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7章
秦湛親吻上她耳後的紋身:“要聽我的故事嗎?”
四月底的風帶著溫和,恰如他的語調寧靜。廣場上噴泉湧出的水花濺落在地上,散落開來,打濕行人的鞋。有情侶在水幕前合影,各自比出半邊愛心,然後合成一個。
顧辛夷微不可查地嗯了一聲,握住了秦湛環著她腰際的手。
秦湛的手一直是熱的,而她的很涼,根據熱學定律,熱量通過接觸發生轉移。
霓虹燈明明滅滅,構造出綺麗的圖案。
顧辛夷突然一下就釋然了,胸口的大石頭恍然之間落地,一絲陰霾被秦湛手心的溫度蒸騰揮發,消失不見。
“會是個很長的故事嗎?”顧辛夷問。
附近有一家人從長椅上離開,秦湛拉著她順勢坐下:“你想聽長一點的,還是短一點的?”
“那就長一點的吧,我想聽你說說話。”顧辛夷貼近他的胸膛,聽著他的心跳,鼻尖縈繞著他乾淨的氣息。
秦湛摸了摸她柔軟的長髮,組織話語。他想了很久,最後還是從頭和她說起。那些飄遠的記憶已經化成荒原,寸草不生的寂寥裡,甚至聽不見一聲跫音。
確確實實,是一個漫長的故事。
秦湛出生在一個並不美好的家庭,這樣的不美好,來源於一段沒有愛情的婚姻。
他的父母由於利益結合,父親接手家族事業,是一名成功的商人,母親則是著名科學家的女兒。一個想拿到研發專利,一個想嫁入豪門,二者一拍即合。
新婚之後,互相利用的兩人也確確實實度過了一段美好的時光,如此,才有了秦湛。但面子工程始終是容易破碎的,隨著秦湛母親的懷孕,愈來愈多的摩擦產生,最後婚姻走向墳墓。
但他們是不可能離婚的。
秦湛的父親是出於企業形象的考慮,而母親則放不下生活的優渥。所謂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不過如此。
他們保持著恩愛夫妻的形象,但人前有多少的風光,人後就有多少的苦澀。
秦湛就是在這樣不被期待的情況下,降臨到世間。
他出生時候,正好趕上爺爺的六十大壽,家裡的流水席擺了整整十天,來往的賓客用了最多的溢美之詞來稱讚他的福氣,一份份禮物上都寫著對他的祝福。
出生後,他沒有嘗過一滴母乳,甫一出院,便被送往了爺爺身邊,美其名曰是害怕老爺子一人生活,難免孤獨。
生活給予他唯一的溫暖,來自這個年過花甲的老人。
秦湛說話很早,開口說的第一個名詞是爺爺,爺爺當時就笑,把他抱起來,在他臉上親,眼淚都掉了出來,又哄著秦湛喊爸爸媽媽,但他沒有喊出口,因為他從來沒有見過。
在他懵懂的歲月裡,沒有這兩個人出現。
在秦湛學會走路後,父母把他重新帶回身邊教養。
血脈有時候真的是一種神奇的東西,就流淌在身體裡,牽動著思維。秦湛喊了爸爸媽媽,在沒有人教導的情況下。
他的父母很欣喜,把他抱在懷裡不肯撒手。秦湛環住了父親的脖子,他想,父親比爺爺要有力氣,能一直抱著他不放。
大抵是新奇,又或許是愧疚,這對貌合神離的夫妻在他面前扮演著設定好的形象,對他照顧有加,可日子久了,這戲也演不下去了。父親忙於工作,很少返家,母親忙於交際,早上打扮得花枝招展出門,晚上在十二點鐘聲響起之後,迷迷糊糊地歸家。
他的童年,就在高跟鞋滴滴答答的聲響中,悄然流逝。大大的空曠的別墅裡,母親晨間的香水味道和夜裡的酒精味道彌散在空氣中,這讓他知道也銘記,還有一個人同他住在一起。
父母在他五歲的時候爆發一場大爭吵,主題是出軌。
母親很擔心她的地位被撼動,頗有些歇斯底里,父親則冷眼旁觀,最後承諾母親,他會保證她的權利:“我們之間,只是交易,不是愛情。我會按照合同履行義務。”
秦湛穿著睡衣站在樓梯上,他們的吵鬧聲太大,把他吵醒,他想了很久,蹲在一邊的綠植旁,借由寬大的葉片作為掩體。
這是他第一次聽聞“愛情”這個名詞,陌生地仿佛上頭結了一層冰霜。
母親憤恨之余打破了許多器具,連同秦湛的玩具一起,在與地面碰撞的刹那,發出清脆的響聲。
秦湛暗暗回了房間。
那天夜裡很熱鬧,是中秋,天上月亮大大圓圓,光華泠泠。別墅區裡許多人家辦起了派對,燈火透過窗戶和茂盛的樹木的遮擋,讓他瞧見。他就趴在陽臺上看,看了許久,天邊還升起了孔明燈,明亮得像是另一個月亮。
秦湛很羡慕。
父母爭吵過後再也無心照拂他,他再次被送回爺爺身邊。
這讓秦湛很高興,甚至覺得天氣都變得晴朗了。
爺爺教導他念書,教導他做人,教導他認識節氣變化,教導他領略山河風光。
爺爺沒有過多的和他解釋,只是每年會帶著他旅行。
在他十二歲之前的歲月裡,他就同這位老人一起,從南方走到北方,從春季走到冬季,看過許許多多的人,見過許許多多的事,也游賞過綺麗美景,壯麗河山。
去的地方多了,秦湛也就知道的多了,他開始明白,不是每一對夫妻都會恩愛,也並不是每一對父母都會對自己的孩子傾注全部的愛。很幸運的是,他還有一個愛他的老人。
十二歲那年的四月,爺爺帶他去雲南香格里拉,拜訪神秘的雪山,進而入藏,瞻仰布達拉宮。
在麗江的酒店入住時,店主告訴他們:“若能等到雲霧退散,看到霞光掩映中的梅裡十三峰,會幸運一整年。”這是香格里拉的傳言,每一個藏民都很相信,秦湛的爺爺也很相信,於是他想帶秦湛去看山。
酒店離荒涼貧困的山區很遠,站在突起的山坳上遠眺,梅裡雪山始終被雲霧遮擋,白茫茫一片。
秦湛不想去看,他不相信這樣的傳聞,因為他從未被幸運女神眷顧。
但爺爺很期待,皺紋密佈的臉上甚至泛起了紅潤,眼神裡閃著光芒。
爺爺找了一名有經驗的導遊,帶著他們去看雪山。
沿途經過214國道,這是滇藏公路的一條,建設過程中花費人力物力龐大。
車子停在飛來寺,這裡距離德欽縣城約有8公里,正對著梅裡雪山主峰卡瓦柏格峰。這是觀看梅裡雪山的絕佳位置,也是攝影愛好者拍攝日照金山的理想平臺。
這時候還是夜色朦朧,天際的啟明星懸於高空。
導遊開著車燈,由於空氣清新,燈光照射不出一絲的灰塵。趁著等待日出的功夫,導遊和他們介紹起太子十三峰,從山峰名字到其中傳言,一項項娓娓道來。
導遊講到1991年1月4日,17名中日聯合登山隊隊員在攀登梅裡雪山過程中不幸遇難的故事,海拔六千七百米四十米的主峰奪取了經驗豐富的登山運動員的性命,這為本就傳奇的雪山添上了一絲神秘的氣息。藏民們也就愈加信奉自己的神山,之後出臺政策,出於宗教保護,梅裡雪山主峰禁止攀登。卡瓦柏格峰成為了一座無人登頂的處女峰。
導遊把登山隊員遇難的過程描繪地很是生動,講到危險之處,更是壓低了聲音。
秦湛並沒有多大興趣,轉身打開車門,下車。
這一年裡,他和爺爺很幸運地看到了雲霧退散,日出時分,金色的光芒遍灑雪峰,白雪又將光線反射回天際,交織成為一幅動人的景象。
但神山並沒有按照傳說,賜予他該有的幸運。
從布達拉宮返回京城,爺爺患病住院,他被父母送往美國求學。
這是一家人極其罕見的意見統一。
外公是一位科學家,早年間也曾留洋,自然希望秦湛能學有所成,將來回到祖國;爺爺則希望他能夠在自由的無壓迫的環境中成長。
秦湛在醫院裡看過爺爺之後,隻身橫跨太平洋,去向彼岸。
秦湛去看爺爺的時候,爺爺沒有蘇醒,鼻腔中插著呼吸管,手指無意識地低垂。他頭上的白髮已經很多了,稀稀疏疏地散落在藍白條紋的枕頭上,臉上皺紋愈發深了,像是傷痕累累的樹皮。
他就像是一棵樹,經歷過寒暑易節,歲月輪回,終於要枯萎了。秦湛這樣想。
去往美國求學並不是一件好事,至少對秦湛來說是這樣。
周遭的每一張面孔都寫滿了陌生,就連食物也變得面目全非。
但他很努力地在學習,因為每天晚上,他會和爺爺打上一個電話,告訴爺爺,他變得有多麼優秀。越洋電話像是一條線,一頭系著他,一頭系著他爺爺,似乎只是聽見彼此的呼吸,就會覺得慰藉。
這時候他開始感謝父母,給了他一顆相當聰慧的大腦,他很快從一眾學生中脫穎而出,甚至在典禮上,代表全體學生發言。也就在中學時代,他開始研究物理,物理讓他知道,一切事物,都有跡可循。外殼在變,但核心不變。
十五歲那年,秦湛又一次在春節返家,一家人會在這時候聚在一起。
同往年一樣,他們會拍一張全家福,洗出來後,每人都有一份。
爺爺在秦湛的照片背後寫上了“新年快樂”幾個字,並和他一起上街,買了一個相框。
爺爺的精神狀態超乎尋常的好,嗓門都變得大聲了,但這不過是迴光返照。
這一年冬天最冷的時候,爺爺離開人間。
秦湛剛好十五歲,爺爺就剛好七十五歲,他們生於同一天,註定是要成為一家人的。
秦湛在那一天,流了一晚上的眼淚。
律師接受委託,宣佈遺囑,秦湛得到了全部,從名下房產到古董文物,以及總公司的股份。
這個老人把他一生奮鬥所得的財富轉讓給了孫子。
母親忽然對他噓寒問暖,父親開始勸說他回國讀書,之後接手他的事業。
秦湛覺得很可笑。
他在大年初十的夜晚再度離開。這是爺爺給他看好的日子,黃曆上說,初十宜遠行。
這一次,他只帶走了一個相框,照片上是笑意融融的一家人。
他在登機的時候也看到了天上的月亮,還沒到滿月,但月色也是明媚的。秦湛卻覺得孤獨感恍然之間襲來,日後,就再也沒有人會陪伴他,和他打電話了,隔著廣袤無垠的太平洋,兩塊土地上,唯一相同的就是天上的月亮了。
回到美國後,他辭去了家裡的管家,換了一套公寓,過上了一個人的生活。
他變得更努力,用大部頭的書籍麻痹自己,圖書館是他最喜歡的地方,因為那裡不會有人說話。
他的記憶從此變成了黑白,像是原野被冰川覆蓋,一夕之間,物種滅絕。
有得必有失。
得益於他心無旁騖的學習,十八歲那年,他參加全美科技大賽,獲得頭名,評委中不乏享有盛名的專家學者,其中一名更是功績赫赫,是當今物理學界的高山。
秦湛寫了一封長信給這位評委,評委破格收他為研究生。這一下,省去了他四年大學的光陰蹉跎。
眾人紛紛對他祝福,甚至連久未練習的父母都表示了自己的喜悅,當然,他們更多的覺得,有這樣一個兒子,又可以給他們帶來一筆面子上的財富。
秦湛在晚上放了一盞孔明燈,在郊區放的,孔明燈飄飄搖搖地升上去,光圈慢慢變小,最後消失不見。
他回去之後打了一個越洋電話,打給爺爺,對面顯示是空號,他就聽著嘟嘟的聲音入眠。
十八歲之後他開始喝酒,玩起了賽車,風馳電掣的速度讓他能在一瞬間抽離現實。
他把爺爺給他的財富封存,轉而自力更生。
他的爺爺也是在這一年開始,白手起家,一點點積攢起身家。
秦湛想像爺爺一樣。
來錢的方法有許多,但秦湛最喜歡的是打黑拳。贏一場,可以得三十萬美金。
遇上衛航的時候,他才從地下賭場出來,臉上落下的傷口還沒有好全。
衛航是個意氣風發的青年,身上有和煦的陽光,和大多數中國小孩一樣,他生活的環境很溫暖,享盡父母寵愛。
那時候秦湛已經從MIT博士畢業,留校成為講師,但因為論文夠多夠精,也能夠在教授席位上博得一座。
衛航請他來點評,秦湛自然是沒好氣的,一通貶低,算是內心的一點小陰暗吧。
交流會結束,秦湛正好是悠閒的時候,正好是四月,距離上次看到梅裡雪山過了十年。
秦湛想再走一遭香格里拉。
這一去,他等來了十年前神山卡瓦柏格峰沒有賜予他的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