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憐(簡明番外)
他相貌並非特別出眾,至少在我見過的人裡,只能算是中上層。膚色偏於蒼白,身材單薄消瘦,語調很輕,總是言猶未盡,有時,得花一些心思,才能瞭解那些平淡語句後面潛藏的言外之意。總而言之,他是一個存在感相當稀薄的孩子。除了,那一雙破碎的眼睛……
那是一雙奇異的眼睛,乍一看相當清澈,溫馴柔美。然而那清澈卻是被迫的沉澱,溫馴,是一種壓抑的委屈。
他的個性也並不討人喜歡,疏離,淡漠,自卑,嗯,還有那麼一丁點兒有趣的虛偽。
這本來不應該引人注目,即使有美感,充其量也只能算是一種病態美。然而如此多的殘缺組合在一起,卻生成一種奇異的令人浮想聯翩的力量,那力量可以鑽入你的靈魂深處輕輕抓撓。
即便如此,也不應該引起我的興趣。首先他是個男孩子,其次,即便是普通床伴,我也更傾向于那些簡單明朗的個性。生活本就沉重,性 愛作為一種不可或缺的調劑,也應該輕鬆愜意。呵呵,當然,這一些都無關感情,因為,我從不認為在我的生命裡,有必要發生這種毫無意義的事情。
可是,他出現了。初次見面的時候,他就讓我意外地詫異了一下,因為,我看到了他的血。當這種屢見不鮮的,跟旁人一樣殷紅甜美的不透明液體,緩慢泅濕他白色衣袖的那一刻,我竟然會覺得,不舒服……
他若無其事地冒著冷汗,小心翼翼地賠禮道歉,局促不安地接受我的好意去上醫院,然後,用那雙破碎的眼睛一瞬不離地貪婪追逐我的背影……那像絲線一樣單弱無力的目光,仿佛一雙載滿絕望與無助的小手,怯怯地向我伸來,讓人不忍丟開……
出於一種……本能,我並不想過於接近他。直到幾個月後碰巧途經酒吧街,看到那一張熏然嫣紅的臉,那張臉在夜色之下,氤氳著妖嬈嫵媚的氣息……忽然之間,我不願再讓這張臉繼續裸 露在曖昧的夜空下,那讓我……莫名其妙地不爽。我當即倒回去讓他上車,他起初推辭著,最終還是坐上來。
即使知道他的經歷一定不單純,也知道他對我懷有某種好感,但仍然想不到,他會以那麼直白的方式表達出來,呵,他問我:“簡先生,你是GAY嗎?”他輕柔婉轉的聲線帶著微弱的顫音,直視我的眼睛,泛起一種煙視媚行的甜蜜誘惑,和,幻滅前的脆弱悲哀,如同,傾盡了心血綻放的花盞,在極致的美豔中絕望地凋亡。
我不是GAY,可他的絕望和他的美,在那一刻,同時令我心悸……我帶他回了曦園。他的舉止處處透出生澀與羞怯,可想而知那一句衝口而出的露骨邀約,究竟攢積了多少的勇氣。那一天,我並沒有要他,他顯得失望而安心,哭累以後,沉沉睡去。
早上離開的時候,他還熟睡未醒,清淺的眉宇習慣性地微蹙著,困鎖在沉鬱的夢境裡……我並非不想要他,昨夜他依偎在我懷裡,那清甜的氣息和柔軟的身軀,已成功勾起我那方面的衝動,想要熱切地疼愛他。但他的淚水和憂鬱,那一雙破碎的,傾瀉著迷戀與信賴的眼睛,卻令我更想好好對待他,至少,給他一段甜蜜的戀情……
當時我並不知道,那片刻的心軟會不可逆地改寫我的一生。這個奇異的,柔弱的倔強男孩,在我們後來相處的漫長時間裡,逐漸體現出強大的影響力,以至於讓我那些引以為傲的理性和原則,完全不堪一擊地節節敗退。
他滿足的笑臉讓我欣慰,他依戀的眼神讓我憐惜,發生在他身上的,哪怕一丁點兒痛楚和委屈,都會在我的痛感神經裡無限倍地放大……這樣的人,只能徹底毀滅,或者,永恆佔有,他再無可能作為無關痛癢的存在,游離在我的生活之外。
而我絕不可能傷害他,哪怕是第一天,當他手肘受傷時,我都不忍不管不顧。是的,不忍,這種令人費解的憐惜之情橫貫了我與他共度的每分每秒。仿佛我那橫徵暴斂、動盪不安的生命,只是為了等待,他的出現,只是為了對他,傾盡溫柔……
這一生,我只遇見過一個這樣的人;這一生,我只願永遠疼愛守護著他,為他築造完美無暇的,幸福生活……
他的名字,叫穆遙。很久很久以後,當一切已成定局,當彼此的羈絆已經根深蒂固的時候,我才知道,原來他是,我的兒子。也終於了悟,那份永遠無法割捨的,匪夷所思的憐惜之情……的真實來源。
那一種創痛無法形容,那一種絕望無法言表,如同身體某部分猝不及防地被斷然剮掉,並且,永不癒合……
他狂躁而絕望,悲憤莫名,原本在我的呵護下,好不容易培養起來的溫和平靜再度崩潰,他歇斯底里地發洩怨恨和痛苦,這何嘗不是我的感受……這宿命的,避無可避的天譴,足以將靈魂生生撕成碎片。
我們不可能再回歸父子關係,我對他,他對我,都從來都沒有父子的自覺,只有覆水難收的致命吸引力。如果勉強以親情關係不倫不類地相處,他很快就會跑掉,他那種脆弱衝動的個性,忍受不了日復一日進退不能的煎熬。而我,決不能容忍他一個人在外面遊蕩,不管他是我的兒子,還是從前那個,有著一雙脆弱迷茫的眸子的,憂鬱男孩。
他並未意識到這點,又或許是習慣性的逃避,那天他偏頭枕在我的腿上,無助而悲哀地乞求我不要丟下他。他淒絕的眼神和故作輕鬆的笑臉,讓我心痛得無法呼吸。他之前的生活,已經被他那該死的母親全盤毀掉,如果他未來的人生,也將繼續在這種噬骨的絕望裡痛苦沉淪……我情願……他恨我……
他終於還是跑了,在知道真相以後。我其實從未想過,要永遠隱瞞這一切。血緣的真相,無可掩藏,哪怕埋得再深,如同險惡的暗礁,終有一天會露出水面。我能做的,只是給他一個盡可能長的緩衝期……有一些東西,無論多麼不堪,是你的不幸就必須承受。即使在沒有發生肉 體關係以前,他也不可能遠離,只會一次一次跑開再回頭。
我們註定彼此糾纏,哪怕是傷害,也不可能遙遙相對。就像連體同根的植物,血肉交纏、密不可分,除非同時衰朽凋亡。他保證他不會再尋短見,我索性給他一段喘息的時間。只有讓他自己認清這一點,才能心平氣和地面對這場非人的磨難;才能徹底結束這混亂不堪的痛苦生活;也才可以,徹底扭轉這與生俱來的不幸命運。
他是我唯一不願使用手段和技巧掠奪的人,我只想給他一顆完完全全的,並不完美,並不善良,甚至是醜陋殘缺的,平常心;只想給他一份真摯無悔的,相濡以沫的憐愛與溫情……然而,造化弄人,我不得不傷害他,在完成佔有的過程中,一次又一次,逼他睜開清亮溫純的眼睛,面對這赤裸裸的污穢……
這一生,他註定屬於我,這一生,我無法給他自由……在我們最初相識的時候,宿命的魔輪已經開始轉動,居心叵測地,不動聲色地,在我們無知無覺的時候,碾碎了彼此再重新揉合……
只願,我傾盡全力的憐惜愛護,能稍微彌補那不得已而為之的戕害……能稍微平復,讓我那顆麻木不仁的心臟,徹夜絞痛難安的,深深愧疚……
如果可以重來,如果還有來生……
我只願,做一個慈愛溫柔的父親,在他稚齡的童年,背著他走遍大街小巷,傾聽他所有孩子氣的煩惱,給他買愛吃的糖葫蘆,和所有男孩子喜愛的玩具模型,讓他擁有甜美的笑聲,而不是慘澹的憂愁……
在他少年和青年的生命旅程中,為他遮風避雨、苦心籌謀,給他的生命撐起一片湛藍的晴空,讓他可以無憂無慮的,健康成長……
然後,當我老去,老得再也無力照顧他的生活,只願能在某個黃昏,與他一道,把酒言歡……微笑著傾聽,來自不遠處,他的妻子和他的兒女,快樂的嬉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