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晚上下班的鐘點,傅昭陽站在辦公室裡,脫白大褂的手猶豫了一瞬,想著下班前是不是再去看看古玉衡,畢竟傷那麼重。他那個助理看著莽莽撞撞,萬一沒輕沒重把剛剛接好的骨頭再碰歪了。
這樣想著,那扣子就沒解下去,心裡安慰自己,這全是看在傅朝暉的面子,畢竟是他以前最要好的同學。兩條腿恍恍惚惚到了住院部,路上遇到同事打招呼,他才恍然發現自己已經走到了這裡。
管寧脖子上掛著聽診器下樓,見到他,臉上露出疑惑,問:“你今天不是白天的班嗎?怎麼現在還在這兒?”
“前兩天有幾個剛做手術的病人,不放心,下班前來看看。”傅昭陽不願自己的私心顯得太昭然,捎帶手將其他病人也說了,倒不算假話。
管寧看著他,微微張著嘴哦了一聲,看樣子是信了,又真心實意贊他:“有這份心,陸主任再使把勁兒,過不了多久就能升主治了吧?”
“早著呢,醫院裡的體制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說我這水平也不行,且得練呢。”傅昭陽被他誇得難得有點不好意思,臉上露出個明朗的笑容,說:“碩士學位都沒有,怎麼當主治?”
“你的業務沒的說。”管寧臉上的笑容很靦腆,誇著他好像比誇自己還要害羞。
傅昭陽搖搖頭,笑著說:“快別誇我了,我師父天天念叨著當年沒把你留到骨科是終生遺憾。”
兩人說笑間道了別,管寧走出住院部大門時嘴角還一直翹著。
樓上古玉衡的病房裡人聲鼎沸,鮮花果籃從屋裡一直排到走廊。傅昭陽走到門口看了一眼,住院部的護士劉惠推著發藥車跟他打了個照面,見他那樣子,指了指病房裡低聲說:“一整天了,沒斷過,熱鬧著呢。”
“粉絲?”傅昭陽問。
“不知道,看著不像,估計是娛樂圈裡的人,也有明星,華歆你知道嗎?就是那個演穿越劇的,今天下午也來了。”小護士兩眼閃著八卦的光芒。
傅昭陽看著她好像有點生氣似的,繃著臉問:“病人剛做完手術需要休息,你沒進去說?”他雖然帥,但是面相帶些硬漢的凶,平時面無表情已經嚇得病患家屬不敢吭聲,此時板起臉來顯得更加凌厲。
劉惠支支吾吾說:“說了,說了好幾次了,不聽。”
傅大夫兩手插進白大褂兜裡,轉頭敲了敲古玉衡病房的門,大概是屋裡太熱鬧沒聽見,沒人應門。他直接轉了門把手推進去,門邊站著的人沒防備,被擠了一下,哎呦叫起來,呼痛的聲音響起,屋裡這才安靜,十幾雙眼睛看過來,盯著門口穿著白大褂的傅昭陽。
他也不顯侷促,大大方方看回去,眼睛一瞪,臉上的稜角有些冷硬。
張岩認出他,叫了一聲:“傅大夫,您晚上也親自查房嗎?”
傅昭陽沒理他,眼睛在這屋裡轉了一圈,看到床上靠坐著的人,像是很疲憊,此時正半闔著眼,懶懶地看過來。兩人視線一碰,傅昭陽又禁不住移開,對著旁邊一群人說:“病人剛做完手術,你們這麼吵吵嚷嚷的還怎麼休息?”
王若欽也在,不以為意的樣子,向他打圓場:“我們聲音壓低點……”周圍人也附和他,大概都沒放在心上。
傅大夫眉頭蹙起來,身上雖然穿著白大褂,卻一點沒有醫生一貫給人的儒雅形象,換套制服就能去演警匪片,還是演匪那種。屋裡的人瞬間都以為自己走錯了片場,聽見他那把煙酒嗓徐徐說:“要不然你們把人接走,回自己家裡想怎麼聊怎麼聊,要不然就守醫院的規矩,閒雜人等全部都……出去。”傅昭陽說到最後半句話,一側的眉毛挑了挑,礙於白衣天使的形象,咬了下舌頭把髒話給咽了回去。
王若欽的表情有些僵,這面子被落得太狠了。
病房裡一時尷尬地靜謐,訪客裡先有人打破了沉默,笑著客套:“確實也說了挺長時間了,大家都是因為擔心,昨天那一摔太嚇人了,玉衡你好好養著。”
古玉衡半垂著的眼睛睜開,臉上堆起笑,接過他的話,露出了娛樂圈人特有的圓滑:“沒事,天災人禍,誰也不想,大家的心意我收到了,因為這一摔連劇也耽誤了……”
來人忙說:“這你不用操心,好好養病吧。”
一行人出了門,王若欽追出去送客,張岩也跟著,挨挨擠擠的人頭散去,便露出病房裡這兒一堆那兒一簇亂擺的花果籃,地下、凳子上甚至有喝剩的飲料瓶子,還有零星的煙灰煙頭。
傅昭陽看著屋裡亂七八糟的垃圾,嘴一張就想罵人,對上床上那人的眼,呼之欲出的責備一時全卡在嘴邊,慢慢又咽了回去,半晌只憋出一句:“以後別這樣了,自己的身體自己注意。”
古玉衡半靠在床頭,兩隻眼睛打量著他,並沒有接話。傅昭陽以為他是懶得搭理自己,便轉身準備出門,沒料到剛做了個向後轉的姿勢,就被叫住了,床上那人露出個燦若朝霞的笑容,問:“傅大夫,有對象嗎?”
“……”傅昭陽的腳步頓住,忍不住扭頭去看他,嗓子眼有點緊似的,反問:“怎麼了?”
“就……隨便問問。”古玉衡的態度很自然,像是做慣了這樣的事,略彎的眼尾帶出一段風流,看著他,臉上含著笑意,赤裸裸的勾引。“有沒有?”他又問了一遍。
傅昭陽兩手揣在白大褂口袋裡,不自在的捻了捻,內心忐忑著,抿了抿嘴脣,面上盡量鎮定著,答:“沒有。”
得了這句答覆,古玉衡反倒不說話了,對著他左看右看,像在看什麼模型。傅昭陽不自在地踱了踱步子,喉頭髮癢輕輕咳了一聲,說:“沒什麼事我先走了,你助理回來記得讓他收拾東西。”他指了指病房裡亂七八糟的花籃還有地上的煙頭。
古玉衡的目光追隨著他,輕輕嗯了一聲。
傅大夫一出病房,整個人松懈下來,背上出了一層汗,腳步慌張著往樓下走。
張岩送完客回來,與傅昭陽擦肩而過,一進門正好對上古玉衡那雙戀戀不捨的眼,嘴裡怪叫了兩聲調侃:“傅醫生帥炸了吧?”
“帥是挺帥,炸倒不至於。”古玉衡倚著靠枕往下溜了溜,兀自嘴硬。
“得了吧,你剛才眼睛都快看直了。”
“那麼明顯?”古玉衡蹙起眉,有些遺憾似的:“我以為表現挺好呢,剛剛我問他有沒有對象,他說沒有。”
張岩恨鐵不成鋼似的,說他:“每次都這樣,您就不能矜持點兒?”
“找炮友矜持個毛啊?”古玉衡懶懶打了個哈欠,又往下溜了溜,說:“你要理解我這顆二十八年沒能破處的心。”
本來七點就能到家,在古玉衡病房耽擱那一會兒,傅昭陽騎上車已經七點半了。慕青怕影響他工作,沒敢打電話,發了短信來問他是不是又碰上手術了。他邁腿跨到自行車上,單腳撐著地回了短信,說二十分鐘到家。
二月春風似剪刀,傅大夫窮酸地縮著脖子蹬車,兩隻耳朵快被剪掉了。到家的時候發現傅朝暉也回了,鼻梁上架著一副眼鏡正在跟他媽說話,傅昭陽凍得抖抖嗖嗖,換了拖鞋搓了搓耳朵進來,一眼就看見了,問:“你什麼時候開始戴眼鏡了?”
“平光鏡,顯得我成熟一點,太帥太嫩老收到學生情書。”傅朝暉腿上放著一筐韭菜,一邊摘一邊說。
“真不要臉。”傅昭陽話音剛落就被打了一下背,太后娘娘頂著一頭方便麵的小腦袋從廚房探出來,罵他:“沒大沒小,一回家也不叫人,張口就是髒話。”
“母親大人。”傅昭陽無奈,有氣無力叫了一聲,又問:“父親大人何在?不孝兒去請個安。”
傅衛樂呵呵從書房裡出來,說:“父親大人在這兒,不用請安了,去幫你媽做飯吧。”
傅朝暉坐在小板凳上,鼻梁上架著金絲邊平光鏡仰起頭看他:“兄長大人還在這兒等著呢。”
“滾犢子。”傅昭陽罵了他一句,到廚房裡去洗了手,然後接過傅朝暉遞過來的韭菜框子開始淘洗。
“一會兒要包韭菜盒子?來不及吧?”傅昭陽問。
慕青一邊把鍋裡的排骨盛出來,一邊說:“這是我跟你爸明天中午的餃子餡兒,趁你們在,正好把活兒給乾了。”
傅昭陽端著韭菜筐子在盥洗池空水,嘆了口氣說:“母愛真偉大。”
慕青繃不住笑著又打了他一下,打完問:“昨天見面怎麼樣?姑娘漂亮吧?”
“就那樣兒吧,不是我的款。”他裝模做樣拍了拍筐沿兒,問:“誒,這菜得晾陽台吧?”
“你放著別管,先跟我說話。”
傅朝暉不知道什麼時候倚到了廚房門口,有意幫傅昭陽解圍,看著裡頭說:“媽,你什麼時候也給我介紹個對象唄。”
“你學校裡資源一抓一大把,別來添亂。”慕青不理他,追著傅昭陽背後一直跟到陽台,說:“那麼漂亮的姑娘你都看不上,你跟我說,你喜歡什麼款的?只要你說得出來,天仙我也給你找來。”
傅衛在餐廳裡喊:“什麼時候開飯啊夫人?”
“吃吃吃,就知道吃,你還想不想抱孫子了?!”
這岔算是打開了,傅昭陽從陽台裡出來,悄悄衝他爸豎了個大拇指,傅衛也撇著嘴點點頭,意思是叫他安分點別生事。
晚飯過後,兩兄弟收拾了桌子到廚房去洗碗,傅朝暉一邊支稜著耳朵聽廚房外的動靜,一邊小聲問傅昭陽:“你昨天晚上本來想跟我說什麼?”
第4章
傅昭陽扭頭看了一眼,旁邊傅朝暉正在沖洗碗盤上的泡沫,感受到他的視線看回來,問:“怎麼?碰上順眼的了?”
“沒有。”他一邊用洗潔精刷碗一邊說。
傅朝暉的個子比他矮半個頭,平常嘻嘻哈哈沒個當哥的樣,從小到大以戲耍他為樂,但關鍵時刻絕不含糊,比如性向這事兒,比如出櫃這事兒。
傅昭陽遲疑了一下才說:“你還記得古玉衡嗎?”
“記得啊,我高中同學,大明星,小時候我們倆出去玩兒你經常跟在屁股後頭。”
“昨天上午他摔斷腿去我們醫院了。”
傅朝暉把最後一隻盤子放進碗櫃裡,問:“你看上那人是他?二見鍾情了?”說著,他又頓了一下,愣在那兒想了一會兒,恍然大悟道:“我就說呢,你小時候天天跟在人屁股後頭叫哥,比叫我還親,原來你這傢伙早就見色起意叛變革命了啊。”
“……”傅昭陽張了張嘴,最終沒辯解,只是說:“你們大學老師都這麼會抓重點?”
“我們大學老師對早戀很敏感的。”
“神經病。”傅昭陽笑著罵了他一句。
傅朝暉挨近他,用胳膊肘輕輕碰了碰他,神秘兮兮地小聲問:“真的假的?這麼多年就為了等他?”
“沒有。”他無奈衝了衝手上的泡沫,說:“小時候……確實有點好感,長大以後是因為一直沒遇上合適的人,不是為了他。”傅大夫擦乾了手又回頭看向他哥:“我跟你說這事兒不是為了讓你刨我情史,你老同學摔斷了腿,你親弟弟給人縫合的,你不去看一眼?”
“你求我我就去。”傅朝暉笑眯眯逗他。
“愛去不去,又不是我老同學。”傅昭陽扭頭要往外走。
“老同學算什麼?初戀比老同學重要吧?人家也想給初戀縫合傷口口。”傅朝暉賤兮兮捏著嗓子說。傅昭陽回頭一隻拖鞋就想扔他臉上。
外面慕青聽見廚房水聲停了好一會兒,坐在客廳裡問:“怎麼洗個碗這麼長時間?不是躲廚房裡抽煙吧?”
“不是。”傅朝暉扯著嗓子喊:“媽,昭陽說想幫你們把明天中午的餃子餡兒剁了。”
“那感情好,肉在冰箱裡呢,剁餡兒的時候蔥姜直接剁進裡頭,去腥。”
“……”想起剛剛毫無保留的剖白,傅昭陽就想把他哥從陽台扔出去。
夜裡兩人沒在家裡住,騎上車道別的時候慕青在後頭念叨:“百無一用是書生,一個個讀了這麼多年書,大冷的天的還得騎自行車。”
傅衛拍拍她肩膀:“讀書又不是為了錢,以後慢慢奮鬥,都會有的。”
二月中旬,集中供暖還沒停,一開門,室內的熱氣撲出來,傅昭陽凍僵的四肢瞬間感受到一種解凍了似的酸脹,血液流淌起來,疲憊上涌。
他撲倒在床上,頭頂的碎發滑落下來,搔著眉骨有些癢,但疲倦已經將他席捲,實在沒有力氣去打理它了。
顧朝暉從玄關換了鞋跟過來,伸腳輕輕碰了碰他的小腿,說:“不洗洗?”
傅昭陽這才爬起來,用盡了渾身的力氣似的,揉著眼睛走到衛生間,洗漱出來,反倒精神了些,說:“你去洗吧,我先睡了,鋪蓋你自己拿,還在原來的櫃子裡。”
傅朝暉沒走,站在那兒問:“明天我跟你一起去醫院?”
“不用。”
“才多大會兒又變卦了?不用我去給你掠陣?”
傅昭陽趴在床上翻了個身:“掠什麼陣,他連我是誰都忘了,你想去就去,不想去也沒什麼,我就是跟你說一聲,有這麼件事兒。”他的語氣混著睡意和不羈,好像真不在乎似的。
傅朝暉看著他被枕頭壓得變形的臉,輕輕嘆了口氣,低聲罵:“慫蛋玩意兒。”
傅昭陽不知道聽見沒有,躺著一動不動,呼吸慢慢悠長起來。
窗外鳥鳴啁啾,睜開眼又是新的一天。
住院部裡風景依舊,傅昭陽查房的時候張岩還沒醒,在旁邊陪護床上睡得正香。古玉衡拿著手機在玩兒遊戲,見他進來,打了聲招呼:“傅醫生。”
“今天感覺怎麼樣?”傅昭陽神色如常地按照正常步驟走。
“還行。”他放下手機答,頭髮在枕頭上拱得亂糟糟的,臉也沒洗,看著傅昭陽,莽莽撞撞地,像沒睡醒似的問:“傅大夫,你對性伴侶這件事怎麼看?”
“啊?”傅昭陽愣了一下,怕自己沒聽清,頭不自覺地向前傾,做出疑惑的姿態,問:“你說什麼?”
“我說……你對性伴侶這件事怎麼看。”古玉衡又重複了一遍,臉上的神色如吃飯喝水那樣鎮靜。
傅醫生好像聽懂了,又好像沒聽懂,舔了舔嘴脣,眉頭蹙在一起,有點不敢置信,古玉衡這是在向他約炮?
可如果不是約炮,一個成年人問另一個成年人‘你對性伴侶這件事怎麼看’,難道是想得到一篇學術論文?
古玉衡的神態像個求知若渴的孩童,眼睛一眨不眨看著他。
傅昭陽抿了抿嘴,年少的春夢裡,那一幀幀關於這個人的香艷畫面,讓他時隔多年還覺得不好意思。
可真要約炮,就有點太過了。他自己也說不清此時對古玉衡是個什麼感情,十來歲時確實有一段屬於這個人的時光,眼裡夢裡全是他的臉。可不論是那段青澀的暗戀,還是此時的醫患關係,都不怎麼合適發展成簡單的炮友。
傅昭陽遲疑了一會兒,才找了個折中的答案,說:“個人選擇吧,不予置評。”前後不過幾分鐘,自從咂摸出古玉衡話裡的味兒,再面對這個人,他就顯得不那麼侷促了。
古玉衡聽見他這話,還要再問什麼,旁邊陪護床上的張岩翻了個身坐起來,像是剛剛醒來的樣子,眼角還夾著一顆眼屎,打了個哈欠說:“傅醫生來了?”
“嗯。”傅昭陽答應了一聲,沒再說什麼,轉身走了。
古玉衡懊惱地看著張岩,嘖了一聲,像是在埋怨他:“你醒得可真是時候。”
張岩顯然躺在那裡已經聽了一段時間了,笑著說:“就算真要約,也起碼得弄清人家性向吧?你這麼生問,萬一是個鋼管直,多尷尬。”
“他對我有感覺,我看得出來。”古玉衡把手機扔到一邊,閉上眼睛說:“綠豆粥、煎餅果子加火腿腸,我再睡會兒。”
傅醫生回到辦公室,臉上不自覺帶了笑,古玉衡竟然想跟他約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