宮了吧?後日就是立夏,不如讓她帶著蘅娘來你這裡坐坐。到時叫顯兒也過來一道用個飯,他們還有兩年才成親,要是現在就躲著避著的,倒是生分了。」

  武後點頭應了一聲,轉身便吩咐宮女準備便宴,除了應時菜餚,再添上炙鵝掌、水晶鱠和紅香酥等幾道精緻小菜,正是李治父子和女眷們愛吃的。說話間兩人已到了內殿,只見牆邊果然一排放著七八個箱籠,裡頭是一卷卷的素面輕紗,榻上還鋪著一幅粉色的,看去就像剪下了一片桃林間的輕霧。武後拿起給李治看了看,嘴裡問道:「這些輕容明日也多送幾匹到常樂的府上吧?我瞧著那天青色的和這淺緋色顏色都極好,常樂和蘅娘多半會歡喜。」

  李治點頭笑道:「你選的,自然都是最好的!」早有宮女端了熱水面巾等物過來,伺候著李治潔面淨手,換上家常衣冠,又有女醫上來替他捏肩捶腿,松乏筋骨。李治到底費了半日心神,精神一鬆,便有些昏昏欲睡。武後給他身後加了個隱囊,柔聲道:「陛下先歇會兒,我去吩咐玉柳一聲,讓她多盯著點,送給各處的輕容可不能弄混了。」

  李治閉著眼點了點頭。武後淺淺一笑,放輕腳步走到了外殿。她臉上的神色依舊平靜,一雙眸子卻是越來越亮。待玉柳丟下賬冊趕到書房時,就見武後已像往日般坐在窗邊的月牙凳上,神色悠然地看著外面的天光水色。

  玉柳心頭頓時大定:自打長安縣衙傳來那消息,皇后的臉色就有些陰沉,她自己心裡自然也有些不安——經此一事,裴行儉不但聲望更上一層樓,而且有了這前車之鑑,那些心懷不滿的豪門世家只怕也不敢再輕易動手,他這選官眼看著已是不可動搖,這正是殿下最不願見到的情形!不過現在麼,看皇后的神色就知道,午後的這番佈置還真沒有白費!

  她上前兩步,剛剛欠身,果然就聽到了那熟悉的從容聲音:「我已讓人備好了給常樂的冰賞,明日你讓阿福去送賞賜,請她帶著她家蘅娘進宮吃頓便飯,另外,記得跟她透露幾句,聖人今日提起了趙氏,是我把事情圓了過去,又因吏部這趟差事辦得好,聖人不但給李府和裴府加了冰賞,還賞了兩位夫人和公主府一模一樣的輕容,表彰她們賢惠大度,能為夫君分憂。」

  玉柳立時明白了她的意思,低聲問道:「那位姓盧的要不要……」

  「他不用動!」武後輕輕搖了搖頭:「今日他們不是在長安縣那邊看見庫狄氏了麼,尋人把這個話頭透給常樂就行。有今日之事,再加上這些賞賜,常樂再是傲性,大概也不會覺得自己的面子比這些新仇舊恨更要緊。過些日子,咱們再讓姓盧的動一動,正好去添最後一把火!」

  玉柳點頭,猶豫片刻還是忍不住問道:「尚藥局那邊,是不是也要提前安排一下?不然若真是有了什麼意外……」

  武後看了她一眼,眉頭微微挑了起來:「意外?什麼叫意外?」

  玉柳忙笑道:「奴婢擔心的是,此事的分寸有些不好把握,若真鬧到無可挽回,別的也罷了,陛下向來心軟,多半會設法去補償裴少伯。那時他身邊又無人牽制,豈不是更難對付?」

  武後轉頭看向窗外,臉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是麼?」

  她的微笑裡彷彿有種異樣的冰涼,玉柳心頭一凜,猛然間明白了過來:是啊,聖人真的心軟麼?對於多少有些對不住的人,他的確格外憐惜,譬如以前的武後,譬如後來的韓國夫人和周國公;但對那些真正虧欠頗多的人,聖人卻從未心軟過!人人都說是皇后趕盡殺絕,殺了長孫無忌,殺了王后蕭妃,殺了廢太子李忠,其實若不是陛下再也不願見到他們,皇后又怎能得手?因此,此事若沒有意外,不過是常樂恩寵不再,裴行儉根基動搖,若有了「意外」,這借題發揮、永絕後患,才是皇后最拿手的本事!

  從窗外吹來的風裡彷彿突然間變得凜冽徹骨,玉柳忙壓下心頭的翻滾,低聲應道:「奴婢明白了。」她剛想退下,耳邊卻又傳來了淡淡的一聲:「女醫那邊要用老人,不能留手,至於尚藥局麼,還是安排蔣奉御吧,能保住她自然更好。她原是有福的,只要能熬過去,我自會給她一條體面的退路!」

  也就是說……玉柳忙應諾一聲,心裡多少鬆了口氣。她的眼前,武後依然出神地看著窗外的湖水,神色從容平靜,彷彿適才那一刻的冰涼微笑,不過是她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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