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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燈映桃花》第42章
Chapter 42

 有好幾秒鐘楚河腦海裡一片空白,隻眼睜睜看著那條鐵鏈,一動不動,彷彿連呼吸都忘了。

 「周暉……」半晌他才發出輕微而嘶啞的聲音:「……周暉?」

 臥室門咔噠一響,周暉端著一個熱氣騰騰的茶杯走進來,神色自如道:「醒了?」

 ——他的神情和聲音都那麼自然,彷彿只是早上醒來溫柔地問候一句,你醒了?昨晚睡得好嗎?

 態度是如此理所當然,以至於楚河看看他,又看看精鋼鑄就的床頭,一時之間說不出任何話來。

 周暉在死氣海中受的傷已經基本痊癒了,新生的皮膚有點不見天日的蒼白,但神色優雅從容,身形強壯矯健,那彬彬有禮又不可抗拒的氣勢被包裹在黑衣裡,給人一種難以言說的收斂的震懾感。

 「你太虛弱,把這個喝了。」

 周暉坐在床邊,一手抱起楚河上半身,輕輕靠在自己臂彎裡,喂給他那茶杯裡熱氣騰騰的黑色液體。

 楚河的頭一離開枕頭就極度暈眩,加上左臂無法著力,毫無反抗之力的喝了好幾口,才勉強偏過頭去問:「這……這是什麼?」

 「味道不好?」周暉嘗了一小口,「還行啊。」

 「不……」

 「弄這個來很不容易,別辜負我一片苦心。」

 周暉輕輕抹去他嘴角的水跡,又十分輕柔而不容掙脫的扳著他後頸,喂了好幾口,直到液體都見了杯底,才輕輕把茶杯放到床頭櫃上。

 楚河沙啞的咳嗽起來——連咳聲都是虛弱無力的。

 他的心頭血耗掉太多了,整個人呈現出一種危險的蒼白,只有咳嗽的時候,臉頰才泛出一點不明顯的紅暈,反襯得臉色更有種近乎透明般的質地,昏暗中連頸側淡青色的血管都清晰可見。

 周暉輕輕拍著他的背,把他的頭靠在自己肩窩裡。

 他的肩窩肌肉厚實而極有韌性,薄薄的衣料應該是曬過了,充滿陽光特有的乾燥氣息。

 這個姿勢其實是很舒服的,楚河眼睫低垂,貪婪呼吸著那溫暖的氣味,一開始還掙紮著想問鐵鏈的事情,但神智很快就恍惚起來。

 朦朧中他只感覺到周暉的掌心在自己臉上輕輕撫過。

 「你太虛弱了……」他低沉道,「……應該多睡一會兒。」

 ‧

 楚河睡睡醒醒,每次醒來都會被喂那種古怪又粘稠的黑色液體,然後很快失去意識,再次墜入黑沉香甜的夢鄉。

 他做了很多夢,紛紛亂亂光怪陸離,也不僅是焦慮和恐懼的,還有很多年以前孩子還小的時候,他們一家四口生活在一起的回憶。那個時候連摩訶都是跑來跑去的小鳥崽,迦樓羅還是只知道哇哇大哭的新生兒,周暉剛剛和天道取得了微妙的和解與平衡,一家終於從六道之間的混沌中搬到人界;摩訶看什麼都覺得新奇,每天嘰嘰喳喳的繞著父母問這問那,周暉有時候被問煩了,就一把將摩訶抱起來頂在頭上,不顧他吱吱呀呀的大笑大叫,繞著田埂一溜煙的沖上山林……

 那是周暉極少的,與摩訶和平共處的時候。

 從何時開始,這一切都悄悄改變了呢?

 當摩訶慢慢長大,脾氣越來越壞,甚至出現了生父特有的魔族血瞳時?

 當週暉發現長子的靈魂越來越熟悉,宛如鏡子中年輕時的自己,甚至完美復刻了身為魔物邪惡嗜血、暴躁冷酷的靈魂時?

 還是在更早的以前,某一天深夜,年幼的摩訶驚恐大哭來敲父母房門,哭哭啼啼說他夢見了母親慘死在眼前時?

 命運在很多年前埋下的這顆不祥的種子,終於隨著時光,破土發芽,在這個家庭的某個角落,悄悄露出了猙獰的笑臉。

 ‧

 楚河不知道睡了多長時間,終於某天醒來時,看著周暉又端來的黑色液體,突然意識到了什麼:

 「……這東西里面下了安神劑,對嗎?」

 周暉靜靜地看著他。

 臥室門窗還是緊閉,窗簾厚實全不透光,密閉空間內安全而溫暖。只是光線太昏暗,使周暉英俊深邃的面孔顯得有點晦澀不清。

 「……這是魔界血海附近生長的一種生血植物,曬乾切碎後熬出來的汁液,同時也有助眠的作用。」半晌他輕聲道,「你需要多睡覺,我沒有其他意思。」

 楚河一抬左手,鐵鏈發出嘩啦一聲響:「那這個呢?」

 他的左臂斷裂處已經快癒合了,但還是虛弱使不上力。他曾經嘗試過掙脫鐵鏈,但只要稍加掙扎,就肌肉痙攣,手指發抖,指端還有種長久缺血的冰冷和麻木。

 周暉把他皮膚冰涼的手抓過來,握在自己掌心,拇指在他手背上微微摩挲。這姿態其實有點像一個愛好古玩的人撫摸自己心愛的收藏,但他臉上卻是不動聲色的,片刻後悠悠道:「這有什麼?只是裡面血管沒長好,我怕你亂動罷了。」

 「……那我不亂動,你能打開它嗎?」

 周暉靜了片刻,楚河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他,半晌才見他笑了一聲:

 「可以啊,你親我一口,我就把它打開。」

 楚河怔了怔。

 他慢慢把頭探過去,幾乎與周暉鼻翼相貼,聞到這個男人身上彷彿樹叢一樣蓬勃而清爽的氣息。

 這味道讓他有一點怔忪,鼻尖不由在臉頰和唇邊游移輕嗅,氣息糾纏間,從腦海深處升起微微的醺酣然。

 「周暉……」他下意識道。

 周暉垂下眼睛看他,笑容微微的,似乎隱藏著一點不易察覺的鼓勵。

 楚河閉上眼睛,在他溫暖的唇上印下一個深深的吻。

 纏綿悱惻的曖昧吐息從昏暗中升騰而起,彷彿一場迷離的夢境。但這個夢奇異地令人安寧、平靜,一切掙扎無望的焦躁和求而不得的恐懼都漸漸遠去,化作天邊渺茫的殘星。

 「鳳凰……」周暉微微粗糙的大拇指腹在他臉頰上摩挲,感受到細膩冰涼的溫度,發出一聲低不可聞的嘆息。

 「我的……小鳳凰……」

 楚河仰頭看著他,他的神智並不太清醒,眼神還有些渙散。那一刻他含著水的眼睛茫然猶如遙遠的少年時代,即便要踩著荊棘走向深淵,也跌跌撞撞,一往無前。

 周暉把他的頭按在自己胸前,在他頭髮上親吻,隨即把手伸進他胸腔。

 楚河呼吸急促,發出微微的掙扎,但很快被周暉按了下去。片刻後他手從楚河胸腔裡伸出來,赫然捏著一枚鑰匙。

 ——那是曾經懸掛在他心臟之下的青銅鑰匙。

 楚河瞳孔猛然張大,周暉卻俯下身,用這枚鑰匙把他手腕上的鐵鎖打開。

 「你的脊椎鎖……」他悠然道,「不是這一把。」

 楚河指尖微微發抖,周暉卻笑起來,目光中有一絲近乎憐憫般的戲謔,將床頭櫃上茶杯裡的黑色汁液一飲而盡,俯身嘴對嘴的哺給楚河。

 大概是因為情緒太波動的原因,楚河根本沒有任何反應,所有汁液很順利的在唇舌糾纏間滑下了他的咽喉,周暉伸出舌頭舔掉了他唇角殘存的一點藥汁:

 「睡吧,好好睡一覺。」

 ‧

 幾週後,楚河終於被獲准起床,吃流食,走出臥室。

 然而他還是不能出門,周暉這次嚴格控制了他的活動範圍,在窗戶、陽台、甚至是廁所通風扇上都畫下了禁咒。

 其實他並不是非得如此,因為楚河的體力也不足以支撐他走到外面。家裡溫度被精心調整過,秋日暖洋洋的陽光下,他經常窩在沙發裡不知不覺睡去,然後被坐在邊上看書的周暉抱到懷裡,互相依偎著直到黃昏。

 鳳凰極度貧乏的血氣被慢慢補回來,但多年積累下的傷病並未痊癒,身體還是很虛弱,體力也被控制在一定程度之下——那是腰椎環鎖的作用。

 周暉有時會在他熟睡之後,把他從沙發抱回臥室舒適的大床上,撫摸他在臀部以上深深凹進去的後腰,在那隻穿透腰椎骨的環鎖上一遍遍摩挲。

 他似乎從這種行為中滿足了秘密而隱忍的慾望,那是一種不可輕易告人,但他們兩個卻都心照不宣的,可怕的控制慾。

 ‧

 偶爾楚河能保持一段長時間清醒的時候,周暉也會告訴他一些外面發生的事情。

 對於雪山神女事件的調查已接近尾聲,包括平息流言,清理死氣,以及安撫社會各界的各項善後都已經差不多完成了。這件事的始作俑者——軍委那個紅三代廖亮的屍體在地道中被發現,大概是吸入太多死氣後被腐蝕致死的,臨死前他趴在一具冰藏棺邊,棺裡是他的「初戀」路曉晨的遺體。

 可悲的是經過調查後發現,路曉晨生前和廖亮僅僅是大學同學關係,並沒有談過所謂的戀愛。路曉晨大學時期和博超就是一對,畢業後雙雙出國深造,一直不知道廖亮對自己的暗戀;數年後回國找工作才再次巧遇廖亮,卻發現這個昔日的大學同學對自己展開了近乎逼迫一樣的追求,驚愕之下他立刻選擇了遠離,甚至撤掉了投往廖亮公司的求職簡歷。

 然而接下來一切都在失控。廖亮使計讓他無法在行業內找到工作,同時和派出所打招呼對博超實施了拘禁。憤怒的路曉晨去找廖亮說理,言辭中產生爭執,廖亮在情緒激動之下便綁架、監禁了他,把他關在自己名下那棟獨門別墅裡。

 與此同時,在雪山神女莎克提有意識的接近和誘導下,廖亮決定一不做二不休,殺掉博超,永除後患。這跟莎克提當年暗殺鳳凰明王是那麼的相似,唯一不同是莎克提當年失敗了,因此被剝奪神格墜入了六道輪迴;而廖亮卻憑藉財力勢力輕而易舉的獲得了成功,將博超的屍體藏在了廢棄倉庫的水泥牆裡。

 但接下來的事態發展,迅速脫離了廖亮的控制。

 路曉晨得知博超被殺害的事情後,企圖報仇謀刺廖亮,但很快就因為完全沒有經驗而慘遭失敗。生理和心理的雙重打擊下他崩潰了,絕望中的他做出了非常過激的舉動——趁著一天守衛不嚴的時候,逃出了廖亮的別墅,來到博超被謀害的倉庫裡自殺了。

 也許他只是想和情人死在一起,但地點上的重合,確實極大的幫助了後來周暉迅速找到那個倉庫,將他們的冤情大白於天下——這是後話了。

 路曉晨自殺後廖亮悲痛欲絕,他保存住所愛的人的遺體,並向他以為無所不能的「鏡中女妖」求助。莎克提於是幫他誘騙了不少酒吧男孩回家,抽取陽氣後再殺掉掩埋,用陽氣保持路曉晨遺體上的最後一點活性;但那天抽取陽氣時出了一點意外,以至於酒吧少爺變成了跳屍,引來了國安特殊處的注意。

 接下來的一切混亂而不可收拾。莎克提拿到鳳凰魂魄後,肯定沒有像她誘騙廖亮的那樣,用它來復活路曉晨,而是準備用魂魄配合千度鏡極界來對付周暉;對此廖亮幾乎發瘋,莎克提不耐煩之下把他塞到了地道里,結果死氣海一出,廖亮在地道下斷無生路。

 「——總之就是因為瘋狂扭曲的愛而產生的悲劇吧,」周暉拿著本美術圖冊,斜靠在沙發上懶洋洋的翻著:「愛別離,怨憎會,求而不得,人生三大苦,不可能勘破的。」

 楚河靠在他臂彎中,半晌才輕輕道:「這不叫愛吧……就算有愛,廖亮也不過是愛他自己罷了。或者說,他只是愛上了那個幻想中求而不得,情深不悔的自己……」

 周暉笑起來,輕輕鬆鬆道:「親愛的,沒有愛那來的佔有慾呢?你這個邏輯本來就不通啊。」

 楚河並沒有和他爭辯,默然片刻後他轉移了話題:「——那於副他們呢?後來是怎麼逃出來的?」

 於副能活下來,是因為司徒在危急關頭突然化犼,擋住了降三世明王致命的一擊。犼是殭屍修成旱魃、旱魃又修煉出的頂級妖獸,化犼後的殭屍一經出現,便赤土千里,甚至有與龍一戰的實力;雖名為獸,實際上卻是屬於地獄道的生物。

 金毛犼出現後,脫下了自己一身的皮,在死氣海水淹沒石室前包裹住了於靖忠和幾個手下,因此爭取到了珍貴的二十分鐘時間。在犼皮被死氣海水侵蝕殆盡之前,於靖忠他們幾個終於找到了下水道出口,從死氣海裡逃了出來。

 然而蘊藏著數百年法力的犼皮完全腐朽成灰了,失去皮的金毛犼降格成旱魃,這就是後來他攻擊雪山神女時,出現的是殭屍姿態而非妖獸姿態的原因。

 司徒英治如果想再從旱魃修煉回犼的巔峰狀態,運氣、機會、漫長的時光缺一不可。他是三組扛把子的人,遭此大難後三組元氣大傷,加上國安動盪事件中全軍覆滅的第五組,以及有和沒有都一個樣的第四組——國安六組的人力資源,終於再次突破了歷史最低點。

 於靖忠對駐紮在東北的吳二組長發出徵召令,同時旁敲側擊了好幾次,想讓周暉放楚河出來重建第四組,但周暉都沒有鬆口。

 他若無其事的,每天花大量時間在家裡陪伴楚河,儘管後者大部分時間都昏昏沉沉,疲憊虛弱到極點的身體迫使他沉默和順從。

 但周暉不在乎。

 他抱著楚河斜靠在客廳的沙發裡,有時候會給他唸書,在深秋金色的陽光下,念卡拉富王子第一次見到高傲冰冷的圖蘭朵公主,狂熱的愛上了她,在城樓下呼喚其名三次,以宣佈想要娶她的場景。

 周暉的聲音低沉渾厚充滿磁性,猶如小石子投入陽光,帶起一圈圈動人的漣漪。

 這棟隱藏在巨大都市裡的公寓,就像混亂世界中一個小小的孤島,面對遠方即將到來的雷電和風雨,固守著當前脆弱而短暫的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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