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望月看到的過去
山中歲月悠遠,青竹幽深,黃葉鬱鬱。山林秀淨,在一片煙霧籠罩中,順著佈著青苔的小徑一路往深,漫山遍野都是鳥鳴聲湧動而來。頭頂時而有深深淺淺的葉子飄落在肩,在髮,輕輕一拂,招招搖搖,晃晃悠悠,在往下落去。而仰起頭看,遍佈的綠野,高聳的林木,而那想要尋找的閣樓,還在雲深不知處中。
望月爬山爬得心煩,跟身邊下屬說,「養傷養的這麼遠,聆音是打算問道成仙?」
一群屬下安靜地趕山路,無人應答,抬起頭,看到女子在碧綠陰影中,明媚如光。
這是二十一歲時的聖女望月。
她著紫衫素裙,長髮梳成挽月髻,滴翠額飾蓋著,烏黑濃密中,又嬌豔欲滴。站在山間小徑,女子身形纖細,肩膀窄小,穿著又有江湖兒女的簡練,又有身為女子的嬌美。她的面龐如玉,眼眸像冰啄一般的青黑明亮,慣常噙笑,此時微微眯起仰望,波撇秀穎,仰之動人。
聖女望月真是一個明豔如花的女子,這麼美麗的女子,卻得不到想到的男人。想來也是命數。
那一年,是水堂主聆音練武出了岔子,便搬來聖教的一處後山上養病。聖女忙完手中的事,便專程來送慰問,詢問一番水堂主的身體狀況。
在這處名喚「碧山」的山間,在隱藏其中的山莊閣樓裡,望月第一次遇到了那個叫山秀的青年。
山清水秀,水清山秀。
細細想來,楊清的化名,也是源於此了。
下屬去通報水堂主,聖女望月看到閣樓的一間偏殿沒有關門,就走了過去。她站在門口,陽光從窗的另一邊投過來,讓她看到坐在陽光中的青年。也許是那時的光太亮,太刺眼,望月眯著眼,只看到一大團的亮白光影中,青年坐姿如松。
他坐在桌案前寫東西,筆墨紙硯,一堆書冊,全擺在他面前。
他戴著面具,穿勁身黑衣鑲金絲。在流光中,望月看到他袖上的金色暗紋,暗紋頂出,他握著長毫的手又是修長,又是骨節漂亮。面具蓋住了他的臉,卻蓋不住他周身優雅清貴的氣質。
剛一個側影,便覺得好看。
望月在門口站著,才對刺目陽光看順眼,那邊坐著寫東西的青年,就放下筆,站了起來,走過來,對她行禮問候。
望月這次看到,黑金衣料,襯得他的身形也是秀頎清逸,端和華美。
素來知道水堂主聆音喜歡收集美男,望月卻一直對此敬而遠之。她覺聆音葷素不忌,收集的美男往往只有皮相,沒有內涵。這樣的男人,根本經不起欣賞。聖女望月往往只看一眼,就會沒有興趣地移開視線。
但是這一次,這個走過來的面具青年,還沒有看到他的臉,望月就被他的身形氣質驚豔了一把。
她問,「你叫什麼?」
青年抬起面具,搖了搖頭。
她再問,「啞巴?」
青年遲疑了一下,點頭。
「為什麼戴面具?」
「……」
「哦,忘了你啞巴了。你毀容了,怕嚇到人?」望月自行給出解釋。
青年默認。
望月看著他的目光,就有點同情了,「你、你是被聆音發配過來幹重活的吧?你毀了容,在她眼裡,就沒有利用價值了。」
青年繼續默認。
望月一時唏噓,覺得這樣的絕色,即便沒有臉,被聆音隨意丟出來,也是暴殄天物。她難得動了惻隱之身,再次見到聆音時,便問起這個青年,說,「你若是覺得他無用,把他給我吧。我來重新安排他。」
她這樣說的時候,面具青年就立在同一間房中,她大大方方地說出來,並沒有避諱。
水堂主怔了一怔,往她身後的人身上看了一看,似笑非笑,「聖女大人這麼快就移情別戀了?才見了一面?」
望月隨口道,「只是可惜他懷才不遇罷了。移情別戀這種話你莫要胡說,我可是勵志要嫁給楊清的。」
這時候,距離她第一次遇到雲門楊清,才過了不到一年。正是聖女望月情思寄託最為深重的時期。
她覺身後目光盯著自己,也許是被人看多了,望月並沒有放在心上。
就是一個看得過去的毀容男子而已。水堂主拒絕,說他在手下處理事務很好、有大用後,望月也沒有太糾結,問了幾句聆音的身體狀況,詢問她什麼時候能回去聖教,就把這次偶遇丟去腦後了。
在望月殘缺的記憶中,勉強能拉出來的,是在水堂主下山後,自己便時常能遇到這位面具青年了。
水堂主荒唐,素來不喜處理自己手中的事務。她一直在尋找能幫自己做事的人,但如果有這種人在,為什麼是她當堂主,而不是人家當堂主嗎?從來沒有一個人,能完美解放水堂主,讓水堂主不用操心自己手中的瑣事,瑣事就已經處理得漂漂亮亮,讓她一點心不用操。
面具青年大約就是水堂主一直找的這個人。
聆音見獵心喜,即使這個人日日戴著面具,她也用的很放心。水堂主被解放出來後,常與聖女望月打交道的,就是面具青年了。
望月常能碰到他。
或是偶遇,或是面見。
他沉默而低奢,像暗夜中綻放的鬱金香,馥郁芳香,卻無人能與之交流。
望月對他很有好感,又覺這樣一個毀容的啞巴,在聆音手下很不容易,便也時常關注他。
某一日,她在聖教中散步,竟見到一個戴著一頭銀飾的苗疆姑娘,站在花叢中,擋住迎面而來的面具青年,笑盈盈取出一枚荷包,要送給他。
青年微愣,推手拒絕。
聖教的妖女向來大膽開放,嬌滴滴道,「阿哥,你做什麼這樣推來推去?妹妹喜歡你,想跟你湊一對。妹妹看我們挺合適的啊。」
青年忽地回頭,看到身後的聖女望月。
那名小妖女也愣了一下,在青年請安後,也跟著拜見聖女。
望月輕笑一聲,路過青年身畔時,低聲,「倒是我多慮了。原來你的行情這麼好。」
即便毀容,即便不說話,聖教中也多的是姑娘歡喜。能發現青年掩藏在容貌下的能力的人,並不是望月一人。之後,望月又遇到過好幾次有人給他塞紙條,送荷包,摘鮮花。
她笑嘻嘻地在後面看著,問,「為什麼不接受?哪裡條件你不滿意?有說得上的條件,我來給你介紹。我聖教美女眾多,不信解決不了你的問題。」
這個時候,兩人已經能就著簡單的手語交流了。他擺了擺手,指了指不遠處的聖殿,低下了頭。
望月挑眉,似笑非笑地故意曲解他的話,「哦,聖教的你都看不上眼的話,我們可以去白道搶。從雲門到碧落谷,四大門派,喜歡哪家的女俠說一聲。你家堂主不給你做主的話,來找我。」
面具後,他似無奈笑了一笑。
望月看著夕陽落在他身,輕輕晃了晃神,低喃,「你多幸福,看不看上的,都有人追你。我追人追去雲門,人家根本不見我。」
身後的青年,做了個手勢,「也有喜歡您的。」
望月扶了扶耳邊垂髮,漫不經心,「誰?」
揶揄中,幾分挑逗。
她再笑,「你?」
她直直看著對方,對方垂下了眼。
沉默中,他躲開了她的視線。
望月一直當這個人不會說話,很安全。當遇到他時,不管他是偶遇還是故意,她都會停下來,跟他說兩句話。時間長了,火堂主遲疑說,「聆音手下的那個山秀,總是能碰到您,他是不是喜歡您啊?」
望月笑而不語。
她也有這種感覺。
不然,一個堂主派出來做事的,怎麼能一次又一次地碰到她呢?在聖教,聖女望月地位極高,幾與教主平起平坐,幾位長老、護法、堂主、舵主,全都要聽她的差遣。而這所有的人中,並不包括堂主手下的一小小下屬。
不過望月並不反感這種相遇。
那時是她最惝恍的時期。
昔日與她青梅竹馬的人,對一個陌生姑娘重回少年生了興趣,日日與她離心;看上了眼的男人,日日在那雲門深處,根本不讓她碰一面;教中事務也多,也有爭鬥,即便是一心為聖教,望月也有煩悶的時候。
有人安靜地坐在一邊,看著她,陪著她。因不會說話,所以這樣安全。
望月是需要這麼個人的。
她只是對他印象不深刻罷了。
有半年多的時間,望月常與此人打交道。她想兩人關係就會一直這麼不冷不熱下去,她是不會垂憐看他的,只待等著他對自己的感情慢慢消磨掉就是了。聖教仰望喜歡聖女的人很多,卻是無人敢大著膽子追慕聖女的。
人人都知道,聖女看上了一個白道的俊才。若是拿不下,別的可能,聖女都不會考慮的。
望月對山秀的記憶,有兩件最關鍵的事。
第一次是他們相遇,他坐在陽光中的樣子,驚豔了她;
第二次是他們分離前夕,她與他在山中並肩而坐,她靠著他的肩睡了一晚,天亮後跟他一起看了日出。
第一件事導致了她對他的關注。
第二件事導致了她對他的上心。
中間林林總總,望月的印象卻都不太深。都需要很用力的、很努力的去想,才能記得,他大約是常出現在她左右。也就這樣罷了。在之後很久想起來,望月能記起來的片段,就是開始和最後。
他給了他一個足夠驚豔的開頭,也給了她一個足夠深刻的結尾。
第二件事的開端,是緣自一次與白道人的糾紛。他們被圍困在一座山中,原本沒有那個面具青年,卻是在傍晚時分,他一人從外圍中突襲而出,說是奉水堂主之命,給他們這些圍困的人送些藥,並說第二日,聖教中圍救的人就會過來。
火堂主盯著他修長的身形,冷聲問,「你一個人,就能從白道的圍殺中輕而易舉地進來,還不被他們發現?」
「有人幫忙引路。」他做手勢,很是坦然。
「你既然能偷進來,身上一點血跡都沒有,你沒有與白道中人動手?你沒有殺幾個人?」
「未免打草驚蛇。」
「你……」
「行了,」望月淡淡看一眼滿臉懷疑的火堂主,平靜說道,「聖教的人,也有不喜歡打殺的。尤其是聆音手下的,你更該理解才對。」
火堂主一時沉默。
聖教中有與白道結仇、不死不休型,也有被世道逼進來、本身卻並不喜歡殺戮的。聖教混亂,唯一的好處,就是海納百川,這裡任何人都能接受,只要你願意來,能在這裡生存下去。哪怕是白道人進來想當臥底呢,你有這種全頭進全尾出的本事,就來唄。聖教的混亂,導致它很難被白道教化,作為聖女,望月也不怕什麼。
哪怕姚芙一直想經過原映星之手,改變聖教,不也沒成功過嗎?
暗夜中,一眾人被困山間,山秀帶來了清水、乾糧,還有藥材,算是甘露之喜了。
望月很滿意,火堂主明陽跟在她身後,望一眼那邊被圍著的青年,低聲,「聆音手下,不應該有武功這麼好的人。」
望月沉默。
是的,水堂主聆音以醫為主,她的手下,皆是醫毒這一脈,沒有武功好到能突破重圍的。
望月說,「下了山再說吧。」
現在實在不是鬧內訌的時候。
山秀將食物與水分給眾人,即便火堂主對他橫挑鼻子豎挑眼,他也沒有對此為難。望月只是在一開始在旁邊看了看,看他們分食時,就自動走開,尋到一處藤蔓山壁,靠著休息。
黑暗中,她靜靜地為明日突圍而出思索計策。她向來不喜用腦,只是為防萬一,作為這裡地位最高的人,仍要為下屬們多想一想。
不知多久,旁邊有男人身上的氣息落下,她側過頭,看到青年坐在她旁邊,遞給她乾糧。
望月搖了搖頭,卻藉著微光看他,看他黑色錦衣,青玉腰帶,坐在旁邊,肩膀平窄,靜如山嶽。
面具連下巴一概遮住,卻看到他的喉結,光潔的脖頸,一徑沿緊實的衣領往下走,線條美好。在近乎禁欲的清冷中,自帶有一份溫柔的美好,在寂靜中,讓人看著無端歡喜。
望月見過的高嶺之花般的男人太多,但像他這種,俯眼紅塵、抬眼雲煙,溫和又清澈,清亮又明淨的人,無關容貌,真是很好看。
她從他身上學到的,是好看有時候無關容貌,只是一個儀姿儀容,你就覺得他最好。
望月看著他,就像是魚看到水。
他讓她怔然出神。
他突而不知道從哪裡掏出一塊軟糖,遞給她。
望月眼珠子一轉,噙笑俯身,舌尖在他手上一舔,柔滑的舌頭捲去了那塊糖。
他的手心一顫,在她碰到時,就往後縮,被望月伸手,抓住他修長的手指。深夜中,她微微笑,「躲什麼?吃你一塊糖而已,要了你的命?」
他喉結動了動,望月覺得他幽靜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並沒有在意。
望月嚼著口中的糖果,心想真是甜。
過了一會兒,她說,「離天亮還早,我們聊會兒天吧。」
他疑問側頭,片刻後,輕輕搖了下頭。
望月抓著他的手指不肯放,她像是把玩一塊美玉一樣,把玩他的手。他幾次欲抽走,都被她擒住命脈動不了。青年看著她,看她是那樣的理由當然,似乎天下萬物,只要她想,都是她的一樣。
根本不知道什麼是認輸。
望月說,「天這麼黑,我看你的手勢,太累了。在手上寫字吧,我想說說話。」
她頓一頓,「明天不知是生是死,我需要轉移下注意力,不要總想著明天的事。」
也許是這句話起了作用,他沒有再拒絕,任由手指被她拉著。
「山秀,你有見過楊清嗎?他不知道在哪裡,知不知道我在想念他。」
「……」
「有時候想起來也覺得茫然,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疾風已起,萬惡叢生,艱難又險。許多時候都覺得太苦,像原映星,像姚芙,還有楊清……每個人都讓我有種放棄好了的感覺。常覺得,一個人堅持,很沒有意思。」
「……」
「你大約沒有見過教主吧。也是,你這樣的小人物,根本見不到他。你不知道,他有時候的想法,很悲觀,讓我很不可思議。那疾風已起中,他只順勢往下走。面對很多事,他都沒有爭一爭的念頭。聖教都說我與他不和,我想了很久,大概從一開始的觀念上,我二人就出現了差錯。他太有好奇心,又太沒有徹底追查清楚的心思。外人大都傳他邪魅陰冷,實則對我而言,他一直是一個太脆弱的人。這種脆弱,讓他太容易放棄。我自小跟他一起長大,他也在影響我……讓我很搖擺。」
面具青年一直沉默地聽著,這時候,才摸索過她的手,在她手上寫了幾個字:
「縱有疾風起,人生不言棄。」
望月沉靜地聽他在手上寫字,又輕又簡,又有些漂浮,像沙子滑過手心一樣。
她勾唇笑。
人生不言棄……他也這麼覺得嗎?
望月與原映星的觀點在這裡產生分歧,兩人都隨性,都不把身外事當回事。原映星是脆弱而敏感的,他需要一點光,需要一點引力,所以他被姚芙吸引。望月卻不行,她的隨性是向上走的,她與原映星置身一樣的氛圍,他厭世,她卻不。
所以她永遠不會為姚芙所吸引,她永遠不會喜歡姚芙那種善解人意、又本身性情堅定冷靜的人。
原映星的意志太強大,時時刻刻影響著望月。
對楊清的思念太遙遠,時時刻刻觸手不及。
望月卻在搖擺不定中,遇到這樣的勸誡,與她的真實心意不謀而合:
原映星喜歡姚芙又怎樣呢,聖教亂七八糟又怎樣呢,楊清不喜歡她又怎樣呢……一堆又一堆的麻煩在側,望月逆水而走,也自在颯然,風流獨有。
夜中,聖女望月捧著腮幫,側頭問:
「那你喜歡什麼樣的人?」
「……」
「說說嘛,全天下都知道我喜歡誰,我就問問你,又不會亂講。」
「正直,熱情,善良,誠實,單純,無邪。」
「……」
除了熱情和誠實外,其他的要求,與聖女望月差的十萬八千里。
她哼笑一聲,對他對另一半的要求,覺得像個玩笑,「這種大而空泛的要求,等你真遇到了喜歡的,統統不算數了。」
他們坐在山壁前,靠著手上寫字,聊了半晚上。後半夜,許是太累了,望月說話的聲音慢慢小了,最後靠著他的肩膀睡去。他的肩膀溫暖結實,很給人安全感。他坐姿挺直像松柏,長夜漫漫,不動聲色,聽了一晚上山間獸鳴鳥叫。
望月模糊間,感覺到肩膀被人推了推。
她睜開眼,靠著的青年伸手指給她,她眯著眼,懵懵懂懂中,看到萬道金光在山頭綻放。
金粉金沙,漫山遍野。
雲霧突然發亮,有光從其中投出,恍恍惚惚中,隱約能看到金色的火球在期間跳躍。金光照在山間,到處一片金燦燦的,又山中飛鳥在日光升起中,飛上那雲煙深處,向太陽振翅飛去。
撲棱撲棱的翅膀聲。
耳邊嘹喨的嘰喳聲。
清涼的風聲。
還有滿眼的金色。
這恢弘壯觀的日出,讓人驚豔,久久不能語。
望月靠著青年的肩,喃聲,「真漂亮。」
漂亮得像是夢一樣。
她歪頭,看身邊青年的面具,喃聲,「真漂亮。」
模模糊糊,還是像夢。
他的頭轉過來。
雖然隔著面具,可她覺得他在看她,溫柔地看她。
天初亮的金光中,坐在山壁前的男女對望,長久而持續。
望月心中忽動,心想:此劫過後,下了山,我要去問聆音。我要知道他是誰,我要從聆音那裡把他要過來。
她沒有多太多的話,她覺得自己在看日出。但靠著青年的肩,覺得太安全,太舒服,又昏昏欲睡。
閉上眼,睡夢中,感覺自己的額頭,被輕輕親了一下。
溫柔的親吻。
再次醒來後,他人已經離開了。
徹底的消失。
之前數年,之後數年,再不曾出現。
這個人,徹底消失。
留給她驚豔的開頭,驚豔的結局。
再也沒有別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