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綠蔭遮掩,紗窗碧瑩,窗子是半開的,白衣青年將少女摟抱在懷中,低頭親吻她。
望月的心頭猛烈一跳。
他的氣息湊過來,溫溫熱熱的。望月仰臉,看到他的面孔,便是一陣酥麻軟化。他的唇柔軟,輕輕貼過來。唇上一溫,牙關被舌尖頂開,望月的臉頰開始發熱,熱度從唇相碰的地方,傳遍全身。
多麼甜美。
多麼燥熱。
她的手指顫抖。
心臟也跳得飛快。
真是他一靠過來,唇舌相貼間,望月就覺得暈乎乎,不再是自己了。
那是誰呢?
是水中游著的一尾魚,在清澄碧汪的大湖裡游啊游,尾巴一甩一甩,往空氣中吐著水泡。
是天上飛著的鳥,飛在藍色天宇中,追逐著黎明,翅膀撲騰間,自由自在。
是濃郁雨林裡的一棵樹。
是紛飛冰雪下的一團火。
她變成世間任何東西,只為和他相依相偎。
她放棄世間任何東西,也只想要他。
相濡以沫間,望月抓著青年後背衣料的手指,輕輕顫抖。
這個纏綿悱惻的親吻,當結束時,二人的眼眸都有些濕潤。望月仰著臉看楊清,他眼下緋紅,眼眸漂移了一下,回過來時,從她袖中扯出帕子,給她擦一擦水潤粉紅的小嘴。
「別動!」望月按住他的肩。
楊清怔了下,就沒有動了。
望月上身抬了抬,望進他的眼睛裡,鄭重其事。楊清正襟危坐,以為她要做什麼。看著她緊窄的下巴抬高,湊過來看自己的眼睛,他心中微亂。手指動了動,現在是非常階段,望月貼過來,他便不太自在。
望月望楊清的眼睛,先是誇了句,「清哥哥,你眼睛太好看了。」
楊清愣一下,微笑。
他臉上長得最好看的,其實就是眼睛。又清又亮,太乾淨,太無邪。
這樣乾淨的眼睛,一般只有新出生的嬰兒才有。隨著人長大,眼睛慢慢變得渾濁,失去了曾經的烏黑分明。
但是楊清的眼睛就像星星一樣,望月真是每看一眼,都要迷戀一番。手撫摸他的眼睛,覺得這麼好看的一雙眼,讓自己做什麼都行啊。
她藉著他的眼睛照了照,「我的嘴被你親腫了。」
楊清頓一下後,瞟她,帶著笑意問,「那怎麼辦?」
「賠償我。」
「怎麼賠?」
「當然是陪睡了啊。」望月理所當然。
楊清身子輕鬆地往旁邊的矮案上一靠,手臂支著下頜看她,換了個更放鬆的坐姿,只笑不說話。少女肌膚賽雪,臉上浮現動人的紅暈,睫毛輕盈而濃卷,唇瓣粉紅,嫵媚的秋水眸子發著光,真是可愛。
望月眼睛亮晶晶的,期待無比,「好不好?我覺得挺好的啊。你看我們關係已經很好了,可以談婚論嫁了。談婚論嫁前,當然要睡一睡了。萬一性向不和……」
「什麼叫『性向不和』?」楊清酒窩若隱若現,似笑非笑看她,「莫非你喜歡女的?」
「我倒不喜歡女的,但誰知道你是不是喜歡男的呢,」望月好正經道,「我現在都覺得我們跟做夢一樣,你突然就態度軟了,是不是有別的目的要掩飾呢?作為好姑娘,我要對自己負責,總不能態度低到塵埃裡,你回頭給我一個晴天霹靂吧……」
楊清笑看她:你態度低到塵埃裡?你都快上天了好吧?
他說,「既然你覺得像做夢,那就再多做一會兒吧。我沒覺得我們有到談婚論嫁的地步,此事再議。」
說罷,就不再打算繼續這個話題,側了身,拿起了方才被扔在地上的書。餘光往窗外看了看,之前的某人,果然已經離開了。他眼眸閃爍,低了下來。
望月好不死心,她心裡的酥癢剛被他挑起來,他就不管了。這也太討厭了啊!
她很認真問,「楊清,你剛才是在說我『做夢』麼?」
「是啊。」
望月在他肩上推一把,習武的姑娘不能當普通姑娘看待。楊清被她推得吃痛,揉了下肩。
望月起身,很高傲道,「你就作吧。婆婆媽媽,一點都不乾脆。看你日後哭著求著跟我睡,在我身後排著隊等吧你。你今天怎麼回我,日後我會全部還給你的。」
楊清:「……」
他愕然抬頭,看望月捂著半邊嘴,很睥睨地俯眼望他一眼,轉身就推門離去了。
楊清頓時有些頭疼:望月的宣言,通常都是效果比較可怕的。
她這個人太過積極向上。
積極向上到望月這種地步的人,就從不服輸。從不服輸的人,有個很大的毛病,就是執著。再深一些,就是偏執了。望月就基本是這樣的。
她很執著,想要什麼就一定要拿到,想得到什麼結果,拐彎抹角也要達到。
就像追楊清這件事,她持續了很多年,現在還在繼續。沒有得到,她的人生中,就沒有「放棄」這兩個字。
之前楊清說「不要隨便親我」,望月就不隨便親他了。改為隨時隨地地騷擾撩撥,然後假情假意地問楊清,「我能親你嗎」。這只是個小情趣,就能看出望月的性格來了,逼得楊清不得不審度自己的問題,為她改掉。
現在,她又這麼說……
楊清扶額,覺得日後真的到了情投意合那一步,望月很可能……很大可能……會突然……抽身不幹呢……這可怎麼如何是好……
腦海裡亂七八糟地想著這些,楊清的臉上才下去的熱度,又燒了上來。
他愣一下,才想到自己剛才都在想那些旖旎的事情。
嘆口氣,青年伏趴在桌上,將臉埋在雙臂間,蓋住了面上不自然的神情。望月都走了很久了,他才恢復正常,開始看書。
他心中發軟,想望月真是自己的魔障。繞不過,就是繞不過。就是走向她,她的精彩,也讓他痴望。這個跟自己很不一樣的人,真是吸引他。
楊清克制良多,顧忌良多,他喜歡的,就是打破他的克制顧忌的人。他天生迷戀這種人,這就是他所需要的。
楊清一直知道,只是他以前,覺得這並不重要。誰一生,必須要順著心走呢?成親生子,只是任務,責任,利益糾葛,也不一定非要是自己喜歡的啊。他清楚地知道兩人的距離,清楚地知道什麼樣的人吸引自己。於是他衡量著之間的距離,始終不靠過去。
然而,到底還是靠了過去。一次可以控制,第二次,引力更大,就控制不了了。
他是清醒著沉淪進去的,他知道。
一旦沉淪,就千方百計要得到,絕不放手。
楊清笑,他這個人呢,看著脾氣好,對於真正的執念,卻也跟望月一樣。絕不後退,一步也不退。
所以,即便目前對望月來說,最重要的人是原映星,他很難打破。然則登山之路千萬條,楊清想,我未必會輸呢。
在書房待了一天,傍晚出去時,楊清在廊口遇到原映星。原映星似出門了一趟,肩上沾著的葉子,是城東的。楊清掃一眼,心中幾變,尋思著原映星去做什麼了。
面上,只是禮貌地點頭致意。
原映星面無表情。
擦肩而過時,原教主停了步子,嘲諷道,「你用這種幼稚的手段跟我爭,就像三歲小孩一樣,太可笑了。」
楊清面上疏離的笑,變得更客氣了。他同樣停了步子,卻沒有說話,只是看向原映星。
原映星說話的調子,總是帶著三分諷刺擠兌,「白天書房的事,不就是做給我看的嗎?沒想到你也會耍這種心機。」
他把話題挑明了。
楊清笑了笑,比起原映星的尖銳,他始終平和,眸子望向林子深處,顯得幾分神淡氣遠,「那又怎樣呢?人總有自己的私心,我也不例外啊。」
原映星也笑了,看他一眼,「楊清,你心裡是清楚的,我家月芽兒迷戀你,只不過是還沒得到你而已。得到了,她就不再上心了。她就是一個淺薄的人,感情起的快失的也快,跟你玩不起什麼靈魂層次的共鳴。你自己陷得深,到時候很容易走不出來啊。」
楊清溫溫笑,「那卻也不一定。據我所知,阿月一直對教主和姚師妹的事耿耿於懷。起碼耿耿於懷了五年。這倒不能說她是淺薄的人。」
原映星的臉色微白,目有隱約殺意,深深看楊清一眼。
這個氣度絕塵若謫仙人的白衣青年,是就著他的痛處在踩。
原映星心頭微沉:月芽兒連這些事都跟楊清分享了?
他淡淡說道,「楊清,我和月芽兒之間的感情深厚,你是理解不了的。你也爭不過我。我隨時一句話,都能讓她離開你。不然你以為這兩天,她是為什麼煩惱呢?」
楊清沒說話,眼中笑淡了些。原映星跟望月有天然的默契基礎,很難打破。
這個他承認。
原映星漠然道,「本座不想跟你玩這麼幼稚的遊戲。月芽兒是我聖教的聖女,她從來都是,只要本座在一日,她就一直是。月芽兒跟以前的聖女都不一樣,她對聖教的歸屬感,是你沒有辦法的。你且看著吧。」
針對原映星的挑釁,楊清只是笑了笑,沒答什麼。
他心中,對原映星的印象,開始進行調整:這是個張揚又敏感的人。
敏感而脆弱。
只有這樣的人,才會跟他當面說這些話。換了楊清,他是不可能跟情敵放什麼話的。甚至他避免這種狀況。
楊清心中升起警報。
一般敏感脆弱的人,都很好對付。輕輕一推,就容易倒了。因為心理缺陷實在太明顯,太大了。
但是原映星不一樣。
他脆弱敏感的同時,他是一個武力強大、天賦強大、又很瘋狂的人。這樣一個人,你推倒了他,他很可能給你來個天翻地覆的回覆。爆發力太強悍,殺傷力太恐怖,這樣的人敏感起來……不怪望月對原映星的評價,一直是腦子有病。
原映星瘋起來,很可能造成可怕的後果。這種人,都要順著他,輕易不要招惹他。
於是整個魔教的人,都是順著教主走的。順著,又怕著。就是唯恐教主突然瘋狂,做出些眾人無法估量的事情來。
楊清也提防,他當然也希望,理智清醒的原映星能一直理智下去。
心中原本的想法,開始推翻,思量起與原映星相處的別的方法。
這個事有個小後續。次日釣魚時,望月釣上不少,很興奮,便說兩人一起去送行蹤神秘的原映星一條。說完,望月就後悔了。她不是遲鈍的人,她當然知道楊清和原映星之間微妙的氣氛,自己被夾在中間,還當做什麼都不知道,未免太過分。在望月思索補救時,楊清答,「我就不過去了,我跟他不太熟。」
望月感動地看著他:聰明的清哥哥,再次裝作沒聽出來,幫她化解了她的語言漏洞。
更喜歡他了。
少女笑,「你在吃醋?他這個人還算不錯啦,你這麼厲害,肯定應付得來。」
楊清想,但我不想應付啊。
他跟望月提了提昨日遇到原映星的事。倒並未說起兩人的談話內容,只是分析了下原映星的性格,說,「所以我還是不去了。」
望月看著他,只說了一句,「……短短幾句話的時間,你就想了這麼多。清哥哥,你真不愧是我喜歡的人啊。」
她真是時時刻刻地逮著機會告白。
楊清笑看她一眼,沒有說什麼。
然而望月也不能無所顧忌地天天跟楊清玩,原映星還等著她的回覆。她一直挺糾結的,左手也右手,真是無法選擇。當然,這只是心中的考量。面對原映星時,望月也不覺得心虛。原映星也笑著與她相處,分毫不提讓她做選擇的事。
只是他每天早出晚歸,望月很疑惑,「你這麼忙嗎?你到底在做什麼?」
原映星說,「送你一份禮。」
「為什麼送我?」
「你好好想一想。」
「……」
望月:又讓我好好想一想。你們這些男人啊,有什麼話為什麼不能直說,總是讓我想。動腦子很累的啊。我並不想開動大腦啊。
於是她就當沒聽到。
原映星挑挑眉,只看著她,笑而不語。
笑得望月莫名其妙,心裡發毛。
六月中旬,某一日晚上,原映星敲開望月的門。
剛剛吃過飯,望月打算找楊清玩,推開門就看到原映星。
他看她一眼,「打扮這麼漂亮。」
「見楊清嘛……」望月暗示一句後,直接問他,「找我幹什麼?」
「跟我走。」
他說完就轉身,很快,聽到身後緊跟的腳步聲。原映星的唇角不覺翹起:果然,月芽兒無論如何,都是信任他的,連問都不問一聲。
原映星帶望月回到了自己房間,望月很奇怪,不知道他要幹什麼。
然後推開門,心不在焉的少女看到屋中景象,一下子就怔住了:
昏暗的房中,有一盞半人高的閣狀大燈,雕工精細,四角簷頭還掛著小燈。白紙黃光,流蘇墜穗,火光在燈裡跳躍著,光芒亮眼。燈的外罩紙上,畫著美人畫像。窗子半開,外面的風一吹,這盞燈,就被風吹動,開始轉。紙上的美人兒,就開始走動。
柔和火光,光華滿滿,美人如畫。
望月走過去,將手放在燈上。她看到畫像,細緻的筆法,勾勾挑挑,那美人,都是她:
從四五歲,到十四五歲,到二十四五歲。
從女童,到少女,再到成年。
一眉一眼,清清楚楚,全都是她。
或坐或立,或放紙鳶,或站在亭裡拋魚食餵魚,或悠閒地在園中散步……
望月手指撫摸著紙畫上的美人,感覺青年站在她身後,溫柔道,「月芽兒,今天是你的生辰。六月十五,你都不記得嗎?」
望月望著燈盞,沒有說話。
青年伸手,從後方,拂了拂她耳畔的髮絲,在指上繞了繞,帶些回憶的味道道,「沒關係,你不記得,我記得。你從來不記這些,每一年都不記。可是我記得。每年,我都陪你過生辰。今年,我還陪你……好不好?」
望月轉眼看他,目光流火跳躍。
是的,原映星每年在這一天,都陪她。
即使他跟姚芙關係最好的那五年,在這一天,他也會抽出時間陪她。
耐心地送她禮物,陪坐在她身邊,與她一起共慶生辰。
可是今年、今年……
望月抿了嘴,半晌後說,「可以關上門,只有我們兩個嗎?」
千萬別被楊清看到啊。
原映星眸子暗了暗,手一抬,一道風飛去,門就關上了。才看到少女緊繃著的那口氣鬆開,神情總算放鬆開心了些。
他心中冷笑:楊清……楊清!
望月已經跪下去看燈了,愛不釋手地撫摸,「你自己做的嗎?你畫的是我啊。」她語氣興奮,又怔忡間,透著些悵然,「可是我從來沒有放過紙鳶,也沒有閒心看魚看花……」
「這都是你小時候缺的,」原映星在她身邊蹲下,望著輕輕轉動的燈,「我也缺的。以後慢慢補給你。」
望月笑,「謝謝你。」
原映星似笑非笑,「我知道,你最喜歡這些東西。」
他沒有動,只是袖子揚了揚,幾道勁風破空。望月仰著頭,就看到一屋子的燈火,大大小小的,全都亮了。
她懷裡抱著的這盞燈最亮,然而屋中還有很多其他的等。掛在牆上,掛在窗上,掛在床前牙勾上,掛在橫樑上……少女禁不住哇了一聲,充滿了驚喜。
屋外夜色瀰漫,一片漆黑。屋中燈火點點,少女和青年跪坐在地上,置身於一大片燈海中。
明光包圍著他們,各式綵燈包圍著他們。
望月仰著臉,一盞盞看去,璀璨如煙花的火光倒映在她面上,她的眼睛裡,也跳躍著流火。
流火徘徊,流光飛舞,華麗招搖。
原映星坐在一邊,欣賞少女因興奮而變紅的側臉。她抿嘴笑,歡喜無比。周圍燈火絢爛,望月的眼睛,比燈火還要動人。在這個屋裡,還有比望月更為引人奪目的嗎?
原映星心中柔軟,恨不得將天下所有她喜歡的,一股腦的,全部拋給她。多一些,再多一些。
她是真的喜歡這些,她喜歡一切美好的烘托出來的氣氛。平時有多殺人不眨眼,這個時候,她就有多麼天真爛漫,像個真正的十幾歲小姑娘。
不諳世事,一點燈火就讓她激動。
原映星微笑,心中想:這些,只有我知道。也只有我做得到。
我每年都陪她過生辰,今年,當然也一樣。
六月十五。只比我的生辰晚一天。我自己過不過無所謂,可是月芽兒,我當然陪她。
從小就這樣,以後,當然也是這樣的。
楊清拿什麼跟我爭呢?
在屋中一片燈海、少女一一望去時,敲門聲,不合時宜地響起。聲音很輕很穩,望月沉浸在一種奇妙的氣氛中,第一時間沒有聽到。原映星卻聽到了,他側頭,看一眼捧著那盞大燈不捨得鬆開的少女,唇角的笑意加深。
他起身,去開了門。
楊清站在門口。
青年神情平靜,「原教主,我在城東發現些東西,希望你……」給個說法。
後面的話嚥了下去,他怔了怔,吃驚地看著屋中景象。
屋中掛滿了綵燈,火光明亮。火海裡,坐著少女。
聽到門口的聲音,少女回過頭,與他對視。神情同樣吃驚。
原映星饒有趣味地看著他們兩個的反應,笑眯眯道,「楊公子有什麼好吃驚的呢?今天六月十五,是月芽兒的生辰,你不知道。我給她慶生而已。」
「月芽兒最是喜歡這些,我雖然不喜,卻也只能陪著她了。」
在原映星的話說下去後,門口的白衣青年,臉色微微白了白。
屋中的望月站起來,神情很慌。
原映星挑眉:這樣的反應啊……這可真是太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