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夢境

　　……這裡，是哪裡？

　　無盡的漆黑與虛空之中，少女緩緩張開眼睛。

　　太黑了，沒有光。

　　「光？」

　　有些茫然的，少女輕輕的吐字，於是以她雙眼之間為最初的發散點，細小的微芒柔和而緩慢的擴張，向四面八方延展開去。

　　有了光之後，還是一片虛空。

　　好像少些什麼。

　　少了……路？

　　路在何方？

　　路在腳下。

　　莫名其妙的有些想笑，少女於是笑了一下，有了「路」這個認知，她腳下立即伸出一條彎曲狹窄的道路，向一條蜿蜒的長蛇，沒入肉眼不可見的遠處。少女只略一猶疑，便踏上了道路。

　　除了道路所在的位置，週遭一切都是朦朧光亮的虛空。

　　不知走了多久才到達終點，路的盡頭是一扇門。

　　少女伸出手，在門上輕輕的推了一下，門開了。

　　門內是一間別墅的大廳。

　　真皮沙發，水晶吊燈，鋼琴，吧檯……

　　目光每掃過一件物品，心中便立即浮現那件物品的名字，莫名其妙的熟悉感橫亙心間。

　　少女隱隱約約的覺得有些不對，卻忘了為什麼不對，她努力的想了一會，沒能想明白，只有暫時放下。

　　別墅入口的大門傳來響動，門外進來一男一女，神態親暱，女的三十歲上下，風韻成熟，像熟透的蜜桃一樣誘人，男的比女的小幾歲，俊美的面孔上滿是勃勃英氣。

　　兩人一路調笑著走來，好像完全沒有看到少女一般，從她身邊走過，直上二樓，打開第一間房門，進去後門再度關上。

　　少女神情木然，沒有喜悅也沒有憤怒，她一言不發的在沙發上坐下，雙目投向門口，似在等待什麼。

　　時間的流逝好像完全沒有概念，門再一次打開時，少女的眼睛亮了亮，片刻後又黯淡下去。這回進來的也是一男一女，男的三十多歲，富有成功男人的穩重魅力，他懷裡的女人二十多歲，眼神好像酒一樣醉人。

　　他們和前一隊男女一樣，完全沒有注意到少女的存在，走到二樓的第二間房內，進入後關門。

　　於是空間中又只剩下少女一個人。

　　少女站起來，神色平靜的上樓，先進來的那個女人是提供卵子和*的人，後進來的那個男人是提供精子的人，之所以這麼稱呼，是因為從她懂事起就沒有叫過他們父親和母親。奇怪的是，對於這個情況，她完全不覺得驚訝。

　　為什麼我要驚訝呢？

　　少女一邊走一邊奇怪的想，她走到二樓最靠裡一間屋子前，想要像之前那樣推門，面上卻忽然浮現猶豫的表情，這扇門之內，好像有什麼會令她覺得不愉快的東西。

　　沒等少女自己下決定，便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將門緩慢的拉開，門內的景物展現在少女面前。

　　這是一間因為放了太多東西而顯得雜亂的屋子，屋內的主色調是黑色，深藍色和白色，其中一側牆壁用一整面的空白繪了一隻巨大的黑色蠍子，另三面牆上掛著幾把槍械的模型，床上的被子沒有疊，底下堆著散亂零落的汽車模型部件，被刻下了亂七八糟標誌痕跡的書桌上擺著一台電腦，電腦旁插著一把瑞士軍刀，後面立著一整排武器雜誌。

　　少女伸出手，用力的將瑞士軍刀拔出來，冷冰冰的刀柄讓掌心的肌膚感覺很舒服，這是從她張開眼睛後，頭一次有真切確實的感覺。

　　她扭頭望向一旁的書架，書架上立著黑色的相框，相框中是一個精神矍鑠的老人，樣貌和後回來的男人有幾分像，眼神銳利如閃亮的軍刀，威風凜凜。

　　發了一會愣，少女忽然想起來，自己希望等待的人，永遠不會回來了，他的生命已經走到盡頭，只留下生前的剪影，固定在黑色的框架內。

　　「你還是離開了，糟老頭子……」用十分懷念的語氣，吐出並不算多麼尊敬的稱呼，少女輕輕的低喃。

　　這是她唯一會思念會想念會捨不得的人。

　　「我並沒有離開啊。」門口傳來這樣的聲音，好像來自最美麗夢境深處的引誘。

　　少女渾身一震，有些驚喜，有些不敢置信的望了過去。

　　門口的老人，瘦削的身軀筆直的站著，好像插在地上的鋼槍一樣屹立不倒，面孔上卻寫著懷念的溫情。

　　少女扯了扯嘴角，像是想笑，卻無論如何都做不來自然的表情，她一步步的朝老人走去，完全沒有注意到，書架上的相框後，憑空裂開一條漆黑的縫隙，好像張開猙獰大口的黑洞，將相框一口吞下去。

　　她也沒有注意到，老人身後，不再是她進屋前所看見的景物，而是一片濃深的漆黑，黑暗的深處好像有吞噬魂魄的厲鬼在擁擠蠕動。

　　全副注意力被門口站立的老人所佔據，少女微張著嘴唇，神色似哭非哭似笑非笑，一步一步，一無所覺的走向滅頂之災。

　　「對了，你不在的時候，我……」少女忽然頓住腳步，苦苦思索，「我，我想說什麼？」

　　「……我，我又是誰？」

　　老人露出和藹的笑容，語氣卻有些像在嘲弄：「你忘了自己的名字嗎？」

　　少女撇撇嘴，哼了一聲：「我當然記得！我叫，我叫……曉曼！秦曉曼！秦曉曼就是我的名字！」她仰起下巴，眼神一下子豁然開朗。

　　「我是秦曉曼。」她笑著說，繼續向老人所在的方向走去，老人也配合的向她招手：「過來吧，曉曼，跟爺爺走。」他伸出手來時，他身後的黑暗，也一併伸出數十雙不斷揮舞的手，張著五指好像要抓住什麼。

　　「嗯，爺爺。」秦曉曼甜甜的應聲，向他走去。

　　走近的時候，老人伸出手來，秦曉曼臉上乖巧甜美的笑意忽然變得銳利冰冷，好像濕暖溫潤的霧氣一下子凝結成冰劍，她的眼神譏誚又嘲弄，一直握在手中的瑞士軍刀毫不猶豫的刺入老人的心口。

　　握住軍刀把手轉了半圈，將傷口徹底擴大攪爛，她冷笑道：「老頭，你已經死了，死人就該老老實實的留在地獄裡曬太陽，不要爬上來騷擾活人。你要是再上來，我還這麼捅你……」

　　怕對方不死，她抽出軍刀，又補上一下。

　　老人痛苦的面孔逐漸扭曲變形，在分崩離析之前，他掙紮著問：「為什麼，你會認出我是假的？」

　　秦曉曼揚了揚嘴角，淡淡道：「稱呼。你叫我曉曼的時候，我就意識到不對了。老頭和我之間，從來沒有用正經的方式稱呼過對方，他叫我野丫頭死丫頭，我管他叫老傢伙糟老頭，為此我還特地用稱呼反過來試探了一下你……說吧，你究竟是什麼東西？」

　　之前的她，一直被什麼無形的力量牽引著，牽引著她回溯記憶深處，將已經被埋葬的東西，抽絲剝繭的梳理出來……直到因稱呼而清醒過來的剎那，她才將自己的意志攥在手裡。

　　被人控制住的認知讓她有些惱怒，也有些後怕，如果不是那聲「曉曼」令她警醒，她一無所覺的走到那東西所在的地方……

　　原本站著老人的位置，現在只有一團巨大的不住扭曲湧動的黑色濃霧，比黑夜更濃深的黑暗，好像自空間中憑空割裂出來，帶著恐怖的吞噬氣息。

　　秦曉曼用力抿一下嘴唇，提高聲調再問一遍：「你是什麼東西？想對我做什麼？」

　　黑霧中發出的聲音直傳到少女心底：「原來如此，可是就算是假的，這麼美好的夢境，你一點都不眷戀嗎？」

　　原來是夢……

　　又或者說，果然是夢……

　　秦曉曼左右看看，接著拿刀在自己手背上劃了一下，鋒銳的刀刃輕鬆的割開皮膚，鮮血立即湧了出來。

　　「好痛。」少女皺起眉，用懷疑的眼光看著黑霧：「你說是夢，為什麼還會痛？」其實她已經信了七八成，因為周圍環境是她十五歲時的臥室，一分一毫不差，除非是夢，否則她找不到第二個理由解釋自己何以又回到過去。

　　十五歲，大概算是她生命的轉折點，糟老頭死了，父母分別忙著找新的情人，再也沒人能管束她，於是她離開了這個地方。

　　黑霧扭曲著湧動著，發出刺耳的聲音：「誰說夢中一定不會痛的？這是你的意識空間，你認為刀割傷手會疼痛，你就會感到疼痛，除非你能完全摒棄這種意識。」

　　秦曉曼愣了一下，隨即追問一句：「你說，其實一切取決於我？」

　　「不錯。」

　　「原來是這樣。」她笑了笑，雙手握緊軍刀，用盡她所能調動的全部力量，由上至下向黑霧砍了過去：「那麼，你消失吧！」

　　睡太久對身體不好，她該醒來了。

　　刀刃所到之處，黑色霧氣立即尖嘯著迅速的分解散開，伴隨著它的滅亡，秦曉曼所處的空間也隨之分崩離析，包括她的身體。

　　秦曉曼冷靜的看著自己的手腳軀幹一點點支離破碎，最後化作黑暗中的微塵，接著，她睜開眼。

　　飄蕩著陳腐味道的空氣，晦暗的光線，以及身上隱隱作痛的傷口。

　　這裡是現實。

　　秦曉曼有些落寞的笑了一笑：「糟老頭子，永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