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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科生表白指南》第75章
第075章

  從德欽回來後,衛航轉入蓉城醫院進行康復治療,在此期間,他向自己的博士生導師陸教授提交了退學申請,得到同意後,又向學校提交退學材料。

  被退回勒令修改的博士論文被塵封在抽屜裡,再不見天日。

  至此,衛航與自己的夢想徹底決裂。

  陸教授坐了飛機過來醫院看他,那時候蓉城正是氣溫上升,陸教授臉上掛了汗珠,頗有些風塵僕僕。

  他已經是個上了年歲的老人了,頭髮銀白,像是染著寒霜,衛航不知道怎麼面對他。

  在碩士及博士五年多的時光裡,陸教授傾盡所有教導他,上千個日日夜夜,他一點點成熟,陸教授則一天天老去。

  所謂英雄遲暮,莫過於此。璀璨的靈魂被拘束在衰老的軀殼裡。

  陸教授在他的病房裡坐了很久,也勸了他:“你還是可以繼續做研究的,你有著比常人出色許多的頭腦。”

  衛航知道他的意思,他只是腿部截肢,但腦子依舊裝載著思想,神經靈敏度沒有絲毫損傷。

  窗外有蟬鳴嚶嚶,這是寒冷的德欽沒有的聲音。衛航思忖垂下頭,聽了好一會,對陸教授說對不起。

  或許他就是一個懦夫,跨不過心裡的那道坎,他不想再去面對失敗給他帶來的苦楚。

  ——他已經失去一條腿了。

  若非他盛年失志,就不會選擇遠走德欽。

  若非他遠走德欽,就不會落得如此下場。

  說到底,不過咎由自取。

  陸教授對著他空蕩蕩的右小腿凝眸,許久之後,歎息一聲,傷感離去。他的背影被夏初的陽光拉長,透出日暮西山的蒼涼。

  衛航很想去送送教授,可他手上還插著針管,拐杖不在身邊,他只能目送這位長者遠去。

  德欽的失事報告已經被整理出來,歸咎於劇變的天氣情況。

  氣象部門、地質部門以及相關單位聯合調查,結果由警方傳達給受害者。

  衛航在一個午後得到了通知。

  迪慶藏族自治州以景色優美著稱,雪崩前幾日,天上剛降下一場大雪,之後氣溫迅速回升,正是四月,天氣轉暖是常有的事,並未因其太多關注。直到登山隊登山當日,氣溫已經上升至10餘攝氏度。雪山積雪在這樣的情況下急速融化,但因為融水過多,未能及時排出,從而滲入雪層之中,驟然凝結成冰,致使結構疏鬆,一點坍塌即會引發連鎖反應。衛航一行人攀登之時,氣溫到達一日之中的最高值,融水流淌,雨崩神瀑的水流量驟增,景色壯麗非常,也就是在這時,不甚牢固的雪層發生坍陷。

  這是德欽幾十年來,第一次發生如此重災,雨崩村附近景點已全部關閉,遊覽旅客分批被緊急疏散。待確認再無危險後,才能再次開放。

  衛航把信件翻來覆去地看,字字斟酌,紙頁仿有千斤重。

  和信件一同郵寄過來的還有他的背包。背包在雪山遺失,如今物歸原主。

  裡頭有顧辛夷為他畫的一幅人物肖像,當真是惟妙惟肖,不只是他,顧辛夷給每一個登山隊隊員都畫了一幅,作為相識相交的禮物。

  油畫保存在密封袋裡,又噴了光油,不見損傷。衛航把畫取出,鋪展開來,上頭是他坐在炕邊,端著牛奶,溫和笑著的場景——也是顧辛夷對他的第一印象。

  男兒有淚不輕彈,衛航這時候卻很想哭。

  嚮導的遺體在搜尋過程中被找到,雪山罕有細菌,加之天氣嚴寒,他的身體被保存地很好,時間完完全全在他身上定格,靈魂皈依太子雪山。

  嚮導的妻子和兒子為他實行了土葬,德高望重的村長也前來參加葬禮,在此之後,棺槨被埋藏在卡格博瓦峰底部,嚮導在這世上留下的最後痕跡便是祠堂的一塊牌位,受香燭供奉。

  顧辛夷送給嚮導的畫上,嚮導雙手捧著哈達,背景是德欽南北走向橫亙萬里的雪峰,一輪紅日就掛在天際。

  之後的歲月裡,會有無數個遊客到達德欽,他們都會收到哈達,但嚮導再也不會醒來了。

  杭州來的夫婦因為肋骨斷裂刺傷肺葉,轉入重症病房看顧半月,妻子得益于丈夫的保護,傷勢較為輕,而丈夫卻始終昏迷不醒。他的身上有碗口大的青紫淤血,但這並不是最致命的。醫生診斷中的“因埋在積雪中時間過長缺氧造成的大腦皮層彌漫性受損”,決定了丈夫或者醒不來,或者成為植物人。

  妻子含淚啜泣,將丈夫轉會杭州醫院,發誓此生再不踏進藏地半步。

  顧辛夷也為他們畫了肖像,在所有的畫作裡,送給這對夫婦的是最特別的,雙人肖像。

  這對夫妻感情很好,相攜相伴走過了二十餘年,兒女都已成年立業。這一次來德欽,是因為丈夫早些年來這裡看過雪山,深被打動,希望妻子也能看到。

  顧辛夷一共為登山隊除她之外的十六人畫了十五幅畫,先前她說自己的畫靈氣有餘而情感不足,但這些畫的情感卻很飽滿。

  她來德欽的目的達到了,但她不畫畫了。

  衛航回來之後查閱了顧辛夷的百科詞條,詞條上簡單介紹了這位油畫少女,不少大師都稱讚過她天賦過人,鐘靈毓秀。有關於她的最後一條消息定格在當年的五月,她的三幅系列畫作《救贖》在慈善宴會上拍賣,以五十萬美金的成交價被一名華裔買下,顧辛夷從此聲名鵲起,但她的母親卻告訴媒體,女兒再也不會畫畫了,這五十萬美金會用於救助聾啞兒童。

  衛航還記得顧辛夷說起夢想時候的樣子,那樣的自信,那樣的靈秀,霞光都不及她閃耀。

  可最後,顧辛夷也放棄了。

  夢想,真的是個無比沉重的名詞。

  至此,梅裡雪山雪崩,以當地政府擔負醫療費用,保險公司賠償遇難方家屬三十萬元人民幣告終。

  美麗的德欽留給他的是一個殘破的軀殼,和一個支離破碎的人生。

  而留給顧辛夷的,則是聽力受損,也許再無治癒可能。

  安裝義肢後,衛航積極參與復健,秦湛也來看他,同初見時候相比,秦湛似乎多了點人情味,臉上那道刀疤已經好全,光潔如玉,單手插著口袋,目光澄澈。

  “是不是很難?”秦湛問他,指著他的傷腿,換另一個人,衛航會把這當成一種憐憫,秦湛不是,他只是好奇。

  衛航用臂力支撐起身體重量,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是,不太習慣。”

  秦湛不再說話,就坐在邊上看著他,忽而又問:“那如果聽不見了,是不是會更不習慣?”

  衛航知道他問的是顧辛夷。

  雪崩之後,登山隊遇上了秦湛一行人,算得上是莫名的緣分吧,秦湛的夥伴是一位經驗豐富的登山運動員,得益於他的帶領,全員才得以獲得救援。

  這期間,與顧辛夷相處最多的就是秦湛。

  隊員裡除了幾人重傷之外,其餘都有輕傷,顧辛夷是情況最好的一個,除了手部紅腫,其餘都相當完好,她和秦湛一起,在秦湛夥伴的指導下,負責為傷患實施初步簡單的治療。

  衛航自始至終,都沒有發現顧辛夷的不對勁,更沒有發現,她已經失聰。

  她還總是笑,在大雪天裡,她眉梢的紅痣就是最燦爛的風景。

  唯一能慰藉人心的風景。

  衛航聽了秦湛的詢問,怔了許久,汗珠從他的下巴滴下來,打在地上,他回答說:“不只是不習慣吧,還會很害怕。”他也很害怕,每一個夜裡,都會在腿部的劇痛中醒來。

  秦湛靜默,看向窗外,道:“其實她的情況比你知道的更糟糕,她當時其實已經看不見了。”

  “是雪盲嗎?”衛航問。

  “嗯,是雪盲。”

  雪盲是一眾由於眼睛視網膜受到強光刺激引起暫時性失明的一種症狀。雪地對日光的反射率極高,可達到將近95%,直視雪地正如同直視陽光。

  這只是暫時性使命,一般休息數天后,視力會自己恢復。

  但在雪地行走間,這是極為不便的。

  衛航心底一陣酸脹,連帶著眼睛也酸脹地厲害:“你怎麼知道的?”

  秦湛淡淡道:“猜的。”他補充道,“我用手在她眼前晃,她沒有一點反應。但她畫畫的基本功很好,對人體結構圖爛熟如心。”

  是以,顧辛夷才能為傷患做治療。

  他們聊了許久,大多數時候,秦湛都在安靜地聽衛航講述顧辛夷的故事,直到玲玲端著託盤進來,秦湛起身告辭:“你們結婚的時候,也給我發一份請貼吧。”

  秦湛將一個U盤送給了衛航,之後不疾不徐地離去。

  衛航又想起陸教授同他說過的秦湛的過去,恍然明白秦湛身上的疏離冰冷的氣質成因。

  秦湛留下的U盤是金屬質地,上頭淺淺地用鐳射刻了秦湛的名字,衛航借了玲玲的電腦翻閱其中資料。

  只有一篇文章,名為《單基版全固態介觀太陽能電池》——衛航的博士論文。

  秦湛以他的框架作為基礎,從而補全不足,完善思想,其中語言質樸平和,資料嚴謹,卻無一不閃現出秦湛的天才創新。

  文章用了秦湛和衛航聯合署名。

  衛航在前,秦湛在後。這是一種表現著作貢獻重要性的排名方式,可衛航自認,秦湛的貢獻更大。

  這一刻,衛航再不懷疑眾人對秦湛的評價——“他是個真正的天才,遲早會在物理學界有所建樹”。

  因為他的為人,也因為他的嚴謹。

  衛航與秦湛成了好友。

  兩人通過網路交流,直到一年前,秦湛回國,在一所大學任教。

  在蓉城花開的四月,秦湛牽著顧辛夷的手,走到他的面前。

  衛航恍然明白秦湛的苦心。

  機場播報聲音不斷響起,一架架飛機隨之起飛落地,衛航飄飛的思緒被拉回現實。

  顧辛夷的睫毛一直在閃動,眼神驚疑不定,衛航再次看向秦湛,秦湛再次對他搖了搖頭。

  衛航和玲玲再次同他們告別。

  陸教授走在最前頭,率先檢票,秦湛緊拉著顧辛夷的手不放。

  顧辛夷的聽力已經恢復正常,但心裡的創傷卻未曾被撫平,衛航希望她能再次拾起畫筆,秦湛也這樣希望。

  那是她的夢想,註定要閃閃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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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飛機起飛後,顧辛夷沒能像來時候一般睡著。

  她一直看著秦湛,目不轉睛地看,看他的下巴的弧線,看他娟翹的睫毛,看他陰影裡的輪廓,似乎想把秦湛的過去未來都看透。

  玲玲說,當年雪崩,是秦湛把衛航背下山。

  不經意之間的話語,往往才是真相。

  顧辛夷看不破這樣的真相。

  她摸了摸耳朵後邊的紋身,這是她被老顧接回星城之後,醫生確診她右耳永久性失聰後紋上去的。

  她還記得紋身師是位三十歲左右的女人,在手腕上紋了一朵花,聲音沙啞性感。

  “會有點疼,你能忍耐嗎?”紋身師問她。

  “能的。”顧辛夷哼聲,比這更疼的苦難她已經嘗過。

  顧辛夷用這樣的方式銘記德欽發生的事故,緬懷逝去的嚮導。而後來她的聽力有幸恢復,她也沒有將紋身擦除。

  窗外飛過的雲朵時而稀薄,時而厚重,成雲致雨就在對流層發生。

  秦湛偏過頭來,眼神乾淨澄澈:“在想什麼?”

  “在想你昨晚喝醉時候的樣子。”顧辛夷撒了個小謊。她也分辨不出來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

  生物學上說,單細胞生物草履蟲能夠趨利避害,是一種本能的反應,而更高等級更複雜的人類則更能夠審時度勢,權衡輕重,從而達到自己的目的。

  顧辛夷的目的是逃避。

  她想和秦湛談談過去,卻沒有足夠的勇氣。

  學委的失敗戀情給了她前車之鑒,加深了她內心的恐懼。

  而這些恐懼,不過是源於——

  她很喜歡秦湛。

  她不知道怎樣的喜歡算是愛,但每當秦湛同她說起兩人的未來時候,她總是欣喜萬分。

  美夢成真也莫過於此。

  她沒有秦湛聰明,不能在他的事業上提供幫助,但她希望世人都能夠給予他們祝福。

  秦湛眼神閃爍一下,靠近她道:“我喝醉的時候是什麼樣子?”

  顧辛夷思量一陣,給了他一個形容詞:“可愛。”她補充道,“那時候的你最可愛了,比現在可愛一百倍。”

  “所以你對著可愛的我做了什麼?”秦湛低語,“是摸了我,還是看了我?”他指著褲子上的拉鍊。

  邊上有空乘推著餐車走過,顧辛夷惶惶捂住他的嘴,瞪了他一眼,卻遮掩不住滿臉紅雲。

  【表白日記】:

  她撒謊的時候,總是刻意瞪大眼睛。

  但既然她不想說,我也不勉強。

  總之,她高興就好。

  她總是能輕而易舉地控制我的喜怒哀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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