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例觀察日記》第18章
NO.18
今天他要出院了。
他出院之後,這所謂的病例觀察日記也就不用再寫了。
其實名義上是病例觀察,到了後來就有點變味兒了,所以還是不要讓別人看見為好。
這樣一來高杉導師那裡的作業就完不成了,還得重趕一份,也不知來不來得及。歎。
一大早他便收拾好了自己的東西,自己辦理了出院手續。
星期一,一周之始。父母工作,同學上學。
於是依然是他一個人,沒有任何人來接,如同入院時一樣,除了幾件換洗的衣物,孑然一身。乾淨而顯出微的清冷。
然而他臉上的神色卻很輕鬆,一直帶著有些歡喜的微笑,不同於入院時那縈繞不去的淡淡憂傷。
這樣一場一個人的戰鬥,他贏得很漂亮。
我站在醫院的門廊處送他。
陽光斜照在青石水磨的地板上,帶點幽幽的溫度。
他整個人站在陽光裡,彎著眉眼淺笑,那種青春蓬勃的生命力,羞于盛開,便默默地含了苞,讓人心生感動。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這個時候祝福和鼓勵都來得稍顯單薄。
那些長久以來醞釀和壓抑的感情沉澱下來,成了此刻百轉千回後靜靜地沉默。
按例久住的病人出院,醫院要送一束花以示祝賀,本來都是標準的普通規格插花,卻被我置換成了其他,成了我假公濟私送他花的藉口。
男生一般被送花不見得會有多高興,但是這次送的他卻必須收下,名正言順。
相對沉默了一陣兒後,我還是不得不說出老套的祝詞,「恭喜你。」
他含笑點頭,「謝謝。」
然後我拿出了一直藏在背後的一小盆盆栽,「按例,你出院我是要代表醫院送束花的。但那樣被剪下來沒了生命的花我猜你不見得喜歡,所以自作主張的送了你這個,希望你會喜歡。」
我將小小的花盆提到他的眼前,他一看之下,便微訝道,「風信子?」
我也有微的驚訝,風信子適宜九月栽種,四月左右才會開花,如今僅是球莖狀,他竟能一眼認出。難怪總有醫院的小護士在一直在我耳邊念叨,說他的愛好是園藝,看來也不是完全的空穴來風。
我點頭肯定了他的猜測,微笑道,「聽聞風信子會帶來勝利的消息,希望你這次全國大賽能夠實現夢想。」
他的臉上顯露出一種莫名的意外之色,但很快又釋然,欣然地將花盆接過,然後又一次輕輕說了一遍,「謝謝你。」
我點了點頭,沒再說什麼,深吸了一口氣,壓下所有不舍情緒,我對他微笑,「再見。」
他應當離開這裡,即使我不舍,我也無論如何都不希望他再在這個充斥著消毒水氣味的地方多呆一分鐘。
我期待著重逢,在別處。
他也點了點頭,沒有說再見,轉身離開。
一直走出了幾米遠,他才又轉過身來,略微提高了聲音,說,「全國大賽的決賽那天,我希望你能來。」
他或許是很少做這種主動的邀請並提出他的期待,所以猶豫了這麼久,到最後才說出來。
而我的答案當然是,「好。」
又及:
自他出院後,我還有點不適應,莫名失落了好幾天。偶爾路過他曾經的病房,看著裡面新入住的病人,會有微的出神。
關於全國中學生網球大賽,並沒有刻意關注,然而報紙上卻經常寫,電視轉播也無意間會看到,很是熱鬧的樣子。
全國大賽決賽的那一天,我早早地向導師請了假,然後悄悄地去了,坐在觀眾席的最高處。
最後的比賽結果竟是他輸了,我有些意外,他的實力很強,這一點即使是不太懂網球的我也能看得出。
後來對手完全像是變了人一樣地來了個大逆轉,看得人有些鬱悶。不過也只有願賭服輸,太難看的舉動他可是不會做的,輸也要輸得很漂亮。
(我這決不是在護短。==)
令我意外的倒是他的球風,沒想到平時那樣溫柔的一個人,上了球場會變得那樣淩厲。或許那才是他掩藏起來的少年驕傲,不容侵犯,對人對己都格外嚴厲,毫不容情。
不過球風什麼的都不是我所關心的重點,他輸了,只有這一點讓我有些不舒服。
雖然說他戰勝疾病追求夢想,並不是他必須要贏的噱頭,但是他為了他的夢想所付出的汗水和艱辛,我看得分明。
結果這傾盡全力的一切卻無法得到事實上的承認,無法成全這樣一個花好月圓的完美結局,讓我有些懷疑這是不是老天一個惡趣味的玩笑。
他總是在挑戰命運,又總是在被命運所捉弄。
為何他還可以笑得這樣堅強坦然?
雖然也不算一件天崩地裂的事。只是遺憾,總是會常在的。
他那個可愛的後輩竟又哭了起來,真是感情充沛的生物。然後他的隊友們都圍了過來,沒有責備,無言的安慰支持。
這樣深切真摯的情誼。
少年意氣風發,少年黯然落幕,都自有相伴。
他輸了比賽,卻在安慰著他的後輩,這樣有責任有擔當的好部長。
只是他現在心裡真正在想的是什麼呢?
不會回到家後躲到自己的房間裡面悄悄哭吧?
這樣想著的我,竟不厚道地輕笑了出來,開始有些期待看到他孩子氣的一面。
他還在與隊友們說著什麼,我便獨自在會場的出口處等他,給他發了短信。
他辭別了隊友,便來找到了我。
一看到我,他便微笑起來,依然若無其事的樣子,「什麼時候來的?」
「比賽一開始的時候。」我把手揣進褲兜裡,也很隨意地回道。
他於是便沉默了。
今天他的話很少,有些意興闌珊的樣子。而我並不是個擅長調節氣氛主動挑話題的人,於是便只是沉默地陪他並肩走著。
過了一會兒,他突然語調平靜地冒出了一句,「比賽輸了。」
「嗯。」
「我以為不會輸的。」
「嗯。」
「可是輸了。」
他的語氣一直很平淡,可是他這樣刻意地重複,顯得有點可愛。
想來心中還是很在意的吧。
我很高興他能夠這樣坦率地對我表達他的心情。
於是忍不住眼含了笑意,伸出手揉了揉他的頭髮,「雖然可惜,輸了就沒有辦法了,討厭輸就再贏回來好了。當年甲子園的決戰,我還在最後一刻被人打出了告別本壘打,以一分之差輸了呢。」
於是他一下子就被轉移了注意力,關切地問,「真的?」
所以說太溫柔的人就是這樣,心眼多,心思也細,總是比起自己更容易關注別人。雖然是我刻意說出自己的事以轉移他的注意力,可是見他如此,心底反倒有幾分無奈。
不過既然說到,我也不由得想起了那個火熱的夏天,雖然一直遺憾著,想起來卻也一直忍不住會心一笑。
「是啊,當年輸了比賽,我們的隊長氣得差點繞場裸奔來著。」
儘管幸村比較早熟,估計還是沒有聽說過如此駭人聽聞的事情,當下便被驚得微睜大了眼,「甲子園……幾萬人……那個……」估計想起了那個糾結的場面,他有些說不下去。
見到他從未展露過的純情的一面,我有些想笑,卻刻意輕歎道,「哎,當時他都在脫褲子了,要不是我們一起攔住……」
想起當年那個猥瑣而熱血的隊長大人,我都忍不住心有餘悸。==
幸村已經完全陷入了那個糾結的想像中去了,說不定同樣身為一個隊的leader,他還會有種異樣的共鳴。
「他……怎麼會想得到,裸奔這種……方法的?」
「噢,」我頓了一下,淡淡道,「因為他開賽前曾問過我,怎樣讓甲子園在今天將他永遠銘記。」
「我告訴他,有兩個方法,一是贏得比賽,二是輸了之後做一件驚世駭俗的事情。」
「於是他就想到了……?」
「嗯。」我以手握拳放在唇邊輕咳了一聲,「說來也真是巧,那段時間剛好有個新聞說是有人在東京塔裸奔引人圍觀,我還無意間跟他討論過來著。」
幸村聽完不再說話,沉默了一會兒,他轉頭看我,有些遲疑地問道,「話說,你真不是故意的?」
我坦然回望他,「故意什麼?」
「故意告訴你們隊長……」
我輕歎一聲,「怎麼會?那段時間我們周圍的人都在討論這件事來著。而且我以為的驚世駭俗,也不過是在當著全體觀眾宣佈一下什麼‘我還會回來’再多拿點甲子園的土這種程度而已。」
「……對不起。」
「沒有關係,我知道你偶爾喜歡跟隊友開開玩笑,所以會忍不住這麼想。」我又伸出手揉了揉他的頭髮。真懂事。><
之後我邀他吃了晚餐,然後又送他回了家。
分別的時候,他表情柔和地向我致謝,「今天謝謝你了。」
「沒什麼的。」
「今天能夠見到你,我很高興。」
我沒有接話,等著他把話說完,哪知他卻低下頭沉默了很久。
我想直到很久以後,我都會將反復地想起接下來的這個畫面。
在一片霜染的夕陽下,美麗的紫羅蘭少年在我面前緩緩抬起頭,夕陽把他的影子無限拉長。
他剔透清潤的藍紫色眼睛裡搖曳著深深淺淺的憂傷,然後嘴唇輕輕開啟。
「不要忘記我。」
我怔怔地看了他很久,很久,終於還是緩緩地點下了頭。
後記
其實在他說出那句「不要忘記我」的時候,我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在要求我給他時間。
不「忘記」的隱含條件是「不相見。」唯有不見,才有記憶模糊的可能。
這是一個人要從另一個人的生活中消失時才會說的話。
我當然要體諒他。雖然當時確實是花了很大力氣才點下了頭。
這種感覺就像死緩,起碼比他說「忘記我」要好上那麼一點點。笑。
這條路走起來並不容易,他又小,又有許多顧慮,如果他本身不願,我又何苦拖他下水?
只是心裡像是丟了塊東西,一直都丟在了那裡,不知道是不是還撿得回來。其實也沒什麼撿回來的打算。
生活如同往常一樣平淡如水地過。
一個人的公寓,日以繼夜地啃專業的大塊頭書籍,準備著最後的答辯。
沒有去找他。
一次都沒有。
儘管立海大附屬並不算遠,但既然他已說出那樣的話,還是不要去糾纏為好。
既然他要時間和空間,就給他吧。
只是偶爾會想起他。
想他的時候總會首先想起那午後清透的陽光,然後他的身影才漸漸從陽光下浮現出來,安安靜靜,恍若舊年光陰。
他說,不要忘記。
要如何忘記呢?
想他如同喝一杯水那樣,自然而然,信手拈來。
我一直都沒有什麼驚天動地的濃烈情感,天性裡有種不緊不慢的涼薄,失去一個人的時候很少撕心裂肺,也曾被母親指著鼻子罵冷血。
弟弟走的時候是,後來父親走的時候也是。
再後來母親改了嫁,留給我父親的保險金完成學業,漸漸地,也疏遠了。
其實也不是不痛的。只是那種痛被分散到了一個漫長的時間裡,如同心裡紮了一根針,細細密密的綿長疼痛,表面依然可以不動聲色。
當意識到有可能會失去他時,我都驚奇於自己竟可以這樣理智,理智地壓抑住不舍和思念,分析著如何對他更好,對我們更好。
然後生生地轉了身,一去數年不見。
長久以來我都很少擁有過這種心情。遇見一個人,想要對他好,想起他心底會柔軟無比,也許不夠濃烈,但足夠漫長。
漫長到在數十年的人生裡,不會再遇到另外一個這樣的人。
愛情是一條沉默的河。
若能有幸流到哪個人的心裡,便是平生幸事;若不能,也不過是流到更深的寂靜裡去罷了。
三月的時候,我終於拿到了醫學碩士學位。
因為沒有什麼別的興趣,交際也不怎麼熱心,時間幾乎都用在了學習上。我用了五年時間,投入了巨大的精力,終於一口氣將學士和碩士學位提前拿下。
而接下來的博士學位,也想要儘快完成。還是儘早能夠養活自己為好。
快到四月的一天,回到公寓的時候,在門口看到了一個比較陌生的面孔。
看上去像是個中學生,好像在哪裡見過。
「你是……?」我遲疑地看著他出聲。
對方有禮地頷了頷首,「您好,我是精市的同學,柳蓮二。我們曾在醫院裡見過。」
我有些意外,但還是將他請進了屋。
柳坐下後我給他端來茶,他道了謝,便開始說明來意。
「這次是受精市所托,來給您送一件東西。」一邊說著,他一邊從身後拿出了一個不大的花盆。
還是幸村出院時我送他的風信子。
我有些驚訝地將花盆接過,定定地看著,思量著幸村將他送回來的含義,沒有說話。
柳繼續淡淡地說著,「精市走時,讓我轉告您,風信子的花語,不僅僅是勝利。」
我抬頭看向柳,依然有些不明所以,不過還是淡笑著點了點頭,「知道了,麻煩你來這一趟。」
之後又與柳寒暄了幾句之後,柳便提出了告辭。
我將他送出門外,終於還是忍不住問出了口,「之前你說,精市走……是去了哪裡嗎?」
柳點了點頭,用有些遺憾的口吻道,「我以為他會直升立海,那時我們還可以是同伴,哪知他在最後才突然說出要出國,網球部的大家到現在都還心懷芥蒂呢。」
「出國?」儘管想到他可能離開神奈川,但沒想到他一去這樣遠,說不驚訝是不可能的。
「是的,法國。說起來倒是個挺適合精市的國度呢。」柳淡笑著,卻又悵惘地輕歎了口氣。
我已不知道該說什麼,於是只得向他道了謝,然後獨自回了房整理思緒。
為什麼他要去到那樣遠的地方?
躲我嗎?我苦笑著,這又是何必,我不是一直沒有去找他嗎?
不過或許也是我高估了自己,說不定那裡有著他追尋的東西呢?
又過了幾天,柳送來的那盆風信子居然開了花,白色的喇叭般的花朵簇擁在一起熱鬧地盛開著。
我想起柳那天轉達的話,便有些好奇的上網查了查。
風信子的花語。
我盯著螢幕看了很久。
白色的風信子,代表「不敢表露的愛」。
我該如何反應呢?
不是不愛,是不敢。
風信子的培育好像有些複雜,我上網查了好些資料,生怕一個不小心養死了。
我懷疑這株風信子被做了特別的改良或嫁接什麼的。因為第二年花期,它開出的花顏色是不一樣的。
粉色的風信子,代表「傾慕」。
我隱隱感到了些什麼,一旦某個猜測在心裡紮了根,思念便像野草一樣瘋長。
不出我所料,第三年的風信子,開出的是紅色的花。
紅色的風信子,代表「讓我感動的愛」。
一年一度的花期,花色從白次第綻放到紅,宛若一個感情的自白,是需要一年,才能等來一次的無言情書。
第四年風信子開花的時候,我知道,這場等候,將有一個最終的答案。
所以那天回家,在家門口看到他的時候,我並沒有太大的意外。
他依然是那副春山含笑的溫柔模樣,看見我,只是輕聲說一句,「我回來了。」
其實我是有好好教訓一下這個任性少年的衝動的,結果最後卻變成了一個深深的吻。
我問,「怎麼知道我的住處的?」
「以前住院的時候,悄悄查了你的檔案。」
「嘖,原來對我暗戀已久。」
幸村笑而不答。
「為什麼要走?」
「我需要一段時間,來確定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不怕我忘了你?」
「不怕。」
「真有自信。」
「不,是對你有信心。」
他對著我微笑,溫柔中又帶了點孩子氣。
他花了四年時間,取得了父母的諒解,然後才來到我的面前。
他說,「我若決定要來愛,必定孑然一身,了卻萬般恩怨,千里來赴君約。」
他是如此驕傲而溫柔,要他的愛完美無瑕,若成拖累,不如只記得最初那美好的記憶。
我將他抱在懷裡,終於發現,這一生,有一個人絕不能辜負。
窗臺上的風信子開得正好。
黃色的風信子,代表——幸福,美滿。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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