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長庚不是振臂一呼號召大家建立基地的人,也不是嘔心瀝血研發出喪屍病毒疫苗的科學家,而是一個精神力高手、催眠大師。
在漫長的星際流浪的百年間,人類面臨的最大問題,不是人口的逐漸減少,不是宇宙中隨時可能發生的危險,也不是各種珍貴資料的丟失,而是絕望。
很多人,甚至包括當初勇敢的領袖們,包括能開發出能源研發出疫苗創造出飛船的天才們,都慢慢開始絕望,開始懷疑人類是不是真的註定滅絕,是不是一定要以整個物種的犧牲為代價來懺悔那場世界大戰的災難。
逐漸逐漸,倖存者之間都彌漫著這樣絕望和死寂的情緒,甚至,最出色的科學家領袖都在猶豫要不要把飛船開向即將發生小行星撞擊的地方,大家一起毀滅。
而這個時候,長庚的出現,改變了人類的歷史。
他用自己的精神力和催眠能力編織了一個驚天的謊言:他用催眠誘導了各個領域的科學家,讓天文學家“發現”就在不太遠的前方有一顆之前由於神秘的宇宙力量干擾而忽視掉的星球;讓地質學家通過遙控機器人採樣“發覺”星球上可能有可合成水的物質;讓動植物學家“判斷”那顆星球上有動物生存……
“精英”們全都被籠罩在催眠的力量中,他們興奮地向倖存者們宣佈希望就在前方。
當時全部的兩個億的人類都在歡呼,都在驚喜。沒有人發覺異樣,沒有人發覺不對,直到幾十年後,隨著長庚漸漸衰老,他的精神力不再那麼穩定,終於有一個精神力強大的科學家意識到——
為什麼那顆星球,永遠都無法靠近?
為什麼沒有一個科學家能夠準確地判斷出那顆星球的方位?卻都“覺得”有那麼一顆星星?
為什麼既然“知道”了希望的存在,所有人都還是下意識地再繼續搜尋?
謊言的天空,一旦被鑿開一個洞,就再也無法密封。越來越多的疑點被人們發現,隨之而來的是人們的震驚、崩潰、絕望。
——原來,一直以來以為的出路,不過是個謊言,一場笑話。
一個催眠師,控制了精英,然後利用他們的權威將僅剩的人類蒙蔽了十幾年。
大批大批的人開始自殺,活著的人歇斯底里地吼叫,要求對長庚處以極刑,即便是再溫和再講究人權的人也沒有辦法原諒他。
於是長庚死去了,是被暴怒的人們活生生拳打腳踢打死的,甚至,他的屍體都不完整,被千百隻手撕下了血肉,變得支離破碎。然後,那具殘破的屍骨,被丟進了太空。
——如果故事僅僅到這裡,那麼真的就只是壓死人類的最後一根稻草,也是人類們集體走向滅亡的前奏。
但就在長庚去世後的半個月,就在人類因為謊言破滅而陷入崩潰、開始集體性自殺、甚至連領袖們都在茫然中考慮自爆飛船的時候——
真正的、適合人類生存的星球,被發現了。
這是人類歷史上最大的黑色幽默,和最無解的故事。如果不是長庚的騙局,人類早在十幾年前就會因為絕望而走向滅亡;但長庚以一個人的思維和想法編織一個騙局,欺騙了全人類,假如最終沒有找到那顆星球呢?人類還是要滅亡,而死前,還要面對被一個人蒙蔽了整整幾十年的荒謬和絕望。誠然長庚是好意,但他一個人做了全人類的主,而且也給後來的倖存者留下了一種恐懼——
一個精神力強悍的催眠師可以騙過兩億人。長庚不管多有爭議,終究出發點是善良的。那麼,假如有一個有強大精神力的惡棍呢?後果又會是怎樣?
也因此,在倖存者終於落腳、安生下來的同時,有另一波災難發生,被譽為“星際時代的納.粹行為”——消滅精神力高於平均值兩倍以上的人,這對於本身就人口銳減的人類這個物種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後來又經歷了“精神力革命”和“人權戰爭”之後才終於平靜。
而人口,已經只剩下一億了。
這是人類最複雜最具爭議性也最不可不提的一段歷史,每個星團每個國家都會講到。但也沒有一個國家的官方教科書可以下定論。人們不知道如何評論,不知道如何談起。
星紀元這麼多年,也不是沒有影視公司敢鼓起勇氣來拍長庚,畢竟是人類無法回避的歷史,光噱頭就足以把無數人吸引進影院。但拍了三回,無一例外,貶大於褒。
於是,這個題材被擱置了半個世紀。直到只有24歲的祁景言,頂著所有人的不贊同,拉投資贊助名不見經傳的一位導遊拍攝了《長庚》。
——在這之前,祁景言拿過飛星獎、群英獎、報曉獎的最佳男主角提名,但也只是提名。或許是由於年齡,或許是演技真的還不夠火候,他只是被認為是“新生代頭號演技帝”,認為他前途大有可為,但沒人覺得,他能立刻就拿到影帝。
而當他決定籌拍《長庚》的消息一出來,頓時噓聲四起,曾經說他年少有為的媒體和評論家立刻開始批評他“毛都沒長齊就想標新立異”、“會是下一個黯然消失的所謂‘妖星’”,一溜一溜的導演出來委婉含蓄地說“年輕人總以為導演是很簡單的事,不摔個跟鬥是不知道的”……
祁景言沒有任何回應,他甚至謝絕了所有採訪,找了個封閉基地籌備和拍攝。
兩年間,他的消息幾乎從未見諸報端,一開始哭著喊著捨不得的迷妹們似乎也慢慢淡忘了熱情,他好像退圈了一樣不再被提起。
在這個時代,憑藉強悍的科技,一個月就能完成一部品質不錯的電影——畢竟不像地球時代還要後期重新配音、慢慢剪輯等等,這裡基本上邊拍就能減好,而且拍攝速度極快。越是大製作、越依賴資訊技術而不是人,越快、越省錢。
像《長庚》這種主題,背景基本就是飛船,簡直簡單得不能再簡單。
但祁景言卻偏偏拍了近兩年。
而等這部戲上映的時候,媒體和大眾後知後覺地想起還有這麼個人這麼個劇,頓時懷著找噱頭或者隨時準備砸臭雞蛋的念頭選擇星網觀看,或者走進電影院。
當他們看著那個明明英俊、卻讓人只注意得到他仿佛空茫又仿佛深邃的眼睛而意識不到他五官有多出色的男人的時候,他們忽然就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是長庚。
對著鏡子,那個男人注視著鏡子裡自己的眼睛,輕聲地念叨著。
他說,我看到了,我看到那顆星球。我看到了。
他慢慢笑得像個孩子一樣單純又幸福,深邃而仿佛盛滿了千山萬水的眼眸,漸漸變得剔透清澈。
——無數觀眾在這一刻哭出來,咬著牙,不敢放肆,好像生怕打擾了什麼一樣,卻無法忍耐地任由眼淚一直流一直流。
長庚催眠了自己。
那麼多年,那樣絕望。
所有人都瀕臨崩潰,長庚怎麼可能還維持著內心的平靜呢?他的精神力很強大,強大到超過其他任何一個人,但這只能讓他更絕望——因為連瘋了都做不到。
他不願意面對日復一日等待未知的希望和無謂的渴盼的日子,他想要看到希望。
——所以他催眠了自己。
只有自己都發自內心地相信,才能蒙蔽住那麼多人。
其實這個讓後來的人們恐懼、覺得他玩弄所有人於鼓掌之中的人,也只是一個心懷恐懼、期盼光明的男人。
那麼,事實就是長庚先騙過了自己,然後再去欺騙人類嗎?
——也不是。
這是個精神力強悍到至今無人能及的男人,這意味著他總是能夠從催眠中醒過來。再深的暗示,都不能阻止這一點。
於是觀眾們看到那個男人一次又一次冒著冷汗驚醒,眼睛裡混雜著恐懼、脆弱、單純與瘋狂。
他哆哆嗦嗦的手在筆記本上寫下,比恐怖更令人恐懼的就是恐懼本身。
他放下筆,對自己露出了一個不對稱的、仿佛破碎的笑容,走出了房間。
祁景言,不,長庚,穿過重重人潮,走到一個人的身旁,拍拍他的肩膀,露出一個非常和善的笑容:“古裡亞先生,可以打擾您一下嗎?”
焦頭爛額的首席科學家臉上帶著隱隱的灰氣和死寂,聲音平板到似乎失去波瀾:“什麼事。”
“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和您說,所以,可以看著我,我們認真地談話嗎?”男人的聲音飽含著祈求,又仿佛隱隱透露著低啞的勾人懾魄。
科學家轉過臉,然後瞳孔幾乎是一瞬間放大。
鏡頭切到男人的臉上。
一個特寫。
那張完美的臉孔幾乎近在咫尺。
莫一笑看著那個男人的眼睛——現在的技術已經可以讓電影裡的人宛如活生生站在你跟前——看著那個男人近在咫尺的、瀕臨瘋狂又帶著無盡恐懼的眼睛,覺得連呼吸都要停止了。
那雙昨天看著,分明是無機質的、冰冷如同缺乏感情的眼睛,在這裡,卻是一座壓抑的火山,內裡澎湃著熱情,但卻無法言之於口,只能在眼神的交匯間傳達。
刹那間,那雙眼睛如同失焦,氤氳著無盡的迷霧和悠遠的星空,沁著絲絲寒意和仿佛曖昧的波光。僅僅是這樣看著,就讓人仿佛深陷其中,幾乎是失去想法、呼吸,以及靈魂。
——這才是傳說中的精神大師的眼睛!
刹那間,幾乎是無意識的,這個念頭掠過莫一笑的腦海,然後他無比驚詫地捂住了胸口。
——原來是這樣!是因為這樣這個男人才成為立於頂點的傳說!
作為一個演員,自己明明是試圖一邊看一邊從專業角度作分析的,但是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就已經浸在這個男人的舉手投足、一顰一笑之間,忘記了分析,忘記了思考,忘記了……這只是一部電影。
甚至,連這個眼神,這個催眠時的眼神,都能讓他一個不瞭解所謂催眠大師、精神力大師,甚至不瞭解人類這段歷史的人刹那間覺得——
這,就是精神力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