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洗前辱 終得報應
「啪,啪,啪」,酒樓的雅室裡,響起了幾聲清脆的擊掌聲。
麴崇裕瞧著窗外緩緩搖頭,臉上的神色彷彿是嘲諷,又彷彿是讚歎。空地上的人群中的騷動喧嘩猶未平息,兩邊酒樓裡也隱隱傳來了越來越響的驚嘆爭論,斜對面的雅室裡,還有看熱鬧的女子推起窗子,探身張望。他往外瞧了幾眼,臉上的笑容也越來越深:「好,好一招連環計!今日我總算知道,怎麼做,才能讓一個前程無限的官員在大庭廣眾下指認吏部選官了!」
蕭氏兄弟原本也滿臉興奮地看著窗外,聽到這一句,臉上的狂喜頓時收斂了幾分。蕭守道便笑道:「麴兄怎麼還是這麼想?不是有老話說,紙裡包不住火麼?你瞧瞧這幾個,為了推諉責任,不是說記不得了,就是指認乃是好友殺人,這等品性,為了求得免死,出首告官,也是情理之中,怎麼就成了連環計?」
麴崇裕嘲諷地挑起了眉頭:「二郎這話說得!前頭的事情咱們就不多說了,家財萬貫的單身女子居然能突然棄家而去,破落租戶居然敢爭奪名妓,還能延請名醫,尋常士子居然能三拳兩腳打死潑皮,還在剛得告身的時辰被抓了個正著,這世上不是沒有巧事。但事事都那麼巧,巧事都湊成了一處,還說是天意……」
他冷笑著搖了搖頭,端起酒杯,仰頭喝了下去,又拿起酒壺重新滿了一杯,「不過設局之人當真了得。雖有這麼多的蹊蹺,用一句『巧合』依舊說得過去,落在下面這些蠢人眼裡,只怕還覺得是天理循環報應不爽。橫豎何娘子已經走了,金大郎已經死了,連屍首都找不到了,有些事不是想怎麼說就怎麼說?誰會疑心這些醫師、武侯、妓女會好端端地聯手起來陷害官家人?就算有人曾經親眼目睹當日的情形,誰又能拍著胸脯到公堂上說,旁人都記錯了,只有他記得幾個月前那場混戰裡誰動了手誰沒動手?」
「莫說這些人了,就是堂上那幾個,能走到今日,按說也不會太蠢,可一夜之間,不照樣被人挑動得失了本心?或是想趕緊洗清責任,生怕耽誤了前程;或是想含糊而過,莫要影響了名聲;甚至還想在這節骨眼上出出風頭!人人都以為橫豎有那麼多人看見經過,自己說什麼都不打緊。結果個個都成了互相推諉、目無法紀的小人,便是先前事情還有三分蹊蹺,也被他們自己洗得乾乾淨淨了。這一手實在老辣,麴某五體投地!」
蕭守道低頭看著杯子沒有做聲,臉上的表情幾乎有些糾結。蕭守規卻是嘿嘿兩聲: 「玉郎果然與我等不同,凡事都愛多想幾層,小弟們就曉得看個熱鬧,慚愧得很,玉郎說的這些,咱們卻是半點也沒看出來。」
麴崇裕手裡端著酒杯,目光也落在那杯子,顯然不知想到哪裡去了,半晌才搖頭長嘆了一聲:「這一局,最妙的就是,我明明知曉這是個局,可想來想去,居然找不到任何破解的法子。若我是那姓霍的,大約也只有自首這一條路好走。我猜,假如他不說這句話,接下來上堂的那位醫師,就會說那金大郎是骨折傷重而死,如此一來,只要接著坐實他是群毆鬥殺的首惡,他便只有等著絞刑了!這一招,的確夠狠夠準!」
他的眸子終於轉了一轉,落在了蕭氏兄弟身上:「大郎二郎,你們,以為如何?」
他怎麼什麼都知道?包括這前不久才定下的……蕭氏兄弟相視一眼,眼底的那份驚駭再也難以掩飾。蕭守規好容易才撐住臉上的那點笑容:「我們能以為什麼?玉郎怎麼想都好說,好說!」麴崇裕含笑點頭,那張總帶著三分不羈的俊秀面孔上,這笑容竟有一種異樣的溫煦味道,嘴裡說出的話卻是冰冷入骨:「可惜了!如此一來,原是天衣無縫的局面卻是毀於一旦!設局之人雖是手段高明,到底太過意氣用事,大約是眼瞧著那裴守約名聲越來越響,這次吏選明面上又挑不出任何錯來,縱然有幾個新晉官員酒後失德,也未必全能推到裴守約所選非人上,便想著要在這件事上一次便打得裴守約再也不能翻身!如此沉不住氣,焉能成事?」
蕭守道大驚,脫口道:「此話怎講?」
麴崇裕笑吟吟地看了他一眼:「裴守約是什麼人物?他是缺錢用,還是這輩子沒見過人才,要上趕著拉攏堂上那頭蠢貨?」
蕭守道鬆了口氣,笑道:「有些事原也難說,便是那位少常伯眼高過頂,誰能保證他手下人人都沒有私心?」
他話音剛落,雅室的木門上便響起了兩聲敲擊。蕭守道忙丟開了杯子:「進來回話!」
一個閒漢低頭快步走了進來,彎腰唱了個諾,便上氣不接下氣地開口道:「啟稟、啟稟各位公子,堂審又有了變故。明堂說事涉朝廷要員,不敢過問,那位姓霍就說,他當時見的不是裴少伯本人,而是少伯的長隨裴景,還把在何年何月在哪裡見的面,送了多少錢財,當時對方是怎麼答應的都稟報了一遍。說是送了足足一百金,這才換來了試判入等、留京為官。縣令錄了口供,卻不肯發簽抓人,只是立馬要移交到大理寺去,由上官來處理。」
「再者,最後給金大郎看病的那位醫師適才也已到堂,還拿來了當時寫的藥案和藥方,那金大郎當日的確是受傷發熱而致病重,可最後不治卻與他病中又受了風寒有關,並非直接死於傷情。因此明堂最後還是定了個群毆致傷,眼下正在點齊證人證詞,說是立馬要移交給大理寺了。」
麴崇裕看了蕭守道一眼,點頭道了聲「好」,待那閒漢退下,便倒滿杯中酒,微笑著向蕭守道一舉:「二郎果然料事如神!」
蕭守道耳根子頓時有些發熱,只能尷尬地笑了笑:「我只是胡亂猜中了一句而已,玉郎猜中的事情不是更多?」
麴崇裕眉頭微挑,笑意更濃:「二郎是說,麴某居然都猜對了?」
蕭守道張了張嘴,卻不知如何回答才是。好在麴崇裕只是一笑而已,反而有些悵然嘆了口氣:「姓霍的如此說辭,乍聽上去還有一兩分道理,不然裴守約這幾個月忙得陀螺一般,便是要編一個他在外頭私交選人的時間地點都不容易,何況去坐實此事?我猜那設局之人是想著,這兩天正是吏選各項文書歸檔封庫的日子,也是新任官員們離京赴任的日子,裴守約再有能耐,也是分身乏術。這賄選之事,原本最易讓人相信,無論結果如何,只要事情隨著各位官員傳遍天下,所謂『裴李』也會從美名變成臭名!」
「何況既有新任官員毆傷人命的案子在先,又有賄選的案子在後,如果能說動聖人,裴守約少不了一個丟官去職;就算案子沒有實證,不了了之,也總能為他留個後患;退一萬步來說,即使被證明是誣告,也完全可以推到霍標頭上,說他為免刑罰,胡亂攀咬。此事正是有百利而無一害,自然不妨一試。」
蕭守道不由自主點了點頭,隨即才意識到不對,忙又用力搖頭:「麴兄所言的確頗有道理,可事情究竟如何,誰說得清?咱們、咱們又不是設局的……這事是不是設局,不也還不清楚麼?」
未完待續,欲知後事如何,請登錄新浪原創訂閱更多章節。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麴崇裕笑得有些漫不經心:「二郎說得對,他們是怎麼想的,我等的確是無從知曉。我也只是知道,不管他們是怎麼想的,這一次,定然會輸得很慘。」
蕭守道臉色頓時一變,蕭守規也皺起了眉頭,又忙沖弟弟使了個眼色,教他莫再開口,自己臉上多少帶出了點笑意:「玉郎此話怎講?」
麴崇裕輕輕嘆了口氣:「姓霍的主動出首破綻太大,所謂欲速則不達,此為其一;其二麼,我雖不會算,裴守約卻是最會算的,不知怎地,我總覺得,如此下去,不但這賄選之名定然翻轉,就是這毆傷人命,只怕也立不住。」
蕭守規臉色微沉,沉默片刻才笑了笑:「麴兄真會說笑!來,咱們喝酒!」
麴崇裕從善如流地舉杯送到唇邊,卻想起什麼似的突然停住了,目光在蕭氏兄弟臉上微微一轉,笑容裡多了一份輕佻:「這麼喝酒好生無趣,要不,咱們今日就打一個賭?」
他閒閒地一指窗外:「若是今日這熱鬧若能順利收場,自然是我輸,以後大郎二郎但有差遣,崇裕必當從命;若是我不幸言中,待會兒此局會被翻轉,那就算我僥倖了,日後麼,旁的事也就罷了,在酒席之上,賢昆仲卻是要聽我的分派,喝酒行令,不得推辭!」
蕭氏兄弟相視一眼,又都轉頭看向了縣衙。縣衙的堂前已是人山人海,爭先恐後瞧著最後的熱鬧。前幾日被提上堂的若干證人都已被帶到了堂上,正在依次簽字畫押,顯然就如適才的閒漢所說,立馬就要被移交到大理寺去了。
讓這位麴玉郎凡事都聽自己的麼?蕭守規緩緩點了點頭,笑容有些冷:「玉郎盛情,敢不從命!」
麴崇裕大笑著舉起了酒杯:「一言為定!」
他閉著眼睛慢慢喝下了杯中的清酒。睜開眼時,眸中光華流轉,神采照人:「多謝二位成全,如此一來,無論如何,我麴崇裕今日總不至於白走這一趟!」
蕭氏兄弟怔了一下才明白他話裡的意思,蕭守道忍不住「哼」了一聲:「麴兄既然有意成全,我等自然義不容辭!」蕭守規卻道:「玉郎說笑了,不過話說回來,雖說今日之事已無可看,只是玉郎到底覺得哪裡破綻太多,哪裡有些不妥,可否見教一二?」
麴崇裕沉吟片刻,正要開口,突然身子往窗口一傾,擊案嘆道:「不用我來說了,你們自己看——」
就見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個身材瘦小的年輕人正奮力往縣衙門口擠去。只是人流太密,他雖奮力前進,卻走得極慢,眼見那邊堂上證人都已站了起來,他突然高聲叫道:「且慢!我也是本案證人,我要自首,我要自首!」
人群「嘩」地一聲,很快就分出了一條道來。瘦瘦的年輕人快步走到縣衙堂前,抱手高聲叫道:「啟稟堂上,小人姓裴名景,河東人士,乃司列少常伯的長隨,適才霍評事所言與他私交,收他賄賂的,正是小人!」
他的個頭雖然不大,聲音卻著實脆亮,縣衙前的人群原本就已靜了下來,伸著耳朵聽堂上的動靜,他這一嗓子幾乎沒傳出二里地去,連酒樓上的麴崇裕和蕭氏兄弟都隱隱地聽到了個大概。蕭氏兄弟相顧色變,他們當然也認得裴景,可此時此刻,這位長隨不是應該跟著裴行儉在吏部辦差嗎?怎麼突然跑到這裡來了,還說什麼要自首!
蕭守道不禁脫口道:「麴兄,你怎麼知道……」
麴崇裕冷冷地盯著堂前那瘦小的身影:「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只知道,要算計裴守約,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大堂的高案後,縣令原本壓抑著幾分興奮的臉色也驟然冷了下來,沉吟片刻,揚聲道:「堂下之人稍安勿躁,霍評事所說之事,本縣無權處置,你若要自首,也當去大理寺陳情,本縣這便送你與他們同去。」
裴景「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明堂開恩,明堂明鑑!小人原是萬死也不敢煩擾明堂的,只是聽說明堂正是在這縣衙大堂上錄了霍評事的口供,事涉小人,這才不得不拚命趕了過來,還望明堂一視同仁,給小人一個開口的機會,讓小人也能在這大堂上招認罪行,錄下口供,不然的話,小人也只能在外頭給各位街坊父老陳訴前情,讓他們來評評理了!」
他叫喚得淒慘,話語裡的意思卻半點也不含糊。自有好事者大聲附和:「正是,正是,正該一視同仁,讓他在這裡說說又有何妨?」——不然到了大理寺,關門一審,哪裡還有熱鬧看?
縣令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咬了咬牙才道:「那你就進來回話,長話短說,莫要耽擱了時辰。」
裴景翻身爬起,幾步上了大堂,磕頭行禮,聲音也越發中氣十足:「啟稟明堂,小人來此自首,乃因得知這邊有位霍評事聲稱,去年十二月,小人曾收他財帛,許他試判入等、留任京官。小人頓時嚇破了膽!小人深知,這等事體,一旦有人存心陷害,只怕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因此才特地趕來自首。小人幾個月前因肚中飢餓,一時糊塗,偷了坊門邊老史家燒餅一枚,小人在此承認罪過,望明堂開恩,日後小人萬一被扣上了收取財物的罪名,也好從輕發落!」
縣令一顆心原本提得高高的,聽到最後,那百般忐忑頓時變成了一腔怒火:「胡言亂語!你分明是在消遣本官、擾亂公堂!來人——」
外頭圍觀的好些人聽得清楚,也都笑了起來,這人看著老實,說的卻是什麼昏話,明明別人告他收受錢財,他卻跑來自首說曾經偷過燒餅,覺得這樣以後就能從輕發落他了,天下怎麼會有這種痴人!
哄笑聲中,卻聽裴景尖聲大叫起來:「明堂息怒,小人怎敢消遣長官!適才那霍評事不也是審著審著毆殺人命的案子,卻無緣無故扯到賄賂小人?明堂不也是鄭重其事記錄在案,算是自首的憑證?明堂為何不曾說霍評事在是消遣明堂、擾亂公堂?小人見賢思齊,不管賄賂案會給小人定什麼罪責,先自首了偷胡餅的罪過再說。這又有什麼不對?還請明堂教導小人,小人所為和霍評事有何不同?明堂慈悲,就算要打要殺,也讓小人做個明白鬼呀!」
堂外的哄笑聲頓時一停,議論聲嘩然四起:對啊,賄賂官員聽著駭人,可要和鬥毆殺人相比,就不算什麼了,這殺人案的被告突然自首說自己賄賂了官員,跟賄賂案的被告突然自首說自己偷了個胡餅,的確是沒有太大區別!自己先前光顧著興奮震驚去了,怎麼就沒想到這一點?
縣令眉頭一皺就想發火,只是往外面看了一眼,那怒色到底只是一閃而過。他微微吸了口氣,也提高了聲音:「你既然不懂律法,就休要胡亂揣測!朝廷原有定規,因重罪而犯輕罪者,只要自首重罪,則可免刑罰。霍評事適才自稱,他正是因為賄賂得手,前程在望,這才輕狂過度,行為無狀,如此自首,也在法度之中。至於他之所言,是否可算自首,還要大理寺定奪,本官只是記錄在案而已;你之所言,卻純屬胡言亂語,懂了麼?」
裴景點頭:「多謝明堂教誨。原來小人此來算不得自首,是因為小人偷得不夠多。若是小人當日偷的是一個金餅,嘗到了甜頭,這才大膽妄為,收受了霍評事的財物,那今日來招認偷盜就能算是自首,日後官府也不會追究小人收受錢財的罪過了,請教明堂,是不是如此?」
他這是明知故問!縣令牙根都被咬酸了,若是尋常案子,他早就把這種刁奴堵嘴送到大牢裡廢掉再說,偏偏此人明顯有備而來,外頭又有這麼多人圍看,自己但凡處置不妥,難免前功盡棄,甚至是坐實「誣陷」二字,自己有多少份量夠填這窟窿?沉默片刻,他到底還是咬牙吐出了兩個字:「不是!」
「這原不是一回事,你也不必在此胡攪蠻纏,還不下去!」
裴景興高采烈地磕了個頭:「多謝明堂教誨,小人明白了,原來這兩件不是一碼事,不管小人偷的是金餅還胡餅,自首都只能免除偷餅的罪過,至於收受錢財麼,該受什麼刑罰還得受什麼刑罰,不是一碼事的,不能混淆!既然如此,小人還自首作甚?小人原先不懂律法,才以為但凡有了罪過,只要自首,就能減刑。多謝明堂諄諄教導,讓小人今日總算懂了些律法,再不會胡亂自首了!」
他轉頭瞧了瞧木雕般默然立在一旁的霍標,突然一拍腦袋:「哎呀,小人想起來,霍評事,您可是大理寺的評事,小人不懂律法,您難道也不懂?如今您打傷人命還不夠,還非得說自己行了賄,既不能減輕打傷人命的刑罰,反而多了樁罪名,還坑了小人。您這麼損人不利己的胡亂攀扯,又是什麼道理?」
這幾句話一出,堂外的議論聲更是來得響亮,好些人依稀都知道律法裡有自首減罪之說,但堂上這麼一問一答,清清楚楚地說明,律法裡自首減罪的條款還規定了一碼歸一碼,沒有自首偷盜就不罰受賄的道理,自然也沒有自首行賄就不罰殺人傷人的道理,這霍評事的自首行賄,當真是莫名其妙!
縣令再也忍不住,「啪」地一拍案几,厲聲道:「此乃公堂,不得胡言!法理不外乎人情,霍評事原是群毆之中失手傷人,能主動自首賄賂選官之罪,可見確有痛改自省之心,就算律法並無定規,但於情於理,都有可恕之處,你休要在此強詞奪理!來人,把他叉下去!」
兩個差役大步過來,將裴景架起,「撲通」一聲丟到了台階下面。裴景灰頭土臉地站了起來,聲音更大了幾分:「小人冤枉!小人現在更糊塗了!按明堂的說法,就算律法做不得數,從情理上論,霍評事只是失手傷人,算是輕罪,主動自首賄賂選官這樣的重罪,可以從輕處置。可這樣一來,事情不就更奇了麼?」
他轉過身來,衝著人群大聲道:「大夥兒都看見了,適才霍評事自首那時辰,醫師都還沒過堂,人人都說金大郎是被群毆而死的,霍評事背著的分明是殺人的重罪,自首什麼都不管用。那霍評事又是怎麼知道醫師後來竟然會說金大郎是死於傷寒?他怎麼就不肯略等一等,等罪名定了之後,再去大理寺自首,卻非要急著在大堂上嚷嚷說自己賄賂了小人?難不成他是掐指一算就算了出來,只要說他賄賂了小人,這殺人的罪名就會變成傷人?」
「不過說起來呢,這般奇怪的事情,這幾日來原是多了去了,書生出手,居然隨隨便便就能打死積年的潑皮;潑皮受傷,居然有一個兩個的醫師專門給他看病;這毆殺案還沒審完,最懂律法的官家人就急著自首說賄賂了小人!橫豎一句話,小人的主人司列少常伯還在皇城裡忙碌呢,這盆髒水隔著十萬八千里準準的就潑到了他的頭上,要不怎麼叫環環相扣,天衣無縫呢!」
縣令「騰」地站了起來,連喝了兩聲「住嘴」,可裴景人在堂外,哪裡會理他?他的聲音又響又脆,噼裡啪啦一字字說得清清楚楚,人人都聽得明明白白,市井中人還要想上一想才能醒悟過來,那些打扮體面些的官員和管事們,卻個個都已是恍然大悟——原來是這麼回事!
蘇味道幾個更是心頭雪亮。蘇味道忍不住瞧著霍標咬牙點頭:「怪道霍兄當初那般熱心,我等全是傻子,才錯認了你!」
霍標面無表情地看著外面,聲音也是冷冷的沒有半分起伏:「我才是傻子!」
這邊縣令已是勃然大怒:這位長隨明顯是有備而來,一路裝瘋賣傻,可不管自己說什麼,他都能自顧自地把要他要說的話嚷嚷完……早知如此,就不該讓他開口!他悔怒交加,知道再不能讓他胡亂開口,忙厲聲道:「大膽刁奴,好好回話也就罷了,竟敢咆哮公堂,污衊本縣,來人,把他拖回來掌嘴!」
幾個衙役忙趕將出去,抓小雞般將裴景拎了起來,裴景一路殺豬般地尖叫:「冤枉啊!冤枉啊!」衙役們哪裡肯理會,把他往大堂的地上一按,兩人按肩,一人上前舉起蒲扇大的手掌就要扇下去。
蘇味道瞧著不對,忙上前一步道:「且慢!」外頭的人群中也有人尖聲應道:「不能打,不能打!小人要自首!小人要自首!」
這一聲來得太過古怪,眾人都是一愣,就見堂下的人群一分,從裡頭連滾帶爬地出來一人,身材比裴景還要來得瘦小,整個人勾肩縮頭,臉上還包著塊髒兮兮的麻布,看去似乎是個乞兒。
那人跌跌撞撞衝到堂口,把臉上的包布往下一扯,聲音嘶啞:「小人金大郎,京城人士,適才說是被官人們打死了的,正是小人,小人要自首!」
他的嗓門並不算太高,但這一聲,卻讓整個人群先是一靜,隨即便徹底開了鍋,力壯的奮力往前擠,聲高的扯著嗓門叫喚。好在那金大郎甚是滑頭,見勢不對,不等縣令發話,一頭便鑽到了堂上。饒是如此,堂外的差役們也被沖得連連後退,厲聲揮棒呼喝了好幾聲,才略略止住了人潮。
堂上眾人更是目瞪口呆,莫說縣令,連差役們都張大了嘴巴忘記自己到底在做什麼。證人裡有好幾個見鬼般連連驚叫起來,頭上還纏著紗布的苦主金二郎更「啊」地大叫一聲,上來抱住了來人哭道:「阿兄,阿兄你沒死麼?阿兄你去哪裡了?你嚇死弟弟了!」
金大郎眼睛也紅了,恨恨地捶了他一拳:「還不是你欠的賭債,我總不能見你被人砍手跺腳,沒奈何才接了這要命的活計,原說是斷條胳膊就能得筆大錢,誰曉得那些人竟然要我的命!若不是菩薩保佑,你兄長我早就填了野狗!」
他抹了把眼淚,推開金二郎往堂上一跪,大聲道:「啟稟明堂,小人金大郎,不合受人引誘,聚眾生事,特來自首,求明堂開恩。」
「去年十二月,有人給了小人兩千錢,讓小人到平康坊張宅生事,要引堂上這些官人來打小人。事成之後,那人又給了小人一萬錢,打折了小人的一條胳膊,讓小人回家悄悄閉門養傷,到時再聽吩咐。到了年底,那人讓乞兒給小人送了傷藥過來。結果小人吃過之後就高燒腹疼起來,後來一日比一日燒得重,迷迷糊糊不知世事,等到有一天醒過來時,才發現自己竟然已躺在了棺木裡!」
「小人嚇得差點丟了魂,好在那棺木沒有釘口也沒掩埋,小人好容易掙扎出來,還是遇到好心人收留,才慢慢地養好了傷病。小人經這番變故,嚇破了膽子,回到城裡也不敢聲張,只是掩了臉面乞討為生。前日小人才知道阿弟居然一狀告到了縣衙裡,小人在外面看了兩天,又想出來,又怕露面之後,那人還會來殺我,因此一直不敢上堂。適才聽到堂上說又冤枉了人,這才慌了!小人膽小怕死,有事不報,小人知錯,小人認罪!」
堂外的人群此時簡直已不能用沸騰來形容,人人都恨不能擠到公堂裡來看一眼這死而復生之人。早已無人搭理的裴景一骨碌爬了起來,突然哈哈大笑:「這才是老天開眼呢,黑心肝的小人想出這天理不容的法子來陷害我家阿郎,連老天爺都看不過去!」
這一嗓子頓時引起了空前的共鳴,也不知多少人跟著點頭:「可不是老天開眼?」「真真是天理不容!」
議論聲中,縣令臉上已看不出是什麼顏色。他閉了好一會兒眼睛,才咬牙慢慢睜開,往遠處看了幾眼,臉上已多了幾分決斷:「金大郎,你能自首,所犯小過便既往不咎,如今你到這堂上,可是要狀告他人謀害你性命?」
金大郎用力搖頭:「小人不曉得該告誰,那人包著頭臉,小人只知道他說話是京城口音,年紀相貌一概不知,如何能告?小人能活下來已是命大,不敢胡亂再打官司。」說完又沖金二郎殺雞般地使眼色。
金二郎立時也跪了下來:「明堂恕罪,小人聽說兄長去世亂了方寸,這才勞煩了明堂和各位街坊。如今兄長無事,小人知罪,再不敢生事了。只求明堂開恩,饒恕小人罪過,也望各位街坊大人大量,原諒小人冒犯。」
縣令面色微微一緩,目光又掃了掃堂下一干證人,那幾個與金家兄弟同院的鄰居自是巴不得此事作罷,連連點頭。兩個醫師裡,一個便跪下磕頭:「小人醫術不精,當日見金大郎高燒,只以為是受傷敗血所致,不曾往別的上面想過。」另一個也道:「在下只在金大郎彌留之際給他把過一次脈,當時便覺得他的病症不似重傷,倒像是寒毒,因正值三九天氣,便只想到了傷寒上頭,在下慚愧。」
此時一個個開脫得倒是干淨!縣令眼睛微微一眯,幾乎冷笑了出來,好容易才咬牙忍住。轉頭一眼看見蘇味道幾個正瞧著自己,滿臉都是毫不掩飾的冷笑,他的臉色又變了一變,到底還是擠出一絲笑容,走下幾步對著幾人抱了抱手:「諸位受委屈了,都是本縣太過唐突,受人矇蔽,這才誤會了各位。好在天理昭昭,如今真相大白。本縣不敢再留下各位,以免耽誤各位的行程。諸位若有什麼要求,本縣一定盡力滿足。諸位若是要去大理寺陳情,本縣也願意奉陪。」
這話分明是綿裡藏針!蘇味道哼了一聲,正想開口,平日話少的許弘毅卻搶先道:「不必了!我等還有皇命在身,既然此事已查明是一場誤會,我等自是離京赴任要緊,明堂若無其他事由,下官們這就告退。」
蘇味道好不驚愕,轉頭道了聲:「你!」
許弘毅冷冷地掃了他一眼,嘴裡並未停頓:「至於大理寺那邊,貴人們的官司,請恕下官們不敢置喙!」
這聲音彷彿一盆冰水澆在蘇味道的頭上,頓時將他的那腔盛怒澆滅得乾乾淨淨。這原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能布下這樣一局棋來針對裴少伯的人,豈是他們這些初出茅廬的人可以抗衡的?
彷彿有股寒意從心底最深處滲了出來,他轉頭看了看堂外,長安暮春的天空原是一片碧藍,從縣衙的屋簷下望去,越發顯得高遠寧靜,然而此時此刻,他卻只想趕緊離開這片天地,越遠越好。
縣令微微鬆了口氣,抬眼看了看霍標,聲音變得有些平板:「霍評事今日所說之事,本縣無權過問,評事去大理寺回話就好,本縣也不留評事了。」
霍標的臉上依然是木木的,似乎什麼都沒有聽見。蘇味道心裡一動,突然意識到,此時此刻,所有的人都可以安然離開,都可以把自己摘得乾乾淨淨。唯有霍標,必須去大理寺面對他自己坦白的「罪狀」,那是另外一樁案子了,而他顯然半分勝算也沒有!瞧著那張熟悉的面孔,蘇味道心頭的怒火漸漸變成了悵然。
霍標卻沒有注意到蘇味道的目光。大堂裡,縣令站在案几後,高聲宣佈本案了結,其他事由將轉呈大理寺處置。縣衙外,差役們開始驅散人群,引來了轟然叫罵。他卻依然一動不動地看著不遠處的地面,彷彿那片乾淨齊整的青磚,就是這世間唯一值得細看的東西。
相隔不遠的薛記酒樓雅室裡,鋪著織花氈毯的地面此時已變得一片狼藉。蕭守道面前的食案被推在了一邊,酒壺、酒杯、食案都滾落了下來,酒水點心灑得滿處都是。剛剛說完堂審情況的閒漢嚇得倒退了兩步,瞠目結舌地說不出話來。
蕭守規的臉色也難看到了極點,卻還是強撐出了一個笑容:「阿弟你怎麼這麼沉不住氣,不就是有人死而復生麼,也用得著驚訝成這樣!」說完隨手摸出個裝了銅錢的荷囊丟到閒漢腳下:「你也辛苦了,拿去買壺酒喝吧!」
閒漢轉驚為喜,忙低頭撿了起來,手上掂量,口中感激,腳下毫不耽擱地飛快退了出去。蕭守規這才轉頭看了看麴崇裕,卻見他依然懶洋洋地靠在憑幾上,連嘴角那嘲諷的弧度似乎都沒有變化。他心裡的驚恐、憤怒、憋屈頓時變成了一把邪火,燒得他忍不住冷笑起來:「看來一切都不出玉郎所料啊!」
麴崇裕淡淡地瞧了他一眼,舉杯喝了口酒,竟是一句也懶得回答。
蕭守道原本就最是氣盛,聽見兄長這一句,再看著麴崇裕這模樣,眼裡更是幾乎能冒出火花來,「啪」地一拍案几:「麴玉郎,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特意到這裡來就是來看人出醜的,好你個吃裡扒外的東西,你……」
麴崇裕臉色驀然一沉,把酒杯用力往案几上一放,一聲刺耳的脆響,那薄薄的青瓷杯頓時四分五裂。
蕭氏兄弟嚇了一跳,麴崇裕已起身逼了過來,那張俊秀的面孔沒有了笑容之後,五官輪廓便顯得冰冷銳利,話語更是比冰刀更酷寒逼人:「自然有人吃裡扒外,不是東西,可惜怎麼算都算不到麴某人的頭上!你以為我很喜歡看這大好局面功虧一簣,從頭到尾都成了笑話?你以為我很喜歡看別人苦心經營,百般算計,到頭來反而是讓裴守約的名聲更上一層樓?這設局的蠢貨,也不曉得從哪裡找的廢物,這點事情都做不乾淨不說,還要自作聰明、畫蛇添足,難不成以為憑著自己的一點小聰明就能把裴守約玩弄於股掌之上?笑話!」
他的嘴角漸漸挑起了冰冷的微笑:「蕭二郎,你往外面看看,看清楚了,那死而復生的潑皮到底是怎麼活過來的?那巧舌如簧的長隨到底是怎麼找過來的?你們這一步一步,全然落在了別人的算計之中,如今卻還不好生反省,想想到底是哪一步出了紕漏,查查到底是誰在吃裡扒外,卻急著遷怒於人,在這裡跟我鼓噪不休,胡亂攀扯,此等行徑,就是市井潑婦也不如,直教人笑掉了大牙!」
蕭守道氣得臉都紫了,全身發抖,好容易說了個「你」字。麴崇裕冷笑一聲:「你什麼你!我麴崇裕在西州跟裴行儉鬥得你死我活的時候,你還在奶娘的屋子裡玩竹馬呢!今日這般局面,我在西州親眼看到過多少次,有什麼好新鮮的?原以為這次總算能瞧到不同的結局,結果卻是如此!真真是讓人大失所望!」
他臉上冰冷的怒色慢慢收斂,重新坐回了自己的位子,神色又恢復了平日的慵懶。蕭守道緊緊握著拳頭,卻怎麼也沒勇氣對著這張喜怒難測的臉孔揮下去。蕭守規更是心底寒意直冒,一把拉住了弟弟,想了一想,認認真真對麴崇裕欠身行了一禮:「守道無知,冒犯玉郎,實在抱歉。他此番吏選頗受折辱,今日才會如此失態,還望玉郎莫要見怪。玉郎原是一片好意,二郎,你還不快些賠個不是?」蕭守道愕然看著自己的兄長,見他目光嚴厲,心裡又是憤怒又是委屈,扭過頭去不肯開口。蕭守規還要再說,麴崇裕卻是颯然一笑,整張面孔瞬間便被這笑容映得明亮愉悅:「罷了罷了,大家都是氣急之下口不擇言,又有什麼冒犯不冒犯的!大郎能不疑心是麴某在通風報信、與大夥兒作對,麴某已是感激不盡了。兩位眼下想必還有事,麴某就不耽誤你們了。日後到了酒席之上,兩位記得照料照料麴某就好。來,請先喝了這杯!」說完拿起酒壺,在裝漿水的白瓷杯裡倒了滿滿兩杯酒,笑微微地看著兩人不語。
蕭氏兄弟此時自然是急著回去報信的,但賭約在前,冒犯在後,卻也不能不認,只得伸手接過,仰頭喝下,嘴裡那份酸苦滋味自也不必細表。兩人壓著胃裡的翻滾抱手告辭,看向麴崇裕的目光未免又添了三分怨恨三分忌憚。
麴崇裕滿意地點頭一笑,突然想起什麼似的皺了皺眉,「對了,還有一事,我有些想不明白。你說這裴守約手裡既有金大郎,他為何不等到大理寺接手,甚至是三司會審,事情越鬧越大的時候,再把這事兒挑破呢?」
蕭氏兄弟心頭都是一震,的確,要是這樣,事情……想到那後果,他們背上都有些驟然一寒,蕭守規忙道:「那依玉郎所見,這是為何?」
麴崇裕沉吟道:「大約只有兩種可能,其一,他心地仁厚,不忍見這幾位年輕官員因此丟了前程,不願有更多的人捲入是非,最後釀成難以收拾的朝堂風波。」蕭氏兄弟嘴角頓時都撇了下去。
麴崇裕笑了笑:「其二麼,他生性謹慎,不願就此圖窮匕見,寧可手裡握著這把柄,日後若是再有風波,也好扭轉乾坤,一擊致命。大郎二郎,今日既然適逢其會,麴某也要多言一句,與裴守約周旋,凡事當以自保為第一,千萬莫衝在前頭,否則,今日之霍標,焉知不是他日之你我!」
蕭氏兄弟臉色大變,蕭守道還略有些不服,蕭守規心頭卻是越想越後怕,沖麴崇裕欠身抱手,語氣裡滿是感激:「多謝玉郎提點,蕭某今日還有事,先行別過了,玉郎盛情,改日再報!」說完嘆了口氣,拉著蕭守道,匆匆而去。
麴崇裕瞧著那晃動的門簾,隨手端起酒杯,仰頭一飲而盡,臉上的笑容也越來越深,終於不可抑止地大笑起來。
門簾微微一動,小廝阿金泥鰍般溜了進來,順手又拉緊了門,滿臉是笑:「啟稟阿郎,那兩位都走遠了,還賞了小的一個金餜子。」
麴崇裕心情甚好,笑吟吟地點頭:「恭喜!」
阿金眼睛都笑眯了:「還是阿郎妙算無雙,今日這般痛快地打臉挑撥,還教他們感激不盡,有了這把柄,日後就算到了那些酒宴上,也再不愁整不了那幫人!」
麴崇裕挑了挑眉,沒有答話,眼角嘴邊卻都是飛揚的笑意。
阿金受了鼓舞,忙再接再厲道:「人人都說裴少伯算無遺策,我看阿郎如今才真是神機妙算,阿景還沒露頭呢,阿郎就曉得那金大郎的事也會翻盤了,這本事,只怕裴少伯自己都做不到。他再是高深莫測又如何,還不是被阿郎算了個死死的?從今往後……」
他正要再滔滔不絕誇下去,麴崇裕卻是沒好氣地一眼橫了過來:「閉嘴!」
阿金唬了一跳,張著嘴一時沒合不攏:阿郎這兩個多月都沒回長安,跟裴少伯就更不可能有過任何來往了,若不是近朱者赤,跟著裴少伯也學會了算命,又怎能知道金大郎還沒有死?
麴崇裕「哼」了一聲,神機妙算?這也用得著算?好幾個月前,裴行儉就讓他先避到外地去,吏選收尾了再回來,何況今天……他不由又往窗外看了一眼,斜對面的酒樓上,那間雅座的窗戶依然開著,裡面卻沒有人影了。不過適才探頭的那位紅發婢子,他是不會認錯的!還有阿景那些刁鑽古怪的鬼話,除了那一位,天底下還有誰能想得出來?
耳邊彷彿有個清脆的聲音在笑道:「我家阿姊最能幹了!」麴崇裕閉眼吸了口氣,才壓下了心底驀然湧出的那股酸澀。用力拍了拍阿金的肩膀,他的神情愈發顯得輕佻不羈:「走,咱們也偷兩個胡餅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